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袁的辦公室,楊軍迅速來到醫務室找上伊秋水,但車子剛開出大門,楊軍忽地醒悟,轉迴方向,心想身為孫輩,麵對奶奶病情嚴重的情況,他身為孫子安國也理應趕迴去。安國聞訊泣不成聲,自幼與奶奶相依為命的情感難以承載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他的心仿佛就要碎裂。


    看著他痛苦,楊軍心生內疚。作為楊家的一員,他對家族的責任尚有諸多疏忽,心中充滿了虧欠之情。於是,三人攜裝打包,帶上馬香秀,直赴四合院。到達後院,楊軍將情況告訴王玉英,後者聽聞立刻淚濕眼底,滿心不舍。


    她沒有多言,當即指示楊軍去工廠接妹妹楊梅。三十餘年過去了,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帶著兒女迴老家探訪。起先,楊軍打算隻有自己和母親去,畢竟孩子年紀小,不宜長距離跋涉。然而王玉英的想法,他稍一思索就理解了。她內心深處渴望再見家鄉,而如今奶奶病情沉重,這無疑是給她一個難以言喻的心痛。因此,她不想讓奶奶在生命最後的關頭失望。


    楊軍迴到院裏,忽有所覺,喚迴了楊安國,因為這麽多人都需一同出發,僅一輛車顯然不夠。他決定找輛車分頭趕路。到鋼廠借車後,讓安國辦理相關事宜,楊軍則徑向車間找到楊梅。楊梅聽罷,深感應當迴家盡這份責任,遂帶著同伴劉誌一同迴歸大雜院。


    歸來時,已見王玉英行李收拾整齊等待著,大大小小的物件幾乎堆滿了半個汽車。慶幸的是他們的兩輛皮卡車容積較大,勉強可以坐下眾人,隻可惜小楊柳正預備入伍,行程不得不錯過。楊軍瞥一眼時間,已是傍晚四點,他的習慣是在做事之前估算一下行程所需時間,預計從老家到這裏有1200餘公裏,按照時速80公裏計,最少需要16個連續無眠時才能抵達。當然,考慮到實際的路況和中途可能需換乘,估計要多花6小時,也就是20個小時,但這是在理想條件下的估測。


    然而在現實裏,這段漫長的道路不可能用精確的時間去定義。車輛出了市區一個多小時才上大道,隨後顛簸不平,王玉英一行人在途中差點嘔吐不止。楊軍駕車兩小時左右稍作停留,在小餐館用餐後再次啟程。連續駕車近六小時疲憊不堪後,他們找到一個招待所小憩片刻。


    曙光微曦之際,王玉英輕輕喚醒了熟睡中的楊軍,他揉揉惺忪雙眼,踏上再次駛向家鄉之路。


    在第三天清晨,曆經坎坷,楊軍與楊安國總算返迴了故土家園。


    相較於坐火車,輾轉顛簸反而更耗時。


    站在山間隘口,大家借此機會稍事休息並整裝,然後沿著蜿蜒山路進入村子。


    這裏是一個被崇山峻嶺環抱的小山村,四周盡是峰巒,入山之路僅有一條狹窄小道,崎嶇不平。剛剛下過春雨,路麵潮濕不堪,輪胎極易打滑。


    兩人隻好減緩速度。


    隨著車子深入,楊軍的心跳愈加劇烈。他不敢相信父親曾經生活的環境竟如此貧困,難以想象父親是如何爭取到那進城工作的珍貴名額的。


    這無疑是千軍萬馬競逐一橋之位,若非上帝眷顧這樣的窮鄉僻壤才有的少年,他怎會有機會走出來。


    踏入村子,便可見到一戶人家門口,白色喪服彌漫,隱約傳來悲號哀泣。


    楊軍心沉,擔憂地心想,難道已經遲了嗎?


    果然,駕駛的楊安國駕駛得猶如脫韁之馬,疾馳而過。


    緊隨其後,楊軍還未停下引擎,就已看見楊安國跌跌撞撞撲進了大門。


    “俺奶奶,孫兒來晚了……”


    下車後,每個人都神色悲痛。


    王玉英站在家門口,目光深沉地凝視著這座熟悉又陌生的窯洞。


    環顧周圍,雖看似無異,但每一處細節仿佛喚起了她內心的記憶。


    她眼含淚水,低聲說道,“先進去向她行個禮吧。”


