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大周王朝河東道,僅與倭胬一海之隔的登州城。


    登州城靠海,在這悶悶夏夜有絲絲涼風襲來著實讓人好不自在。


    登州城城主府,一座在大周一朝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家子女調配而設立的職位,可有可無。不敢說獨一無二,但是能領此一職的不隻是大富大貴抑或官宦子弟那麽簡單,畢竟如此明目張膽的安排這等雖無實權卻有實勢的職位,絕非封疆大吏所能有此待遇。


    城主府遠離城中繁華,偏居於城北,此地懸崖千仞,整片東海一覽無遺,向南仰視整座海城,熙熙攘攘,海風、海鳴,夾著絲絲涼意,的確是個好地方。


    隻是這本該挺愜意的地方,今時今日卻籠罩在一股肅殺之中。


    城主府堂前院子裏,一名身材高挑的貌美女子,披散著及腰長發,隻著一件單衣,看樣子應是剛剛下床,隔著井庭裏那座丈餘上水石,單手執劍,與對麵十二個麵露肅殺之氣的白衣人相對而視。


    “凝脂玉,你與你弟尚在繈褓之時便被夜家收養,由年幼到出嫁、生兒育女,到眼下在這登州城高高在上聽調不聽宣,老爺子即使沒有安排的麵麵俱到,但也讓你一家子省了不少麻煩事。”


    說來可笑,大周最神秘的夜家組織,即便一些夜家人都未必見過的夜家死士十二馬前卒的老大,按一十二地支排名第一的子鼠舒無涯,看著一身清涼的貌美女子,這個自幼便從他們跟前長大的凝脂玉,質問的語氣裏明顯露出一股不情願。


    “夜老爺子就想讓我問問,你這到底所為何來?”


    當初也是親密無間的一家人,如今竟然要兵戎相見,叫人怎不難受?


    凝脂玉麵若桃花,晚風時不時撩起裙角衣袂,夜色下有些別樣的風情。瞧著這幾位長輩,原本有些慌亂的心境沒來由就變得平靜。


    凝脂玉肯定是知道馬前卒的,雖說隻聞名未見麵,可從小便跟著姨丈,與這十二個人自然時不時的碰麵,可她怎麽也沒想到,他們竟會是享譽天下恁久、獨占殺手界鼇頭十數載的馬前卒。


    他們十二個人自小就被夜家家主帶在身邊,在夜家接受超出常人承受的訓練,不說其他,就她所知,這些年裏他們十二個人身上單是因為那個口碑處在兩個極端的夜家族長夜幕臨,就留下不計其數的致命傷。


    好在他們命大都還活著,好在這一十二個自小就認識卻不知他們真實身份的人還站在自己跟前。


    所以,凝脂玉絕對相信他們的本事。


    凝脂玉與自己弟弟年幼之時,西北氐族受極西之地的古爾王朝挑撥,意圖分裂大周,建立西戎政權,爾後發兵五萬東侵,掠一州十三城。


    凝脂玉一家就是在這十三座城中的沙城。


    誰都沒料到盛世太平的大周會遇到那種禍事,凝脂玉父親於戰亂中不幸身死,凝脂玉的母親便是那時候帶姐弟兩人投奔到了自己姨母家,也就是夜三更的奶奶。


    當時西戎因有古爾王朝暗中援助,氣焰潑天,鋒芒盡顯,大周將領竟無人能挫其銳勢。


    當時剛由江湖步入朝堂的夜幕臨也是想著能做出些功績,堵住朝堂中那群成天叫嚷著“沒教養的江湖莽夫如何進得朝堂”的一群文臣言官的嘴,毛遂自薦,立下軍令狀,領弱於敵軍數倍的一萬將士征西。


    並不像史書記載那般,什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什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當年這場讓夜幕臨揚名天下威震朝堂的征西之戰,僅僅隻是顯出了他遠超常人的膽氣。


    因為夜幕臨之所以能平定西戎叛亂,靠的就是這十二個能為他、為夜家豁出性命去的馬前卒。


    那也是十二馬前卒的成名戰,當時十二個人平均年齡不過十三四,輕裝一路向西。為了避開西戎盤查,十二個人連著三日夜不眠不休冒死穿過傳言裏飛鳥不迴、老馬難還的死地沙海,深入西戎腹地,於西戎國都單桓城內暗殺西了戎皇帝,使得西戎群龍無首,手下群臣割據如一盤散沙,被夜幕臨率軍趁勢一舉剿滅。


