話既落到自己身上,崔珙不可再置身事外,唯有出列道:“科考取士,事關為朝廷培士氣,為天子育蒼生,既然學士們複審卷宗有異,臣以為不如陛下親自出題複試,以驗真偽。”

    皇帝見他不溫不火,說得規規矩矩,卻也入情入理,一時也不表態,看了一眼侍中、中書令等幾位重臣,問道:“你們怎麽說?”

    這幾人所言與崔珙別無二致,殿上一時安靜如水,再無人說話,皇帝歎了口氣,又看了看一旁始終冷眼旁觀的太子魏王兩人,微微清了清嗓音,沉吟道:

    “崔相說的在理,這件事,朕不願姑息,朕在此將話挑明了說,進士榜上頭,”皇帝目光隨之掃向列位臣工,“有不少在座諸位家中子弟,朕清楚,諸位也清楚,倘真是驗出些什麽,爾等毫無顏麵可說,難道朕就有顏麵可說了?科考所係,爾等不會不清楚,朕難道不知臉麵好看?可此事往深裏思量,同賣官鬻爵有何區別?朕便是不要這張臉麵,也不敢拿社稷玩笑,一步行錯踏偏,便是步步要錯,步步要偏,想必諸位當同朕一樣心情,情願忍一時之痛。”

    殿上百官愈發無言可辯,默默彼此對視一眼,隻聽皇帝繼續道:

    “不如這樣,就照崔相所言,朕親自來擬題,真金不怕火煉,是楚璧隋珍,還是朽木蠢儕,朕不好斷言,隻有複試方知,至於方才有臣工所擔憂汙蔑侍郎清譽的,朕想了,這亦不失為力證侍郎清譽的良機,清者自清,盧侍郎,你覺得如何?”

    盧桐本煎熬如斯,此刻唯有伏跪在地,叩首悶聲道:“無論複試結果如何,鬧出如此醜聞,臣於天子眼前,眾位同僚眼前,已無立足之地,臣謹遵陛下旨意。”

    蕭令明雖不曾迴首,卻也似可知侍郎神情,又聯想翰林賀蘭衡所奏,去位的錢處厚雖長賀蘭十餘歲,卻是同年進士,兩人一為外相,一為內相,聲氣相投,互為奧援,早於幾載前便露苗頭,而天子愈發倚重翰林學士院,也為不爭事實……錢處厚以貢舉發端,牽涉大臣子弟,自引得臣工各自為政,分作幾派,再一想皇帝之前所謂朋黨語,蕭令明隻覺胸臆憋悶難當,正兀自出神,忽聽天音大作:

    “太子,朕喊你兩遍了,你到底在想什麽?方才看著臣工們吵作一團,你作壁上觀,朕喊你,亦是了無動靜,太子的脾氣愈發了不得了。”

    蕭令明這方迴神,見皇帝麵上已滿是不豫之態,還未啟口,皇帝卻橫他一眼自顧道:

    “東宮幾位師傅素來讚太子慧心靈性,朕這迴就考你功課,複試三科選題,這樣,帖經和雜文太子來出題,策論朕來擬。”

    不等蕭令明應話,先前跳出的那名禦史複又揚聲道:“陛下!臣以為不妥,方才陛下也說,此次貢舉進士榜上,不乏貴胄之家子弟,這些人,因貞懿皇後之故,同殿下或近或疏,皆有藕斷絲連姻親之由,是故臣以為殿下當避嫌才是。”

    “放肆!”蕭令明聞言隨即轉頭冷冷怒視那禦史,眾人不意向來溫和謙恭的太子忽於殿上發作,一時皆呆若木雞,蕭令明已指向那禦史喝道,“聖人沒教你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你也配提先皇後名諱?先皇後又豈能為汝等宵小所肆意汙蔑?”

    蕭令明冷若冰霜,而那張生養太過的麵孔卻又是這般經霜猶豔,他肩頭微微抖了兩下,正欲咬牙相求皇帝,魏王卻於一側忽厲聲斥道:

    “劉禦史,汝言其心可誅!你這話何意?是說殿下結黨不得不避嫌麽?!”