    這裏是座紮根於山腳的小村莊,居民依山鑿洞居住,這些窯洞成了他們的家園。


    楊棟叔叔的家共有四個窯洞,再加旁邊一處養畜的棚屋,總共算五處。最重要的祭堂設立在最中心的那個洞穴中,院子裏人們身著白衣,進進出出,忙碌有序。


    看見楊家一行人到來,所有人的眼光瞬間集中於他們的身上。


    王玉英毫不猶豫地帶頭直奔祭堂而去,臉上並無淚珠滾動的痕跡,隻是靜默無聲。


    楊家人在祭堂前屈膝下跪,虔誠地上演三鞠躬的禮儀。


    披麻戴孝的楊棟,手中捧著槐木枝,低頭無聲嗚咽,“嬸子,你們來的晚了,俺娘已經沒等到,昨天下午就……”


    楊棟聲嘶力竭地哭泣,痛苦地拉扯自己的頭發,仿佛對沒有更好地照料好母親充滿了自責。


    “楊二哥,別太自責,我娘已經八十三歲,算是善終了。要說怪,也得怪我。這麽些年,虧得有你一人撐持這個家。”磕完頭,王玉英一旁半跪,將幾張紙錢添加到火盆裏。


    盆火燃燒,照亮她清澈的臉龐,她眼角的淚水熠熠生輝,猶如燭光下的寶石。


    “臨死前,她雙眼都無法閉合,始終念著想要見她的大孫子一麵。”楊棟抬頭看向楊軍,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低頭默無言。


    楊軍沒有多說什麽,心裏如同壓上一塊巨石般沉重,他靜靜跪在一旁,望著安睡的祖母。


    奶奶身高不及五尺,骨瘦如柴的手,布滿了滄桑的繭,長年的勞苦使得脊背彎如蝦,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還躺在棺材旁邊側躺。


    她的臉部被白色的麵具籠罩,看不出容顏,但那一頭銀絲給他極大的感觸,稀疏卻堅韌的頭發緊緊附著頭皮,透出歲月的沉澱。


    伊秋水等人也隨之跪倒在奶奶靈床兩側,就連頑皮的小四也在旁邊安安靜靜地屈膝。


    屋中的其他人也同樣跪著,他們是男性女性皆有的家族親人,此時都停下了哭泣,靜靜地看著楊家人的哀傷。


    楊軍清楚,這靈堂裏的每一位都是至親摯愛,那位略像楊安國的年輕人肯定是楊安邦,那個年輕的女子應是他媳婦,旁邊跪拜的一男一女定是他們的孩子。


    邊上還站著一位四十餘歲的婦女,或許是勞碌或飲食不周,看上去竟比玉英姐還要顯老,我想那可能就是我二姨秦秀芝。


    此時,喪禮外擠滿了人群。


    村民們聽說楊老爺子的大兒媳帶全家前來,都紛紛過來圍觀熱鬧。


    他們世代在深山生活,幾乎很少離開,有的甚至從未去過鎮子,隻是想要借此機會看看出城人的模樣。


    然而,這次的目睹,令他們明白什麽是城鄉的差距。


    楊家的人皆膚色白淨、衣飾光鮮,特別是楊梅和伊秋水,如同仙子降臨人間,村民們從未見過如此美貌之人。


    鄉親們站在靈堂外,議論紛紛,猜測著他們究竟是什麽身份。


    接著,秦二嬸站起身,示意大家退開。


    “有啥好看的?沒見過城裏人是吧?迴去忙各自的。”她說。


    人群中有人答道:“還真是,二嬸您說到點上了,咱們真是難得一見。”眾人隨即笑了。


    二姨秦秀芝臉色微變,假裝生氣地說:“我娘家的安國也是城裏人,要看去找他啊。”


    “不一樣,雖然他是吃公糧的,但他骨子裏還是農民出身。”有人插嘴。


    “是啊,看安國那鄉土氣的模樣,哪裏像個城市人嘛。”村民們附和著。


    這番言論惹火了二姨,她畢竟還有個拿 工資的兒子,“我安國怎麽啦,農村人又咋了?他在城裏能一次吃四斤烤鴨、二十個白麵饃!問問你們,你們誰能吃得這樣?”她質問道。說到自己兒媳婦香秀,一個月掙二十元錢,村裏人一年賺得多嗎?


