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的聲音響起,蘇元尚扭頭看向這個在這兒幹坐了好一陣的年輕人,也不好讓人家一句話不說便走了,於是微微頷首,“雲公子有話直說便是。”


    夏景昀開口道:“凡治一地,無論一府一縣,多有吏胥幕隨四者,如何合理使用這四類人,又當如何平衡這四者之間關係。”


    蘇元尚心頭一驚,鄭重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夏景昀,“雲公子是世家出身?”


    夏景昀不置可否,恭敬開口道:“常有人言,任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晚輩常想,若是晚輩為官,及至一人生地不熟之地,該如何打開局麵,又該如何握住權力,如何令政令暢通無妨礙,又如何讓上下不陽奉陰違,其中疑惑頗多,望大人解惑。”


    蘇元尚緩緩點頭,“你能想到這些,的確是已經開始摸到了為官之門檻。接下來我的話,出了這個門,我是不認的。”


    他豎起兩根手指,“這種事情有兩解。”


    “其一,你便可如這天下大多數官員一般,將自身限於這衙署之中,隻需按時足額催繳錢糧賦稅,不時敲打一些民憤過大之人,便能高坐其上,作威作福,而後任滿高升,便已足稱清廉能臣。”


    “其二,就複雜了。伱真的要聽?”


    你都這樣說了,我能不聽嗎?


    夏景昀立刻點頭。


    沒想到蘇元尚卻搖了搖頭,“我勸你不要聽。有時候無知是幸福的,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條路,是官場上絕大多數人都走的路,而且操作很簡單,你背後有皇權和朝廷的支持,天然就在支配地位,可以很輕鬆地做到,再將其餘的心思放在官場鑽營便好了。”


    夏景昀輕聲道:“但若是我聽了,良知便會驅使我去想要不要這麽做,要不要走那條更能難的路,從而陷入兩難抉擇之中。而後,若是選擇了去做而做不到,便會愈發痛苦乃至懷疑,所以,聽,不如不聽,知,不如不知。”


    “然也!”蘇元尚微微頷首,“那麽你還要聽嗎?”


    夏景昀起身,拱手,長揖及地,“願聞其詳。”


    “好!”蘇元尚怒讚一聲,眼中閃過激賞。


    白雲邊:???


    怎麽突然就熱血起來了?


    不就是幾個吏胥小人嗎?翻手可滅,怎麽被你們說得跟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的眼一樣。


    蘇元尚開口道:“說這個事情之前,我們先厘清所謂吏胥幕隨這四者為何。吏者,是指有官身而無品或品級極低的下層辦事之人。胥則為胥役,不僅無官身,還多為賤民,在衙門當著差役。而幕隨則簡單了,一為幕友,以學識取用於主,一為親隨,以心腹取信於上。”


    “先說這吏。不同於官員隨任命而動,吏則往往自本地招募,每地皆有定編。於是外來之官便不得不依賴於他們。”


    夏景昀點了點頭,如水滸中,宋江那個押司,便是吏員之典型,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往往就是如此。


    蘇元尚繼續道:“吏員之存在,有其必要之處。每地主官,皆由朝廷調任,對當地並不熟悉,任期又短,待其熟悉當地,往往又到了離任之時,故而需倚仗吏員對屬地有個清晰掌控。同時,朝廷各類文書之上傳下達,品類名目繁多,僅靠主官及其幕僚根本無法完成,也需仰仗吏員。”


    “但吏員亦有其弊,官員往往尚能有一定之德行操守,但吏員則不同,他們盤踞鄉裏,又無仕途之憂,貪欲橫行,借皇權之皮胡作非為。同時各類公文之上傳下達,都需經由他們之手,其中可做文章手腳之處太多。”


    夏景昀輕聲道:“士陷贓賄,則淪棄於時,名重於利,故士多清修;吏雖廉潔,終無顯榮,利重於名,故吏多貪汙。”


    “此言精準!”


    蘇元尚眼泛異彩,“你能有此見識,見識之高遠,已是遠超同輩!”


    “同時,天下官無封建,但吏有封建,州縣之弊,吏胥窟穴其中,父傳子、兄傳弟、上知人明知其為天下之大害而不能去也。”


    “科舉之士,隻看文采,不習民事。政務必須依賴於吏胥。然吏胥升官無望,借機貪贓受賄,勒索百姓,其為必然。”


    白雲邊在一旁坐著,眨了眨眼,有些無聊,不大明白這兩人在這兒聊這些吏胥小人物幹什麽,為官者,想的不應該是王道教化,約束子民嗎?


