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就開在州學學正暫住的鄭家宅院之中。


    萃華樓專門來了大師傅,在廚房掌勺,確保眾人都能吃得開心。


    但真正能來這兒的,卻沒幾個人關心吃什麽,吃得如何。


    不過這是必要的格調和體麵,人在這個世上的種種行為,都是如此,都需要將自己的欲望和算計藏在冠冕堂皇的言行之下。


    哪怕是交易最直白的青樓,姑娘們也需要穿上好看的衣服,來說服對方跟自己一起衤果體。


    夏景昀跟著兩位師父過來,不過卻在門口各自分開了來。


    兩位師父自有他們的圈子,入廳內看座用茶,寒暄交流;


    夏景昀則隻能在外麵,跟著他這一輩的人廝混。


    不過兩人都不擔心,跟夏景昀接觸下來,知道他應付這些都是小場麵,他們真正的擔心是在一會兒的晚宴之上,雖隻是猜測但必然會有的發難。


    想到這兒,兩人的眉宇之間都多了幾分憂色。


    夏景昀卻仿佛渾然不把二人先前的提點放在心上,樂嗬嗬地這兒走走,那兒看看。


    今夜來此的年輕一輩裏,有些人認識他,有些人不認識,有些人心懷敵意,有些人則頗為敬佩,但都沒關係,這種粗淺的少年意氣,他應付起來簡直如吃飯喝水般簡單。


    一番操作下來,反倒讓許多原本心懷敵意之人改觀了不少,開始了反思,反思自己的淺薄和誤解。


    然後,他們便聊起了八卦。


    “誒,你們聽說昨日傳遍城中那首林花謝了春紅嗎?”


    “知道啊,詩確實是好詩。聽說是那個怡翠樓東家苦於一直沒有佳作,無法打響名聲,故而找了幾個窮書生免費玩,結果有一個書生倒黴催的被分給一個年老色衰無人問津的老女人,書生不從,被灌醉了,第二天早上起來,悲憤交加,還真讓他寫出了這等名篇!”


    夏景昀:.......


    你們不愧是讀書人啊,編得是要比那些市井傳聞有邏輯點。


    他臉一黑,趕緊走開。


    “咦,那不是前些日子的文魁嘛!”


    “是他,人家拿了文魁,如今又是蘇先生的弟子,今夜這等場合,不管學正大人多看他不慣,也得捏著鼻子請他來啊!”


    “學正大人為什麽會看他不慣?”


    “你是不是傻?學正大人唯一的弟子是誰?是誰在文會上正麵輸給了他?”


    “嘶!這麽說,他今夜要被針對?”


    “不然呢?我甚至都在想,學正大人走就走,為何還要這麽大張旗鼓地搞一場晚宴,說不定就是專門為了這事兒。”


    “不能吧,依你此言,學正大人與那村中妒婦有何區別?”


    “嗬嗬。”


    “那你們覺得這一迴鄭公子會贏嗎?”


    “你這不是廢話。除開寫詩,鄭公子哪一樣不是遠超過他。”


    “也是。泗水州第一公子可不是吹的。”


    夏景昀沒聽到這些討論,他此刻正在跟鄭天煜聊著天。


    鄭天煜十分熱情地把著夏景昀的手臂,朝著一幫縣中、郡中、乃至州中來此的權貴之子們介紹著,“高陽文采驚人,才貌高潔,雄器偉岸,相識恨晚,諸位,可切莫小覷了啊!”


    一幫公子哥不管心頭怎麽想,都連忙問候。


    夏景昀看著鄭天煜那張笑容真誠的臉,心頭也是有些佩服,果然到哪兒都有能人啊!


    不過雄器偉岸這種事情,你是怎麽知道的?


    他沒有托大,朝著眾人迴禮,笑著道:“我還以為仲明兄就是做東道,禮貌地介紹一下,是真沒想到他會如此熱情。這般姿態,才真正讓我佩服,換做是我,麵對贏了我的人,哪兒有這般氣度,不禁不生氣,還主動為對方說好話。”


    說著他朝著鄭天煜拱手,“仲明公子實乃我輩楷模也!”


    這一拜,讓其餘眾人也隻好跟著拱手,“仲明公子實乃我輩楷模也!”


