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的後堂,正坐著三個人,每個人臉上都寫著焦頭爛額四個字。


    江安縣縣令趙鴻飛坐在正中,左手端著茶碗,右手拿著杯蓋,無意識地一下一下刮著茶沫。


    接著喝都沒喝便放了下來,輕歎一聲,“德妃娘娘省親,是通了天的大事,如今距離德妃娘娘抵達,僅有不足一月,那觀景飲宴的高台,連土堆都還沒壘起來,兩位大人,計將安出啊?”


    在他的右手邊坐著的,是一個五短身材,手掌粗厚的中年人,乃是將作監四名大匠中的一個,名叫張大誌,作為此番德妃省親的先頭部隊,前來協助相關建造事宜。


    在他的右手邊,則是與將作監糙漢子形成鮮明對比的一位宮裝美人,二十七八的年紀,青色長裙典雅,明眸皓齒美豔,雖不複少女嬌俏明麗,卻正帶著女人熟透了的豐腴氣質。


    俗稱:潤。


    她來自尚宮台,乃是宮中專門負責妃嬪諸事的一位女官,名叫馮秀雲,此番同樣是提前來此,負責相應準備。


    作為當今陛下最寵愛的妃子,德妃此番千裏省親,光是先頭部隊就是陣容龐大,由此帶來準備工作亦是繁重。


    辦好了有賞,辦不好,可能一輩子仕途就停在這兒了,而這還是所有結果中最好的一種。


    “這種事情,是張大匠的本行,張大匠覺得呢?”


    尚宮台獨立於朝堂,雖談不上地位超然,但也不需要顧及那麽多東西,馮秀雲直接點名問道。


    將作監大匠張大誌苦著一張臉,就像是地裏收成欠佳的老農,搓了搓粗糙大手,“要說起宮室建造,器械打造這種事情,我能想到些辦法,但是這個高台是要德妃娘娘宴請州中官員才俊,秋日飲宴所用,這土堆至少得壘起到合適的高度才能說後話吧?”


    他掰著手指頭,“高台壘起之後,還要平整、開道、移樹、布景,這些怎麽都得花個旬日。也就是說,高台必須在半月之內壘好。”


    馮秀雲是宮中女官,做事向來雷厲風行,稍微想了想,“趙縣令,不行再多征發些民夫吧。”


    趙縣令剛端起湊到嘴邊的茶盞又放下,搖頭道:“為了此事,州中罪民已經悉數弄了過來,還用了些重典。如今再想征發,恐怕就得朝良民動手了。”


    馮秀雲平靜道:“征發什麽人,這是趙縣令需要考慮的事,我隻是建議要多加派人手。否則完不成任務,我們三人恐怕都沒好果子吃。”


    老農般的張大誌皺著眉頭,“這種堆土的活兒,隻能靠人力。”


    沒給建議,但已經給出了建議。


    趙鴻飛揉著眉心,陷入了糾結。


    再征發民夫的話,恐怕縣裏會生出不小的動亂,到時候一告狀,自己不是個死字?


    可若是不想辦法,這事情辦不好,觸怒了德妃娘娘,好吧,就算德妃娘娘大人有大量,底下人呢?州牧大人,太守大人會不會也覺得他辦事不力,扒了他那身官袍?


    左也是死,又也是死,橫豎都是死,趙縣令糾結起了到底怎麽死。


    “令尊大人,胡管事求見。”


    趙縣令麵色一寒,帶著幾分不耐煩,“他不在那邊盯著跑來這兒幹什麽!不見!讓他滾迴去抓緊做事!”


    “等一下。”通稟的小廝正要離開,忽然被馮秀雲叫住。


    她看著趙縣令,“此人負責勞工事宜,既然來了,不妨叫進來問一問情況,我們也好有個對策。”


    趙縣令自然不敢駁了德妃身邊女官的麵子,開口道:“那就讓他進來吧!”


    很快,胡管事顛顛進來,一看三位大人物都在,連忙屁股一撅,一個個地拜過去,就跟在廟裏拜四方菩薩一樣。


    “胡毅,你不在營地那邊好好待著,跑來縣衙幹什麽!”


    聽著趙縣令語氣不善,胡管事心頭一顫,先前計劃的話術全部亂了,連忙道:“迴大人的話,小人是偶然想到一個良策,或許能讓高台盡快壘好,這才趕緊來請示諸位大人。”


    !!!


    三人瞬間齊齊麵色一動。


    趙縣令更是直接站了起來,也顧不得什麽拿捏姿態,敲打下屬,激動問道,“此話當真?”


    胡管事連忙道:“小的豈敢欺瞞大人,昨日突發奇想,便想到了一種滑車運土的辦法。”


    說著,他就將夏景昀所說的辦法,轉述了出來。


    然後從懷中掏出那幾張紙,遞了上去,“此法所需的材料也很簡單,隻需準備這些東西,不出一兩個時辰就可安裝完畢,立見成效。”


    趙縣令拿著圖紙看了一陣,緩緩點頭,“不錯,你能有此心,著實不錯。你先去找許縣丞,讓他盡快安排人準備這些東西,隻要有用,本官少不了你的賞賜!”