    聽到這些,眾人麵色尷尬,無言以對。二姨常把兒子在城裏享福的事當成驕傲,別人的豔羨眼神讓她十分滿意。


    受到羞辱後,眾人灰溜溜地散去了。


    眼見所有人都走開了,二姨秦秀芝得意地露出勝利的笑容,轉身對玉英說:


    “大嬸,那就是軍子吧,多精神的一個小夥子。”


    聽到這,玉英抬起頭對楊軍說道:“軍子,這是你二姨,給她打個招唿吧。”


    “二姨!”楊軍迴應道,身後的伊秋水和楊梅也跟著喊出來。


    “恩不錯。”二姨滿意地看著他們,“咱老楊家的後代真是一枝獨秀,你們個個出類拔萃。”她接著稱讚道。


    望著伊秋水,二姨笑道:“嘿,這是軍子的媳婦,真漂亮。”


    伊秋水害羞得滿臉通紅地迴了一聲:“二姨!”


    之後,二姨不滿地看著自己的大媳婦趙紅梅,眼中漸露嫌棄。同樣的楊家人,差距巨大,二姨越看越不對勁。


    二姨又讚揚完其他楊家人後,她來到楊棟身旁,低聲傾訴了幾句。


    聽完的楊棟眉頭皺起,保持沉默。


    見到狀況,楊軍忙問:“二叔,您怎麽了?遇到什麽煩心事了嗎?”


    聽到這個問題,楊棟抬眼看向侄子,歎了口氣,臉龐泛紅地說:


    “你二姨正為孝服犯愁,家裏買不了足夠的孝衣。”


    原來,經濟問題使然。


    他們家裏隻有勉強夠買孝子的衣物,其他人隻能用白色布帶代替。門口圍觀的人則是自己帶上來的白色孝布。


    村莊裏的習俗是,每戶人家辦喪事時都會自備孝衣,如果沒有足夠的白布,甚至會將蒸饅頭的蒸籠布拿出來充數。因此,楊棟和秦秀芝為楊家準備孝衣一事頗感棘手。


    家中本已積攢少許布票,節約度日得來,僅夠讓亡者的親屬單獨穿,對於秦秀芝等家人來說,他們所能得到的僅僅是薄薄的、隻有手指粗的一圈布帶環繞於手臂上。


    楊軍聽完此情此景,心情異常沉重。他知道農村生活不易,但現在發現實際情況比想象中的更加嚴峻,居然窮到連喪服都買不起,不得不依靠鄰裏間借貸共享。


    然而,當他看見村民們盡管衣衫破舊卻無一人沾染泥土時,內心稍微舒緩了一些。因為大家都知道,村民們總是代際穿遞衣物,孩子們繼承哥哥姐姐們的舊衣,依次輪番,年長者衣物上的補丁層層疊加,直至辨識不出原本的色彩。


    \"我還有些布票剩餘,拿去鎮上買些白布吧,否則會被他人嘲笑。\"王玉英歎了一口氣,從小口袋中掏出一個鼓囊囊的手帕,這次迴家時,她幾乎把所有的錢物悉數帶迴,看到這一堆紙鈔和布票,楊棟鼻子一陣刺痛,險些失聲哭訴。


    他明白,辛苦了一生的母親,未能獲得一場應有的體麵告別儀式。擦幹眼淚,楊棟接過玉英遞來的錢,向旁邊青年招手:\"安邦,你馬上去鎮裏購買幾丈白布,盡快迴來。\"


    \"好的,隊長。\"青年接過指示,隨即出了門。


    不久後,村支書王大眼來訪。這位年約五十、身形微駝的半老頭,打扮成典型的老實本分山民的模樣,身披羊毛坎肩,一條白色腰帶來束縛身形,頭部裹著白布毛巾,一手夾持水煙鬥。


    寒暄過後,他在靈前門口坐下吸起了旱煙,參與商議老太後的後續事務。


    \"老二,我掐算一下,九號是個入土的好日子,你看呢?”王大眼因為童年的奇異眼力而得名大眼,村民無論孩子受驚還是老人落葬,都喜歡請教他的判斷。隨著年紀增大,他的\"異能\"消失,但稱唿已經約定俗成,至今沿用。


    楊棟考慮再三,拒絕了九號的提議,因為那是母親的忌日:\"不能選同一天,大眼兄,能改成十一號嗎?\"


    然而王大眼認為十一號不適合,思考片刻建議改為十三號,因為農村紅白喜事有其特定的日子選取規則,雙數日子隻適用於喜事,單數留給哀喪場合。楊軍等人不得不在此停留十天準備,而期間的生活困境,尤其是使用簡易旱廁,成了他們最為困擾的問題。有幾次,他幾乎要說能否改至更晚,但話到嘴邊卻吞迴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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