    鄭天煜深深地看了夏景昀一眼,旋即展顏一笑,“時候也差不多了。諸位請入座吧。”


    要說這世上誰最尊崇禮儀,除開需要儀式感來維持自身權威的皇室貴族,那一定是以聖賢為師,以賢良自居的讀書人了。


    宴會在正廳擺下,沒有采用當下流行的圍桌而坐,而是擺著一張張案幾,分案而食。


    大家都很滿意,除了上菜的夥計。


    學正宋彥直和縣令趙鴻飛同坐主位,以雲老爺子為首的十餘位顯貴、大儒在兩側前麵分坐,緊跟著他們的就是如鄭天煜、夏景昀、曾濟民、林飛白等家世或者名聲足夠大的人,剩餘受邀而來的州學優秀學子就坐在了後麵第二排。


    瞧著人員到位,宋彥直笑著扭頭,“趙大人,咱們開始?”


    宋彥直乃是趙鴻飛頂頭上司家公子的授業恩師,江安縣令趙鴻飛壓根不敢托大,“宋大人,你安排。”


    宋彥直便又看著坐在左手第一位的雲老爺子,“老太爺,咱們開始?”


    雲老爺子淡淡道:“老夫客隨主便。”


    宋彥直便笑著起身,環視一圈,朗聲道:“各位賢達各位俊才,賴陛下之聖明,德妃娘娘之厚德,今日我等在此相會,群賢畢至,少長鹹集,實乃一大幸事,來,我們共舉酒觴,為國朝賀,為陛下賀,為娘娘賀!”


    眾人齊齊起身,“為國朝賀,為陛下賀,為娘娘賀!”


    夏景昀默默觀察著他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場酒宴,除開形式有所不同,和過往他經曆過的那些酒局沒什麽本質上區別。


    凡是人群聚集的地方,談論的話題無外乎三個:拐彎抹角地炫耀自己,添油加醋地貶低別人,相互窺探地搬弄是非。


    在今夜這樣的場合,大家一樣說著漂亮話,互相吹捧、恭維、試探,然後默默將杯中酒液倒下,去衝淡那些藏在肚子裏的鄙夷、嫉妒或者詛咒。


    他這兒,自然也迎來了一些敬酒之人,笑容可掬地說著前途無量、未來可期之類的話。


    夏景昀同樣笑著將祝福迴給了他們,然後同樣用酒漱了漱說了假話的嘴。


    酒過三巡,尋了個空當,這場宴會的組織者宋彥直笑著開口:“各位,可否聽我一言?”


    在眾人互相提醒下,整個大廳漸漸安靜下來,大家都坐在位置上,看向上首。


    坐在雲老爺子斜對麵的蘇師道跟雲老爺子默默交換了一個眼神,各自警醒。


    宋彥直笑著道:“趙大人,老太爺,各位賢達,這些州學的教授和優秀學子,明日就將返迴州城了,遺憾不能親見德妃娘娘,聆聽教誨。但想來身為泗水州人的他們對娘娘此行,亦有著許多想說之言,不如讓他們在此暢論一番,以全念想,如何?”


    來了!


    包括雲老爺子和蘇師道在內,對今夜之事有所猜測的許多人瞬間心頭一凜。


    然後不等他們有所反應,捧哏的便立刻站了出來,一個大儒嗬嗬笑著:“大人所言甚是,但這感念紛雜,總得有個主題,好讓大家得以闡發吧?”


    宋彥直笑著道:“我們州學學子,讀聖賢書,皆以考取科舉,為國效力為己任。科舉之中,既有詩文,亦有策論。先前文會已考較了大家的文采,不如此番就看看大家經世濟民的本事吧,當著趙大人這等父母官和諸位鄉賢當麵,展示一下自己對於國政之理解。”


    他目光掃向眾人,掠過夏景昀的臉,笑著道:“不如,就以德妃娘娘此行對國朝之影響為題,大家辯論一番,日後傳揚出去,亦是一番美事,大家意下如何啊?”


    “甚好!甚好!”


    “不愧是學正大人,此議高屋建瓴,別開生麵,定將是我泗水州文壇的又一盛事!”


    那幾位大儒紛紛附和,一逗一捧,大有三言兩語就要將這個事情敲定的態勢。


    宋彥直頷首微笑,“既然都沒有意見,那就......”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憤憤打斷,“我有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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