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運笑問:“來接我下班?”


    薑至不置可否:“有事找你,路上說吧。”


    “正巧,我也有事找你。”時運從衣帽架上勾下一件外套,隨意搭在自己肩膀上,“你急嗎?”


    薑至擬好了睡友合同,今天其實是來找時運協商細節的。但不管怎麽說都是和床有關的事兒,在辦公室裏喊急的話,未免顯得自己圖謀不軌似的。


    他眉心短暫聚攏後又放鬆,板著臉說:“不算。”


    “我的急,上我車。”


    薑至十分乖順地坐上了時運的副駕。他今天穿的西褲比較修身,越野車的底盤高,抬腿的時候膝蓋幾乎與地麵平齊,臀腿間因此疊起數道褶皺。


    他並不知道,替他關門的時運已將自己緊繃布料下飽滿的臀線納入眼底,隻是奇怪點火的時候那人不知為何吹起了愉快的口哨。


    線條剛勁的越野車仿佛肌肉收緊的豹般駛入夕陽,即便速度再快,也無法穿越晚高峰的車流障礙。


    等紅燈的時候,時運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盤:“嚴鑫有為難你嗎?”


    薑至搖頭:“沒有。我又不是刺頭,見人三分笑,就不會有晦氣。”


    時運自嘲道:“那是。薑老師見誰都笑,唯獨隻對我沒什麽耐心。”


    “省省吧,要是沒耐心,我能浪費時間陪你一起堵在高架上?”薑至一點都不吃刻意裝可憐這套,“我隻是覺得不該越過你前麵去管這事兒。”


    嚴鑫的反應如此劇烈,不過是因為前有時運隔空管理、後有薑至介入輔佐,讓他感到身份尷尬、不被信任而已。


    薑至望著窗外的流雲,自語道:“嚴鑫本人的身份認知和現實落差太大,到時候幫他糾正合適的位置,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再說,能暗地裏咬人的,通常明麵上不叫。”


    他在工作中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知道這點程度的個性並不難辦。


    麵前的車道逐漸寬闊,時運撥動方向盤,追著太陽下沉的方向往西邊開去:“那我帶你去見個又會叫又不咬人的?”


    半小時後,車停在了半山上。薑至透過車窗往外瞄,看到了“動物管理中心”六個大字。他猛地迴頭,一下撞上時運含笑的眼睛。


    “下車吧。”


    時運和工作人員說明了來意,對方便領著兩人去往犬舍。雖然建築外牆已經有了風蝕剝落的痕跡,但好在裏麵設施齊全、寬敞明亮。


    “嗷嗚”


    一聲奶甜的叫喚勾住了薑至的注意力,他一側頭就看見了熟悉的身影。與記憶中被雨淋透的可憐相不同,這會兒小狗渾身上下濕漉漉的隻有一雙眼睛。


    薑至的瞳孔倏地亮起,有些不可置信地轉頭問:“是它嗎?”


    對方臉上突如其來的燦爛燙得時運眨了眨眼,他片刻後才頷首,說:“是它,你在巷子裏掛彩救下的那隻。”


    小金毛長得快,幾周不見感覺大了一圈,黃白色的毛毛泛著健康的光澤,這會兒正拚命拍著玻璃牆衝救命恩人吐舌頭。


    薑至伸手隔空貼上它小小的肉墊,歪頭笑道:“你平安無事,我就放心啦。”


    時運望著眼前的一人一狗,逐漸有些出神。


    薑至跪在地上,因為垂著頭,襯衫領口處露出雪白纖長的脖頸,和他在自己懷裏安靜唿吸時一樣純淨美好。沒有了融化防備的夜色和撲滅理智的雨水,時運依然恍如置身雨夜的街巷內一般,迫切想把這個人留在自己身邊。


    不知道薑至麵對那隻小狗,會不會也有同樣的心情。


    離開動物管理中心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這片位於上龍轄區邊緣的海邊半山是明灣有名的夜景欣賞地。從這裏俯瞰,越往遠處燈光越濃稠,流淌在街巷間的霓虹仿佛浮動的顏料,為漆黑木訥的城市夜晚蒙上一層溫柔。


    動物管理中心是公益組織,但收容數額有限,如果沒有人領養,被遺棄或是走失的寵物,大部分將麵臨無可奈何的人道毀滅。


    “王sir跟我說,小家夥表現好、討人喜歡,已經被領養了,過幾天就去新家。”時運感慨,“它倒是機靈,知道替自己找個好去處。”


    時運靠著欄杆,對著夜風說:“所以我想是時候該帶你來看看,同他道別。”


    帶了溫度的夜風掀起他的衣角,鑽入t恤時仿佛溫暖的掌心貼上肌膚,但卻遠不及身旁那股視線灼熱。


    薑至靠著他的肩膀,眉眼中間的小痣因為被笑容折疊而藏了起來:“謝謝你。”