    也就從那時起,十二個少年人便在大周揚名立萬,此後但凡遇到棘手事,不論內憂外患,但凡夜幕臨出現的地方,都有這十二人的身影。


    從廟堂到江湖,從暗殺到疆場,一二十年的功夫,夜幕臨由從五品的遊擊將軍一步一步升到如今大周唯一異姓王、聖上為他特設拱衛京城靠山王位、賜京城南盤山做封地,與此同時的,夜家十二馬前卒也是聲名鵲起威震內外。


    要麽就有人說,夜家十二馬前卒,閻王殿裏催命符。


    凝脂玉一念及此,再看看麵前這十二個熟悉又陌生的人,為自己這想法感到好笑。


    “為了什麽啊。”凝脂玉很嫵媚的笑,月色下配上她成熟韻味,倒是頗為迷人。


    似是在思索這個問題,凝脂玉看向被外人稱作舒無涯的地支子鼠,“為了什麽?你說為了什麽?你們說我為的什麽?”凝脂玉一連問了三遍,狀似瘋癲。


    “為我凝家!”


    凝脂玉自己給出了答案,便結束了這場對話。


    偌大的庭院就變得寂靜,卻讓池中蛙鳴顯得格外刺耳。


    舒無涯是下人,即便跟著夜幕臨幾十年,即便夜家大小事務都甚是了解,可他隻是下人。


    莫問內事。


    舒無涯懂的。


    一入侯門似海深,知道的越多腦袋就越不是自己的。


    “夜幕臨當年落魄,是我姨奶不嫌他,不聽家人勸阻非要嫁給那個一事無成的夜幕臨!是我凝家幫他一步一步走到如今這個位子!沒有我凝家,早在幾十年前他就死了!可他呢?舒無涯你跟著夜幕臨這麽多年你不知道?他怎麽做的?”凝脂玉最後幾句話有些聲嘶力竭,狀若瘋癲。


    “位子穩了就變了,我姨奶過世以後,他就對我凝家不管不問,十年前我凝家變故,他怎麽做的?你心裏比我都清楚吧?”也不等舒無涯接話,凝脂玉自顧自地說道,“我凝家族人讓那些馬賊糟蹋成什麽樣了,他夜幕臨又做的什麽?”


    “老爺子當初為何讓雨露當了西域兵,你有想過?”舒無涯反問一句,“難道就憑他能打?”


    “我凝家都滅門了,再讓我弟過去又能如何?”凝脂玉怒道,“那些馬賊剛開始作亂時他做了什麽?”


    凝脂玉近乎偏執的說法讓舒無涯也不知道該怎麽接下這個話頭,這人一偏激起來,鑽了牛角尖,是拽不迴來的。


    “這也不是你勾結倭賊的借口吧。”舒無涯身後出來一人,臉上有塊怪明顯的朱砂胎記,接口說道。


    凝脂玉認得他,自己幼時沒少在這個大著她也十來歲的小叔叔肩頭玩鬧,說他那塊朱砂記像是一匹馬。


    無他,這人真實身份就是十二馬前卒的馬,十二個人裏唯一一位姓夜的夜圓。


    凝脂玉冷笑,笑聲在這深夜竟有些滲人,“勾結倭賊?安了好大一個帽子啊。你說說,我怎麽勾結了?倭胬嫌夜幕臨那老家夥不幫他們在大周牟取更大的利益,我隻是跟他們講了講老家夥的行蹤軌跡,我這叫做勾結?”


    “可你知曉,倭胬殺手差些殺了王爺!”說話的仍是夜圓,這個十二馬前卒真正的掌事人,一句話讓凝脂玉瞠目。


    緩步走到十二馬前卒最前麵,夜圓歎了口氣說道,“老爺子所作所為還不都是為了夜家?莫說別人,你能在這登州城唿風喚雨,雨露能在西域當著督衛府將軍,不都是王爺庇護?老爺子做不到事必躬親,他隻能盡他最大的能力去維護夜家,保護夜家這棵參天巨樹下旁枝錯節般的錯綜關係,你可有考慮到?他若是幫了倭胬,往後我大周有了損失,怪罪下來,這一大家子何去何從?”


    夜圓頓了一頓,語氣陡厲了許多,“倒是你,這幾年做的什麽真當別人不知道?大肆培植黨羽,把個登州城搞的烏煙瘴氣,真把登州城當做自家後院了?連老爺子都不放眼裏了?王爺心裏清楚的很,可也不願意說你什麽,總覺得因為凝家滅門一事虧欠了你們太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就算了,隻要不往大了鬧騰,就都給你兜著。可你布的這個局,未免也太粗劣了。凝脂玉,莫要忘了,你這可是勾結外賊毀我大周的大罪。”


    凝脂玉明顯一愣,又要開口,卻聽夜圓續道:“和歌忘憂已經告訴三少爺了。”


    凝脂玉徹底愣住。


    夜圓緩緩道:“你可記得當初倭胬遣使節和歌忘憂來我朝稱臣,於紫禁出來就拜會老爺子,然後又去見得誰?”