    他看了看杯子裏的茶水,拎起茶壺準備給自己倒上,但是又看了看說得眉飛色舞的蘇元尚,想了想,走過去幫他續了一杯,給他倒上,他又看著夏景昀,還是幫夏景昀倒了一杯。


    等他拎著壺走迴座位上,忽然愣住。


    不對啊,我他娘的怎麽成了端茶倒水的了?


    他扭頭看著正侃侃而談的夏景昀,眼中是藏不住的震撼。


    其實在一開始,他就知道這個雲景夏不是什麽無名小輩,哪有什麽無名小輩能夠承受得住他的強大氣場而不納頭便拜的。


    但他不在乎,因為不管別人有多厲害,都沒他厲害。


    可是一路走來,到這個份兒上,他再自命不凡,也不得不承認,此人是他生平之勁敵,是能夠對他形成挑戰的一個強有力的對手。


    公房之中,一群衙役緊張地關注著時間。


    “多久了?”


    “半個時辰了。”


    “不應該啊,怎麽還不出來!”


    “哈哈哈哈!我說吧一個時辰!這一次都歸我了!”


    又過了一陣。


    “多久了?”


    “一個時辰了。”


    “哈哈哈哈,莊家通殺!你們都輸了!”


    再過了一陣。


    “這怕得有一個半時辰了吧?”


    就連贏了大錢的莊家也愣了,“大人什麽時候跟人聊過這麽久?”


    直到天已黑盡,一個打探消息的衙役快步跑來。


    “大人剛吩咐了,要秉燭夜談。”


    一幫衙役麵麵相覷,吞了口口水,眼神裏滿是難以置信的震撼。


    不隻是他們,就連在身處其中的白雲邊都懵了。


    眼前的兩個人,已經開始聊起了什麽商賈之意義,什麽稅賦解運之優化,什麽交通水利之重要,什麽土地兼並之遺害和必然,全是那種他單聽每個詞都知道,但合起來卻完全不明白其中意思的事情。


    他存在在這兒的唯一價值就是:端茶倒水。


    嗯,剛才還幫忙吩咐下人送了些飯進來,現在他就在專心幹飯。


    他聽著窗外忽然響起的淅瀝瀝的雨聲,鼓著腮幫子,看著眼前指手畫腳興致勃勃的兩人,心裏第一次生出了幾分迷茫。


    寅時,府衙門口。


    兩個衙役各自為蘇元尚和夏景昀撐著油紙傘。


    蘇元尚把著夏景昀的手臂,一臉感慨,“彥祖!能與你秉燭夜談,實乃一大快事。我相信,未來,你一定可以成為一名造福百姓,造福黎民蒼生的官員!”


    夏景昀也由衷佩服道:“大人對政務之熟稔,對世事之洞明,實乃我輩楷模,今日時間太過倉促,希望還能與大人再請教。”


    蘇元尚的眼底閃過一絲落寞,在夜色中不甚分明,旋即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有機會一定!”


    將夏景昀等人送走,蘇元尚望著眼前的黑暗,凝望了許久,轉身迴到了府衙後院,先將熟睡中的妻子叫醒。


    妻子揉了把眼睛,就要立刻起來服侍他休息,蘇元尚卻擺了擺手,按著她的肩頭,輕輕撫了一下她的臉頰,原來不知不覺間,那個明媚嬌羞的姑娘,臉上竟已添了幾道皺紋了。


    他柔聲道:“明日起來,你便帶著孩兒迴一趟嶽陽,替我照看一下父母。”


    妻子看著反常的丈夫,心裏下意識不安起來,“夫君,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我能有什麽事。要出去公幹一趟,想著我這些日子都不在,你在此間也無事可做,便迴去一趟替我侍奉老父老母,以全孝心罷了。”


    “嗯,那好。”妻子放下心,輕笑道:“我都不記得上一次夫君這般觸碰我,是什麽時候了。”


    蘇元尚輕輕將她攬入懷中,“未來,我多陪陪你。”


    有機會的話.他在心頭默默補了一句。


    片刻之後,他來到了兩個兒子的房間,但都沒有叫醒他們,隻是看著他們熟睡的臉,聽著他們安詳的鼾聲,微微笑了笑,將兩張紙條壓在了他們的書桌上。


    收拾完了,他走出來,端坐在府衙正廳。


    不後悔。


    但,可惜了。


    不過今夜見到了一個比他更好的年輕人。


    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不多時,兩道披著蓑衣的身影將風雨帶入了堂中。


    其中一人亮出令牌文書,“蘇大人,請隨我們走一趟吧。”


    蘇元尚平靜起身,“好。”


    (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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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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