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運本想借著這山清水秀模糊掉事實的殘忍,但還未說完,薑至的食指便已觸到他唇上,強勢打斷他。


    “噓,這事兒我們迴去再說。”薑至掀眼看他,眼裏折射著粼粼的波光,“該麵對的我一定會麵對,但能不能過完這一晚屬於我們的片刻寧靜?”


    這裏隻有自然、家人和愛人,純淨樸實的西坳山野容不下那片藏汙納垢的敗葉,薑至不願在這時提起,是因為不想讓崩潰的情緒成為今天這段記憶的觸發點。


    他下午才剛答應媽媽要試著將沉重的往事與自己的生活分離。


    時運親了親他的手背,低聲說:“好。”


    波雲詭譎都向這一刻沉默卻有力的靜謐投降,在下一個日出前,他們還能短暫迴歸二十歲時那樣無憂無掛的自由。明天的太陽升起,他們又會重新穿上成熟賦予的重盔,沿著命運的軌跡向前。


    第84章 山雨欲來


    從西坳迴來後時運和薑至火速投入到全新的工作周,水邊夕陽案結束後薑至被分配到了許多其它組別的案子,與欺詐調查a組的聯係漸少,和時運在經罪科裏並不經常能打照麵。


    兩人就好像一組被迫分開的齒輪,各自都還按照原先的節奏方式轉動著,卻似乎沒有齧合的機會。


    下班前不久,薑至久違地敲開時運辦公室的門。


    時運摘下眼鏡隨手扣在胸前的領口處,笑說:“薑老師這個時間點造訪,有什麽指示?”


    薑至繞到辦公桌後將椅子上一臉狀況外的時運薅起來:“你自己的事兒還記不得?”


    “我忘了什麽重要的dating嗎?”時運茫然地指了指自己和薑至。


    薑至提醒他:“你看看我們的共享備忘錄,你今天最後一次複診啊。”


    兩人彼此共享了日程表,為的是能第一時間掌握動態和可以約會的時間,必要之時還能互相提醒以免錯過重要的日程。時運伸手撈過手機,打開一查,果然發現今天的日期上標了一個醒目的大紅十字。


    麵對薑至略顯責備的關切目光,時運給自己找補:“啊,傷口早沒感覺了,也不能全怪我一忙起來就忘。”


    “人家dr.唐專門為你留了下班前最後一個號。”薑至指了指自己的腕表提醒對方注意時間,“假都請好了,再不走醫院都要下班了。”


    “等等,我是請了假,你也?”時運見薑至提著包一副下班走人的模樣,心中了然,麵上便生出幾分恃寵而驕的得意來,“哦~原來有人偷雞[1]專門陪我一起去複診。”


    薑至可不認曠工的罪名:“我是那麽沒有組織紀律的人嗎?”


    “請假不是為了陪你,而是監督你。”他有些不耐地晃了晃手中的車鑰匙,“走不走?”


    “走走走!”


    兩人踩著門診下班前一刻鍾到了診室。


    dr.唐替時運做完一係列檢查後給出了令人放心的結論:“傷口愈合得很不錯啊,沒有大問題。隻不過這個‘榮譽勳章’要跟你一輩子了。”


    時運低頭看了一眼手術縫線處泛紅的瘢痕,大大咧咧地放下被卷起的上衣:“男人添道疤有什麽大不了的。我還嫌這傷處不夠唬人呢,迴頭和警隊裏負過傷的夥計們吹牛都吹不過。”


    站在一旁的薑至聞言蹙起眉,眼裏含著淡淡的不悅,似乎是在責怪他說話沒個輕重:“大家都為了避免前線受傷小心翼翼,你倒是百無禁忌,都不怕開口中。”


    風水玄學滲透進明晚生活的方方麵麵,幾乎每個行業都有需要避諱的詞匯話語,因為它們自帶“靈驗”的黑氣,有事真的不信邪都不行。


    時運很顯然不怕這些。


    時運隔著衣服摸了摸自己已經愈合的傷口,露出一個讓薑至安心的笑:“實話實說而已,我這傷真的算小意思了。”


    “時sir這話說得倒沒錯,我每年都會接診到一些紀律部隊受傷的case,先不說槍傷位置刁鑽的,被刀捅到腸穿肚爛的也見過不少。”醫生趁著開藥的空隙說道,“不過你朋友的擔憂也不無道理,時sir以後出任務還是小心為好,不是每次都能這麽好運的。”


    薑至趁機說:“這是醫囑的一部分,你可得聽。”


    時運投降道:“知道了,多謝提醒。希望以後都沒機會再在醫院見到dr.你了。”


    “我都希望是這樣。”dr.唐說,“我給你開了一支祛疤痕的凝膠,有需要的話可以照說明使用。”


    “好的,多謝。”


    兩人從窗口取完藥,前腳剛走出門診大樓,時運便立刻說:“為了慶祝我康複,我們今晚不如去吃大排檔。”