    這問題想是夜圓也沒有要她迴答的打算,續道:“和歌忘憂與三少爺以心相交,反倒是副使節草菅臨也與你如狼似狽勾搭成奸。你以為月下密謀無人知曉,可別忘了他終究是個副使節。”


    到底是一語點破窗戶紙,凝脂玉徹底驚住,失魂落魄。


    “臨來王爺讓我帶句話。”夜圓扔下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未得先手,怎謀滿局;十圖八九,方斬龍頭。”


    凝脂玉愕然,這盤棋,自己是失了先手。


    秉性柔和的舒無涯還是看不下凝脂玉落魄樣子,接話道:“夜老爺子終究還是念舊情,讓你在登州城胡鬧就是了,隻望你能老老實實的過活。隻是不曾想,你仍舊一意孤行試圖夥同倭胬覆我大周。蚍蜉撼樹,真當蟲卵遇風可化龍?脂玉,你這又所謂何來?非要把自家事搞到國仇的性質麽?”


    凝脂玉卻是笑了,先是輕笑,爾後慢慢大笑,就這麽毫不應景的在這天井裏放聲大笑,良久方才收住笑聲,任由笑出的淚掛在眼角也不拭去,“如今說什麽也都是夜幕臨的理,怕是這老頭子早就想把我們凝家最後這幾個人都除了吧,省的給他累贅,礙他大事。是不是解決了我,就要去找雨露?再胡亂給他安排些罪名,也好讓我們姐弟兩個黃泉路上做個伴?”


    對凝脂玉偏執想法毫無辦法的夜圓也是沒了話說,隻剩歎氣。


    “脂玉,多說無益,莫怪我們這些人不留情麵了。”


    說話的舒無涯已手負向後,再迴手就多了把彎刀。


    如天上月牙,森白。


    凝脂玉又為自己這個想法感到一些好笑。


    原來夜家十二馬前卒也是有武器的啊。


    十二把彎刀,襯著月光,硬是把正堂照的有些悚然。


    “媽!”


    正堂屏風後,驀地竄出一道影子,直直衝出,將凝脂玉護在身後。


    誰都知道她是誰。


    即便一直站於牆頭,打算目送這個看著自己長大的姐姐最後一程的夜三更,單聽聲音也知道是誰。


    是和自己年歲相差無幾的外甥女,將軍正。


    “你們不許碰我媽,要不然我就殺了你們!”


    這話從十來歲的女孩嘴裏說出,讓對麵十二人都有些驚詫。


    十二馬前卒跟隨夜幕臨二十多年,夜家小輩都是他們看著長大,別人說殺就殺了,哪怕是凝脂玉這個犯了重罪的夜家旁支。


    可要真讓他們對這個小孩出手,哪怕是當著這個小孩的麵動手,他們真有些犯難。


    進退兩難之際,卻聽一直躲於暗處的夜三更道:“耗兒叔,我們走吧。”


    牆頭上的夜三更忽然開口,卻也是引得凝脂玉愣住。


    他竟也在這裏?!


    這個打小從自己身邊長大的弟弟,來了也不跟自己打招唿,即便說句話都未有一絲感情。


    一瞬間,凝脂玉壓抑了許久的淚水就決了堤。


    她真的是看著他一點點長大,從出生到自己來這登州城,他第一次說話她記得,他第一次闖禍她記得,他第一次惹老爺子生氣她記得,他說要進藏書閣學會天下武功時的稚嫩口氣她記得,他出閣揮手便掀落閣前老樹黃葉她記得,他娘去世他誓要入世博個名號給娘親她也記得。


    她甚至都記得當初自己因為他跟夜遐邇走的太近心生嫉妒。


    可如今,怎的連見都不見自己一麵。


    “三更,你什麽時候來的?”凝脂玉透過淚珠看著牆頭本就模糊的身影,“你為何不下來見我,你了解我的,這不是我原本想的。”


    話也說的語無倫次,全沒了剛剛執拗的偏激樣子。


    夜三更並未接凝脂玉的話,看看動也不動的馬前卒,他知道他們心裏所想。


    “放心吧,迴去我跟老爺子交代。”


    說完,夜三更轉身。


    “三更…”


    又是聲嘶力竭的一聲喊,夜三更腳下微頓。


    “三更,真不是你想的那樣。”凝脂玉哭的更厲害。


    夜三更嗤笑一聲,躍下牆頭,消失了。


    恐怕這一次,跟這個姐姐便是割袍斷義一刀兩斷般決絕。


    夜三更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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