    蕭令明聞言又驚又怒,手中笏板險些把持不穩,一時間極力相忍,聽魏王同禦史兩人一唱一和相迎往來,極盡作態之能事,所謂“朋黨”語終堂而皇之順勢而出,雖不過隻言片語,而非長篇大論,卻足以經口舌入天子雙耳,無根無由,偏又有聲有色,蕭令明冷冷看了看兩人,向皇帝啟口道:

    “憲台官員,本職乃糾察彈劾,肅整綱紀,劉陵卻捕風捉影,信口詆毀先皇後,不為尊者諱,臣為人子,不忍卒聽,請陛下降旨將此人扠下去!”

    太子一語方了,便有腰金拖紫的幾位尚書出列,以吏部尚書為首向皇帝諫言道:“朝堂之上,本有事說事,有理說理,禦史今日卻僭越妄為,有詆毀先皇後之嫌,倘陛下不降罪,置先皇後於何地,置殿下於何地?”

    一時間百官騷動,又不斷有人跳出附議,皇帝見底下一言一語圍攻起劉陵,劉陵縱是再舌燦蓮花,也不抵眾口洶洶,皇帝瞥了一眼蕭令明,方吩咐兩旁金吾衛:“扠下去!”

    “臣並無不敬之心,唯道實情耳!”劉陵卻仍不氣餒,於金吾衛上前一刻,忽冷哼一聲,不等金吾衛近身,就此振袖而出,皇帝目送劉陵高傲身影,怒道:“先將他關起來!”

    說罷方重重籲了一口長氣,掃視群臣道:“貢舉之事,便按朕方才所言布置,另外,由中書舍人李涯同主客郎中知製誥簡叔夷於子主持複試,諸位臣工可還有異議?可還有事要奏?”

    眾人又是一陣錯愕,主持複試當以翰林院學士為首選,此次卻一改舊製,天心所求公正之態昭昭,群臣雖覺意外,卻亦無話可講。皇帝等了半日,見無人應話,便扭頭吩咐有司退朝,百官待皇帝離去,方結伴散開,一時間,有上前同太子拱手敘話的,有同魏王看似閑議的,唯崔珙略略同各位臣工點頭致意,便穿過諸人,徑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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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令明望了望崔相背影,迴首時無意對上禮部侍郎盧桐投過來的目光,卻未開口相交,隻是微微頷首而過。

    待蕭令明在魏王陪同下又出閣聽筵講,今日卻恰是所謂翰林三俊的學士周雲為講官,周雲出身祁朝烏衣巷周氏,家族雖不複當日門閥之盛,然周氏先人在前朝依舊除官洗馬,至入本朝,因周雲祖父曾建軍功,周雲便以門蔭出仕,其人少言寡語,與人無交,雖同賀蘭衡、韓紳共負“翰林三俊”才名,卻甚少出頭攬事,筵講時待太子同魏王亦無差別,有疑必解,隻談課業。

    筵講一過,蕭令明耐著性子同魏王敷衍幾句,便先辭行出來,留魏王一人仍在請教周雲今日所講經學要義。

    迴到東宮,方用了膳,內侍進閣通報,詹事府少詹事李度有公事拜謁儲君,因“壓儔”風波,詹事府四品以上一幹正官除卻少詹事,替去一空,少詹事一職本亦換作中書侍郎兼領,因侍郎丁憂,不過幾日間仍換迴李度,李度乃太子姨母幼子,蕭令明素與表兄親厚,此刻換了衣裳忙出來接見。

    李度照例先稟公務,事畢方道:“臣已聽家父說了今日貢舉一事,陛下讓殿下牽扯進來,隻怕為試探之意,臣更聽聞魏王竟作‘朋黨’語,庶孽之子,意敢欺嫡?”李度冷笑兩聲,不屑至極,“殿下乃先帝在世時便定下的儲君之位,先皇後崔氏嫡女,彼時可謂下嫁,魏王之母,不過商賈女,他也配覬覦大寶?”

