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交替,陰陽輪換。


    日垂西山,明月漸升,陽氣盡散,陰氣漸凝。


    邪靈汙鬼,借夜色而行。從山野密林,再到城郊鬧市,隻是一瞬間就可以充斥。


    鹵肉店裏,大腹便便的胖老板悄悄朝鹵鍋裏加入各式各樣的香精、味素,卻不知他攪動湯鍋的大勺上正停著一隻汙鬼。


    公交車上,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偷偷將手伸進一旁乘客的口袋中,殊不知一隻小鬼正掛在他的右臂。


    網吧中,一隻長相極為醜陋的邪靈,正將雙手緊緊按在一個少年人的肩上,叫這少年起身不得,隻能沉迷遊戲。


    街道上路人來來迴迴,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但這些行色匆匆的人耳畔又有多少汙鬼在扇風,又有多少邪靈在吹氣?


    “如今城市鬼出遊,天陰雨濕聲啾啾。”


    “呸呸呸,什麽鬼出遊啊,都不知道說些好的!”


    “你看這世界,莫不是遍地皆是有鬼出遊嗎?”


    這裏本來不是什麽熱鬧的街道,隻是入夜後卻是出奇的熱鬧。各樣的飾品、各樣的衣物、各樣的小吃,總是能吸引各樣的人前來。小販們點起來的白熾燈度數並不高,哪怕是整條街道的所有白熾燈所散發出來的光芒一起總和,也實在微乎其微,更何況比上太陽。


    兩個少年從人群中擠出來,一個看上去略長幾歲,一身儒生氣質,很是溫文爾雅。略小那位身材高瘦,似乎正在生長期,個頭雖高,但總有點顯瘦。隻是那一雙眼睛,卻實在是明亮。


    “子明,我問你,你覺得這世人是喜歡光明還是喜歡黑暗呢?”年紀較長的少年看著滿街行走的路人,突然向身邊的那個男孩問道。


    正巧一隻飛蛾從那男孩耳旁飛過,朝著一個小攤的白熾燈飛去,義無反顧地去撞擊那明亮的燈泡。


    男孩不解這問題,答到:“萬物自然都是向光生長,當然是喜歡光明的。”


    少年笑著搖了搖頭說:“光明代表著暴露,因為沒有一個人是敢於將自己完全暴露出來,所以人們願意隱於黑暗之中。


    陽光明媚下的廣場怎麽會有人群聚集?燈火闌珊的街巷才有行人往來。”


    男孩不解,且不屑,白了他一眼,自顧朝一家章魚小丸子的攤鋪走去。


    “你且信我,黑夜漸起,晨曦未至。接下來定是行在黑暗裏……”


    夜不經意間已經深了,這黑蒙蒙的天,不見星月,黑得可怕,黑得駭人。


    “真謝天謝地,我還以為下個月又得餓肚子了,還好有這麽一大筆錢來周轉,真是謝天謝地!”


    “可不是嗎,這個月結餘隻有幾百塊了,院裏大小幾十張嘴,就算是吃糠咽菜也不夠啊,還真是感謝蔣先生慷慨解囊,一下子就捐了這麽多錢。”


    “蔣先生?哪個蔣先生?”


    “你不知道啊?就是周殤的舅舅,那個蔣先生!”


    “哦,原來是周殤的舅舅,那豈不是要把周殤帶走了?”


    “周殤是一個好孩子,總不能叫他一直留在這裏和我們一起受苦吧,院裏這麽多孩子,總是有走有留的。”


    “唉,隻是有點舍不得啊……”


    周殤站在走廊的轉角,悄悄地偷聽這幾個嬤嬤之間的對話,他隻是無意間聽見,卻是有意地把這聽完了。


    噠噠噠,這不是奔跑的馬蹄聲,而是孤單的腳步聲。


    不是很長的走廊,但在周殤一人走來,卻是如此的漫長。


    一些不好的迴憶湧起,被周殤極力壓製下去,隻是無法壓製的是這迴憶帶來的陣陣痛徹心扉的痛意。


    他是一個不幸的孩子,他的不幸不是在於他的遭遇,而是在於他會招來不幸。


    他曾經逃出過這個魔掌,但如今這手又向他伸來。


    如果他留在孤兒院,那些年幼的孩子該怎麽辦?