    時運對他而言就像一顆洋蔥,剝離時帶著嗆人的氣味,偶爾讓他招架不住,但卻情不自禁被新鮮的內裏所吸引。


    人的性格太複雜,外表混不吝,卻能在細微之處留下關心。


    這些淹沒於平凡的細枝末節,他偏就受用。對方好像從來沒有刻意去做些什麽塑造形象,但似乎總能無心插柳,讓自己在他心裏多加一分。


    “既然舍不得,為什麽不考慮收養它?”想起剛才在犬舍內薑至不斷下壓的嘴角,時運忍不住問他。


    “我工作時間不穩定,還經常出差,先別說遛彎,連按時喂養都成問題。把它一個人留在家裏是不負責任。”薑至的眼底投落著城市燈火構成的星圖,平淡至極的語氣好像在說著事不關己的話,“它跟在我身邊隻能分享孤獨。既然給不了它一個健康的成長環境,還不如一開始便離它遠些。”


    明知沒有結果,那便不勉強、不將就,這是薑至處理情感的準則,盡管他總是無法適應自我消化的揪心。


    你也想這樣冷處理與我之間的關係嗎?在開始之前就預設結局,獨自沉浸在擬好的感情設定中被動翻頁。


    時運有些失落地斂去表情,靜靜地看著薑至伸手抓住了一片被風揚起的葉片。綠色被骨節分明的手指卷入掌心,陷入一場遲緩而漫長的窒息,時運跟著唿吸一滯,似乎預感到了薑至有話說。


    果不其然,身邊的人開口了:“果然我還是自私的。”


    隔空投送的提示音劃破兩人間凝滯的氣氛,薑至用手指敲了敲手機背麵,卻仿佛叩在時運的心上:“很抱歉,我不想給你和小金毛一樣脫離苦海的機會。”


    偏要讓你也品嚐困擾我多年的苦澀,讓你的存在替我稀釋難熬長夜帶來的孤獨。


    時運打開投送到自己手機上的合同文件,咀嚼著讓他愉悅的標題。可當他粗略瀏覽了片刻,便發現裏麵的內容逐漸有便於重複使用的跡象,充滿了冰冷與敷衍的嫌疑。


    並非專屬的合同好像一個舊項圈,哪怕替他佩戴的人動作多麽溫柔,上麵屬於其他狗崽子的氣味依舊令他再次皺起了眉。


    “格式條款[1]?”時運感受到自己的眼尾正在上揚,是生悶氣的預兆,“你這樣隻會讓我覺得,我簽的是一份沒感情的保單,晚上躺在身邊讓我哄著睡的是通訊錄裏一點都不熟的保險經紀。”


    “你非要這麽想來惡心自己,我也沒意見。”薑至被他突如其來的指控氣笑了,“你明知道這和不同公司放出的同崗位招聘一樣,有重合的表述很正常。有小脾氣發泄兩句得了,別不講道理。”


    時運的嘴唇緊閉,一副聽不到軟化不罷休的強樣兒,薑至知道自己得拿個有勁兒點的起子撬開。


    “你聽好,這玩意我隻簽過一次,而且我根本沒有給對方協商的機會那才叫格式條款,還是不合理、不公允的霸王那種。”薑至無奈的歎息被風吹散,化成溫柔的碎片吻上時運的耳朵,“我剛才下班的時候說有事找你,就是為了知道你對這份協議有哪些想要修改的地方。”


    耳廓攀升的溫度讓時運心情大好,他立刻改口:“嗯,最近視力不太好,剛才看串行了,這條款原來得是這麽念才對。”


    薑至:……這種鬼話都扯得出口。


    瞧見時運身後莫須有的尾巴晃得得勁,薑至勉強緩和了表情,踢了他一腳:“順氣兒了就給我認真看。”


    “一起看。”時運也不管薑至樂不樂意,將他的手機放到兩人中間,腦袋也跟著往左下方靠去。


    柔軟的發絲交纏到一起,在兩股頻率不同的唿吸之間,檸檬和茉莉白茶的味道分子完成了交換。


    薑至對自己草擬的內容熟悉萬分,可額角邊的熱源存在感太過強烈,頸後皮膚微麻的瞬間竟然讓他產生了片刻的失憶。


    協議的前提除了不能發展成戀愛關係,還有是什麽來著……


    “協議必須在不是雙方的住所處履行。”時運低沉的嗓音中染了些涼意,似乎並不太理解,“難道還有比自家床更舒服的地方嗎?你本來就睡不好,這是給你增加了負麵因素。”


    薑至當然清楚這一點,但臥房的床擁有著天然曖昧的定義,躺在上麵的人擁有著即將受法律保護的親密關係,他不喜歡營造出會產生錯覺的氛圍。


    如果可以,薑至甚至希望能夠借用寺院的禪房,聽著佛經,四大皆空、六根清淨,或許更有利於睡眠。


    之前他有需要的時候,都是去季景和的心理諮詢中心,兩個人睡在診療室旁的休息室裏,薑至有著被尊重的安全感。


    “我打算再租一間……房,用來解決這個問題。畢竟是我有求於你,我會負擔房租。”薑至沒想好該怎麽稱唿這間額外的住所,腦中突然閃過一個不太文雅的詞匯。


    時運替他說了出來:“怎麽感覺像是金屋藏嬌一樣。”


    薑至拉開了兩人間的距離,平複著胸腔內不平常的振動:“隻是一個擁有特定用途的場地罷了。”


    時運忽然說:“還記得我欠你一張升級套餐的空頭支票嗎?”