    蕭令明放下手中茶盞,麵無表情道:“哥哥慎言,勿要再提先皇後之事,魏藩今日有意引火,孤雖意外,卻不難想清楚,有一事,孤正欲請教哥哥。”

    李度忙道:“殿下何苦總是折煞臣,殿下請說。”

    “貢舉一事,所針對者無非便是他幾人,哥哥想必也清楚,孤長於深宮,同他們素無深交,不知其才學深淺,哥哥看這些人,到底是否經得起複試?”

    “臣鬥膽問殿下,可是問那最緊要的二三人?”李度點化得清楚,蕭令明點點頭:“不錯,孤最擔憂的正是雜文一科,崔鄭長於經學,稽古守正,其子弟受業孤並無可質疑處。”

    李度見太子亦深諳實情,遂歎氣道:“臣不敢瞞殿下,臣同他幾人來往,觀其文辭,確有敷衍成篇之嫌,缺蘊藉,缺渾雅,詩賦講究以韻勝,忌諱膚廓平滑之流弊,他們幾人,倘得殿下一半功底足矣。”

    雖曾料想,然由表兄親口道得明明白白,蕭令明心中不免一沉,半日都無言語,李度隻得勸道:“殿下的詩題,怕是要斟酌清楚了。”

    “孤會拿捏輕重。”蕭令明緩緩起身,朝窗口踱去,日影漸移,一脈暖意打在他袖管處,他不由伸手撫了撫落於衣袖上的春光,身後李度低聲歎道:

    “臣聽聞放榜當日,各家泥金報喜,便是臣,也去了諫議大夫家中賀其燒尾之宴,倘真是先中後黜,便真的是寄顏無所了。殿下擬題,可否有了主意?”

    蕭令明忽扭頭看向李度,微微一笑:“哥哥這是何意?欲作探馬?”李度雖聽他語調溫和,卻莫名覺得涼意沁骨,見他似笑非笑模樣,竟生出一股懼意,心底暗暗驚詫,忙起身拱手道:

    “臣不敢,臣無心之語,還望殿下寬恕,探驪得珠之事,臣不敢為也。”

    蕭令明淡淡笑道:“哥哥典故錯的詩意,隻是孤非驪龍,考題也非千金之珠,孤斷不會將科考之事拿來謀利,並非孤矯情,便無陛下,孤也不願行危害社稷之舉。這天下,這江山,是陛下的,日後難道就不是孤的?”

    “殿下……”李度一時汗顏,卻又忍不住道:“非臣疑殿下品格,而是,殿下以為那發難者,便隻是為求公正麽?此一事,是非界限又豈涇渭有別?已有傳言,此事乃錢相所引,而錢相離京時,據說字畫金銀滿箱,他向人自誇得祁人顧曙丹青神品,此生無憾雲雲,殿下又可知顧曙那丹青,本收藏於魏王手中?臣早年也曾苦苦搜尋祁人真跡,知顧仆射有一丹青流入坊間,最終卻得知原已被魏王收入囊中,這丹青何時到的錢相手間?魏王手底門客本有三人參與春闈,卻隻一人高中,殿下為何不思量這其間內情?”

    見太子眉間微蹙,李度方繼續道:“殿下不肯行暗事,臣知曉殿下絕非隻因陛下之故,殿下一片冰心上蒼可鑒,臣鬥膽提引殿下的是,有些事,在其位方可謀其政,殿下勿要魏藩鑽了空子,殿下讀史,當清楚,有多少君子一敗塗地,小人卻軒軒自得,這絕非曆史的孤證,殿下也當明白這世道,並非為君子而設。”

    正因知其一字一句,乃發自肺腑,並非虛言,卻又同蕭太子自幼所受教誨是如此的冰火不相容,蕭令明微覺茫然,不過一瞬,複又十分清醒,冷冷一笑:

    “孤謝少詹事提引,天道幽微難言,世相人心兩蕭條,孤亦不願作後人唇齒間悼古傷今的一縷唏噓。”

    李度聽他換了稱謂,一時怔住,好半日方想起自己還有事未稟,便訥訥道:“臣聽聞賀蘭衡上了奏呈,有一事,怕是與此有所牽連,因無實證,殿下姑妄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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