    “多謝大人!小的告退!”


    等胡管事走了,趙縣令將圖紙遞向張大誌和馮秀雲,“二位怎麽看?”


    身為將作監大匠的張大誌看了一遍圖紙,迴想著方才胡管事說的辦法,緩緩道:“聽起來沒啥大問題,或許能成,可以試試。”


    接著趙縣令又將征詢的目光看向馮秀雲,馮秀雲輕輕晃了晃手裏的圖紙,似笑非笑,“字寫得不錯。”


    “那就立刻準備,死馬也當活馬醫了!”


    ......


    入夜,縣城的一處空地搭起了幾個棚子,每個棚子裏都掛著幾個燈籠,在早秋的夜風中微微搖晃。


    燈光將棚子裏照得一片亮堂,四五個木匠正各自帶著徒弟,熱火朝天地忙活著。


    一個穿著官服,胸口繡著隻鵪鶉的中年男人負手而立,默默看著。


    “大人,您去歇歇吧,這兒我來看著就好。”身旁的心腹體貼地為縣丞大人分憂解難。


    許縣丞卻搖了搖頭,“我得親自守著把這些東西弄好。”


    “大人,這些東西有用?”


    “有用?”縣丞鄙夷地哼了一聲,“就這些破木頭破繩子要都能有用了,咱們的令尊大人至於天天愁得覺都睡不著嗎?”


    心腹不解,“既如此,大人為何?”


    “咱們的令尊大人急了。”


    許縣丞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盞,“如果觀景高台不能如期完工,他這個位置怕是坐不住了,所以隻能病急亂投醫。我現在便不能讓他抓到一絲把柄,他要我盡快督造,我就給他來一個連夜趕工,親自坐鎮,他讓我做什麽就做什麽,到時候上麵怪罪起來,能有我的事嗎?”


    心腹恍然大悟,連連豎起大拇指,“大人英明!祝大人早日登上令尊之位!”


    ......


    第二天,當天色方明,上工的鑼便又敲了起來。


    夏景昀從床上起來,吃了一頓肉食飽飯,又休息了半日,今天的狀態明顯好了不少。


    一旁的父親和大伯也一樣,雖然依舊憔悴狼狽,但精氣神明顯好了些。


    至於堂兄夏雲飛則還是一如既往地強健,看得出來當初的底子確實打得厚實。


    今天沒了昨天的優待,夏景昀也得再度上工。


    而且,不知道怎麽的,今天的監工比之前還要狠,催得跟催命一樣,眾人的勞動強度瞬間拉滿。


    也就夏景昀被胡子監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了過去,但也累得夠嗆。


    但令人意外的是,就勞作了一個時辰左右,便鳴鑼休息了起來。


    原本還在詫異的眾人,瞧見一向高高在上的管事此刻卑微地跟在兩男一女身後,走過場中,來到堆好了基座的土坡之上,登時明白了過來,原來是有大人物來了!


    眾人也不在乎那些人的身份,正好躲在樹蔭下休息。


    夏家父兄四人此刻也聚在一塊,遙望著那邊。


    胡子監工卻小跑著來到夏景昀麵前,從懷中掏出兩個大油紙包,燒雞的香氣,登時傳開了。


    若非有監工在此,怕是立刻就有人來搶。


    “先生,管事大人說,讓你和你父兄先好好吃一頓,今日上午也不用再勞作了。”


    夏景昀眼神中閃過一絲銳利,旋即輕笑點頭,“多謝大人好意。也請他放心。”


    胡子監工一聽這話,就知道夏景昀明白了他的意思,歉意地笑了笑,然後站起身來,看著眼冒綠光的眾人,厲聲道:“這是管事大人的賞賜,要是你們誰敢搶,老子第一個弄死他!”


    說完就走到一旁,執鞭而立。


    他心頭暗歎一聲,夏景昀雖然身懷仙術,但還是太單純了,或者說也是沒辦法,這樣的功勞胡管事怎麽可能大度地讓出來呢。


    說不定,事成之後,未來還會來一個殺人滅口。


    自己到時候要不要想辦法幫他一幫?


    胡子監工陷入了無聲的糾結之中。


    當夏景昀把燒雞遞給他的父親和大伯,兩人還沉浸在那一聲【先生】的震驚中。


    夏雲飛默默撕咬著香噴噴的雞肉,感慨道:“你到底跟他們說了什麽,對我們這麽好?”


    好麽?


    夏景昀默默看著遠處那位正鞍前馬後,試圖獨吞功勞的管事,心頭冷笑。


    對方想獨吞,卻沒想到這塊肥肉裏,早被他埋下了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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