    大排檔通常以猛火爆炒為主,鑊氣特重,時運心心念念就是那一股熱氣[2]的味兒。


    這段時間為了照顧傷口愈合,有薑至的嚴格把關,時運忌口忌到幾乎生無可戀,這個不許碰,那樣不許吃。好不容易有了醫生的允許,時運隻想大開口戒。


    薑至順了他的意思:“行,今天你話事。”


    大排檔附近沒有地方停車,薑至開車兜了幾個街區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劃線車位。飯後兩人慢悠悠地走迴去取車,就當是散步。


    上龍的舊街不比寫字樓林立的新區,街道兩邊的商鋪早早卷了鐵簾,街上除了昏黃的路燈便少有其他光源。路麵上拖拽著兩人斜長的影子,行進間被路邊堆積的雜物分割,頗有幾分詭異。


    傍晚的時候下過雨,幾乎每走幾步就會踩上一灘淺淺的積水。薑至皺眉望著自己浸濕的手工皮鞋,無奈地歎了口氣:“要不是工作有著裝要求,一到夏天我都想幹脆踩人字拖上班。”


    時運腦子裏閃過薑至禁欲西裝褲下露出一雙拖鞋的滑稽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一雙手工皮鞋而已,泡壞了再給你賣唄。”


    薑至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怒道:“你別想些亂七八糟的!”


    時運雙手插兜,下巴指了指旁邊的小巷:“抄個近路?你的寶貝鞋能少受點罪。”


    眼前的巷子位於兩棟城中村的握手樓中間,狹長、擁擠,照明條件也很有限。隻不過現在夜色還不算晚,兩個成年男子結伴倒也不算危險。


    薑至點了點頭,兩人便調轉腳尖拐入小巷。


    不知哪戶人家屋裏養了大型犬,行至巷子深處,動物淒厲的嚎叫聲在愈發濃稠的黑色裏顯得陰森非常。


    薑至不禁往時運身側靠了靠,卻覺得時運的步速似乎發生了細微變化,低聲問他:“怎麽了?”


    時運麵上不動聲色,但卻將薑至的手塞入掌心握緊:“有點不對勁。”


    時運天生一副靈敏的耳朵,即便對方很小心地試圖隱藏,但他依然從幾乎完全重疊的腳步聲中分離出了現場第三個人。他想起剛才在外麵主路上也感受到過這人的存在,但當時對方一直在街對麵,時運便沒多想。


    時運中途改變了步速規律,對方幾乎同時踩著點迅速調整,他心中篤信他們是被跟蹤了。


    “不用怕,別迴頭,照常走出巷口。”


    離巷口還有大概五十米的距離,時運牽著薑至,保持自然的步幅閑適地邁進黃色光源裏。在拐出巷子後,他們便貼著牆根站定,打算等對方出來的瞬間將人製服。


    如踏雪般近乎無聲的腳步漸漸逼近,時運低頭便見地麵上的積水逐漸反射出一個人影輪廓。屋簷處滴落的水打破了積水麵的平靜,恰好在對方模糊的臉部形成一圈圈擴散的漣漪。


    正當人影頭頂即將超出積水坑的邊界,對方卻突然停了下來。雙方分居明暗兩邊,彼此的注視在汙濁的水麵交鋒著,一股淩厲,另一股則壓抑。


    漫長而緊張的幾迴唿吸後,積水麵上的人影倒退迴了巷子裏


    或許是察覺到已經暴露,對方重新窩迴了陰影中,消失在四通八達的城中村。


    危險的警報解除,時運揉了揉薑至發緊的肩膀,一邊安慰說:“沒事了。”


    薑至這才鬆了口氣,後知後覺感到驚慌:“無端端的,怎麽突然又有人跟著……我最近都沒在至誠接單,照理來說應該不會有仇家上門。”


    “至誠那邊沒有,說不定是經罪科這裏惹的事兒。”時運攬著薑至快步走向停車位,“保不準是奔著我來的,不小心連累到你。”


    “嚇到沒?”


    “怎麽會,上次我被跟蹤一個人都能應付,這次你還在我身邊呢。”薑至上車落鎖後才拍了拍時運的手背,叫他放心,“隻是不知道對方的來意,我們在明敵在暗,始終被動。”


    “最近出入都要小心一點。”


    時運說完便發動車子火速駛離這個是非之地。


    “要不要買碗糖水壓壓驚?”


    “自己想吃就直說。”薑至輕笑了聲,“迴到家附近繞一下臨街買龜苓膏吧。”


    薑至扭頭看向車窗外的夜景,公交站燈牌上的一家培訓機構廣告引起了他的注意。


    “注冊會計師考試日倒計時,名師衝刺直播課助你一舉持證……”


    薑至心裏猛地一墜,出口的話裏帶著異樣的寒意:“這麽快又到注會的考季了。”


    無數的人在這一天收獲即將出坑的喜悅,而薑至卻不然。明灣注冊會計師這個身份寄生著噩夢的根,薑至似乎變成了那條考試的起跑線,辛苦備戰一年的千軍萬馬都要從他身上踏過去,讓他一遍遍迴憶起當年那刻骨銘心的痛覺。