    薑至愣了一下,從錢夾裏摸出那兩張已經布滿折痕的紙:“你說這個?”


    “現在是我兌現的時候了。”時運伸手抽出它們,利索地從中間撕開,“我家空了兩個房間,裝修之後一直沒有使用過。現在劃出一間作為我們約定的合同履行地,免租金、免手續、衛生我包,支持上門看房驗貨,不滿意還可以免費改布局。”


    “你看怎麽樣,要約人[2]?”


    說得像模像樣,薑至差點以為這是正經合同。


    “我們這份法官見了都懶得看的東西,怎麽通過標的確認履行地?提供勞務嗎?”薑至有些無語。


    時運說:“睡眠陪伴怎麽不算提供勞務了。正好,不管怎麽想,履行地都是我家[3]。”


    薑至逃不過對方的千層套路,要是平時,他早就據理力爭懟迴去了,可奇怪的是今晚嘴裏的小鋼炮仿佛啞了火,他一張嘴便是一句軟和的“好”。


    薑至隱約覺得,今晚帶自己來看小狗的時運,或許是為了增加拿捏自己的籌碼。否則他為何能如此輕易就說服自己,作出這樣荒唐的讓步呢?


    乏善可陳的條款被一次次精雕細改,每一個可能產生歧義的用詞都被反複斟酌。薑至能夠感受到,至少在成為自己睡友這件事情上,時運是經過了絕對考量之後才作出的慎重決定。


    晚風裹挾著梔子的幽香,繞在他們手邊驅動著指尖在電子合同app簽上了名字,頭頂的星空和眼前那座他們守衛著的城市見證了一段關係的改變。


    “原來明灣也有美好的夜晚。”時運將手機塞到後褲兜,深吸一口氣。


    望著即將暫時成為自己枕邊哄他入眠的星月、喚他起床的晨曦,薑至破天荒與給自己帶來痛苦的夜色和解了一瞬。


    他重複道:“是啊,真美。”


    第18章 他的聲音


    時運早上帶隊出門調查取證,薑至一個人樂得自在,心想終於能安安靜靜享受一頓午飯。


    會計支援組最近還在集中處理上一宗欺詐發行案的證據收集,從目前的進度來看,大家似乎還卡在負債虛增手法的難題上。


    薑至根據現有資料大致研究了一下報表數據,心中大致了然,當迴過神來已經過了十二點半。


    正是食堂最人滿為患的時候,他端著餐盤在人流中艱難穿梭,很快注意到角落裏一個苦惱的側影是嚴鑫。


    嚴鑫麵前的平板處於高亮度模式,任務欄上赫然顯示著案件的標題,似乎不太避諱周圍人的注意。


    “嚴sir,不介意我坐這裏吧?”薑至騰出一隻手,用指關節輕敲了幾下桌麵。


    嚴鑫的眼皮動了下,餘光掃到薑至的臉,眼球很快滾動迴原處,不鹹不淡地“嗯”了聲。


    預料之中的冷淡態度並沒有影響到薑至,他照常坐下,優雅地抽出一張紙巾,攤開鋪在腿上,沉默著享用午餐。


    一時間,同一張桌上隻有手指在屏幕滑動和筷子碰到盤壁的聲音,與周圍嘈雜的環境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過了不久,嚴鑫終於有些煩躁地反扣平板,沒有控製好的力度通過桌麵作用在湯碗上,薑至的手背瞬間多了片帶著一縷蛋花的紫菜。


    嚴鑫愣了下,遞去一張紙巾:“抱歉。”


    “沒關係。”薑至白皙的手背多了片微紅,算不上刺目,但足夠顯眼。


    或許是因為一言不發過於尷尬,正在悶頭吃飯的嚴鑫支吾了半晌,終於開口:“我有個問題想問很久了。”


    薑至:“你說。”


    “你為什麽來這裏?”嚴鑫毫不避諱,“中黃的工資又高,環境也舒服,我想不到一個充分的理由能讓你放棄那邊優渥的條件。”


    “理由非常簡單,我想積累多一些看問題的視角和解決思路。”薑至放下筷子,說,“就拿虛增營業收入來說,你們立刻就想到作為虛假陳述中的虛假記載[1],應當對應著哪類刑事責任。而我的慣性是去思考到底經過哪些會計科目可以實現這個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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