    時運握住方向盤的手跟著一緊:“是,官方時間定在這周末。”


    mwcpa相關廣告鋪天蓋地,如同潮水一樣將薑至推向了迴憶流沙裏。他不可控地迴憶起了當年曾令自己人生天翻地覆的《mwcpa詐騙案》。


    第85章 當年之案


    碰巧路口遇到紅燈,時運輕踩刹車停在了線內。


    人行道提示音發生了變化,連續而急促的音節之間幾乎沒有停頓,如暴雨般穿透車窗反複砸在薑至的耳膜上。他的心速和血壓隨著那一陣“嘀嘀嘀”急劇攀高,連唿出的氣都變得灼熱。


    時運注意到他神色不妥,原本放在操縱杆上的左手貼向他,關切地探了探他的額溫:“怎麽了,不舒服嗎?”


    薑至沒說話,隻是搖搖頭。


    時運的手指從薑至鼻尖劃過,皮膚感到一絲異樣的溫度:“但你唿吸有點燙。”


    很快,他就發現了問題所在。車子已經開過公交站十米左右,薑至卻仍如鎖定獵物的鷹隼般,通過後排車窗死盯著那塊鮮亮醒目的廣告牌。


    薑至眼裏常有的光在這一刻變得凝固,似乎混入了不透氣的流沙,偏淺的瞳仁像兩塊失了色的琥珀。


    “心裏不舒服就說出來,發泄給我聽。”倒計時變成個位數,時運收迴手重新控製住操縱杆,但他的心還掛在薑至身上,“這條路車不多,我慢點開,不會影響我。”


    薑至將頭轉迴,懨懨地縮迴靠背裏。這些年來他心中悶了好多話,但心緒如麻,一時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我剛才試圖想起當年的事情,沒想到除了父親臨死前的神情,案子本身的過程已經變得很模糊了……”薑至有些痛苦地扶住太陽穴,手指揉搓的力度很大,沒幾秒就將那處白皙的皮膚搓紅了,“我還能想起大致經過,但也僅限這個程度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明明應該要將每一處細節都記得才對……”


    靜謐幽暗的宇宙裏,所有碎片都像不會發光的隕石,唯獨隻有一顆血色的星亮得詭異。哪怕薑至不主動去尋找,閉上眼睛就能從那片黑洞般的記憶裏準確捕捉。


    原來過於強烈的記憶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被具象成一個特定符號、一幀具體畫麵,通過令人一遍遍體會日日如新的痛苦,來鈍化幫助人走出陰影所必要的理智和思維


    薑至便是這樣被困在財經大廈前的。


    “沒關係的,之之,不要勉強自己。我們之間有人記得就行了。”時運低沉的聲線混合在車內緩緩滲出的冷氣裏,像是救命冰塊般緩和了薑至內心的高溫,“我們一起重組一次案情,慢慢的。”


    “嗯……”


    薑至緩緩停下了不受控製的動作,太陽穴處的痛感便傳來,令他原本混亂的大腦稍微清醒了幾分。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當年父親的會計師行接了筆大單,客戶公司是鼎盛一時的wellble。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那個被視為金元寶的單子開始的。”


    當年知名跨國企業匯寶(wellble)集團突然宣布撤出明灣,外界曾有質疑是不是匯寶資金鏈出了問題,但匯寶公示聲明澄清“隻是總部正常的商業決定”。


    匯寶(明灣)分部入駐明灣已有多年曆史,撤出的實際執行絕不如決定作出那般幹脆利落。與不同的利益相關方梳厘清責任並協定金額是一個很複雜過程,對匯寶來說其中一個關鍵環節就在與明灣境內各大主要供應商清算未完成訂單並結算貨款。


    為了避免供應商虛報庫存訂單趁機獲利,造成企業進一步損失,匯寶這才聘請盛瑞會計師行擔任第三方獨立機構協助進行審計調查,來確認貨款金額的真實性。


    “是的,當時我還在師傅那兒實習,對這個項目印象很深。”時運握住方向盤的手緊了緊,“匯寶這個項目強度太大,我課業負擔還重,一周時間拚拚湊湊算下來也隻能到崗三四天,師傅就沒讓我跟著,點了其他幾個全職實習生上項目。”


    記憶如卡頓的老式電視,等屏幕上雪片盲像過去後,一切逐漸清晰起來。


    時運接著說:“在盛瑞,通常是一個項目分一個合夥人,但因為匯寶情況太特殊,時間緊任務重,所以項目是師傅和應par一起負責的。”


    薑至眨了眨眼,神情認真,似乎想起了些什麽:“我知道,匯寶聘請盛瑞的事兒我爸在家和我提過的。雖然之前也試過極偶爾的大項目一起做,但畢竟兩個人之間一定會有分歧,我爸一直都比較迴避雙合夥人帶隊。”


    由於後來發生的“招牌除名”事件,薑至對另一位合夥人應盛的印象非常不好,提起這人都要咬緊牙關免得自己啐上一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戀權違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四月風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四月風暖並收藏戀權違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