    如果他去了蔣家,那這對無辜的夫婦該怎麽辦?


    也許他本就不應該生活在這世上。


    不知覺中,他的身軀走過了這過道,出了孤兒院的門,來到了一灣水塘。


    今夜很黑,隻有遠處的路燈散發暗暗的燈光。


    這水潭一點都不清澈,甚至可以說是混濁。


    現在是夏季,綠油油的漂浮物不單是有點惡心,更是散發著陣陣惡臭。


    隻是這在周殤看來,卻是異樣的完美。


    自己若是死在這裏,卻真是極好的。


    如果自己死了,會有人難過嗎?


    應該會的吧。


    董平院長、院裏嬤嬤們、李木子、蘇小乙,還有那個隻見過一麵的舅舅。


    隻是難過又怎麽樣?自己也不是已經難過了十多年了,但依舊還是活著。


    隻是難過而已,但是還能活著!


    多好!


    在思索之中,周殤的雙腳已經踏進這水塘。


    夏天的空氣,哪怕是夜間也不免有些燥熱。所以當雙腳浸入水中時是極為舒服的清涼。


    水潭邊上不深,踏著水底的淤泥,慢慢向中心走去。


    水慢慢滿上小腿,滿上大腿,然後是腰,然後是胸,然後到了脖子……


    水積壓著肺部,有些難以唿吸,但在周殤感覺卻是極為奇妙的快感。


    慢慢低下頭,要將自己全然浸入這潭水中。


    光線一點也不明亮,甚至可以說是昏暗,在這昏暗中離去,也是極好的。


    隻是縱然再如何昏暗,隱隱約約總是能看得見。


    周殤看見自己那慘無人色的臉,臉上的是生無可戀的神情。


    真是難看……


    周殤暗暗想到,便要將腦袋完全紮到水裏!


    那一刻時間靜止了!


    隻是靜止的不是時間,而是周殤自己罷了。


    周殤突然一動不動,仿佛本就不曾動過。


    隨著周殤的靜止,水中的波瀾也慢慢平靜了。


    綠油油的水麵,雖然混濁,但依舊可以反射光線,就像一塊蒙了塵的鏡子。


    在這鏡子裏,有一個將身子浸入水中的少年。


    在少年的肩上,不知從何時起,竟掛著一個長相猙獰的怪物。


    這怪物通體漆黑、麵色猙獰,目露兇光,更可怕的是它竟然竭力按著周殤的肩膀,要將其按入水中。


    這水又仿佛是一塊糙玻璃,隱隱約約,可看見水下的畫麵。


    水下除了各樣的垃圾,就是少年的身體,還有許許多多如青蛙一般的怪異生物。


    它們緊緊抓住周殤的四肢、軀幹,然後奮力朝水下拉去!


    肢體沒有一絲的觸覺,而眼睛卻是真切的看見。


    這一刻周殤的眼神清明了,然後他開始慌亂了。手腳,乃至全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此刻都似乎失去了力氣。


    人,跌在了水了。


    因為不再麻木,所以周殤在水中掙紮,奮力地掙紮,濺起一浪又一浪的水花。


    口中不知咽下了多少腥臭的汙水,身子在這水中起伏。


    有無數隻手在按壓著自己,又有無數隻手在拉扯著自己。


    要死了嗎?


    手腳的動靜愈發變慢,愈發無力去抵抗。


    要死了!


    “咦,這裏有一個人!”突然有一聲音傳進周殤的耳朵。


    進了水的腦袋有些昏沉,不等他有所反應,在他的身上又多了一隻手。


    這手不是在按壓,也不是在拉扯,這手是在提!


    就像提起一隻酒瓶,這隻手提起了周殤。


    然後甩在岸邊。


    溺水的人上岸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口地唿吸,周殤全身伏在地上,然後大口大口地唿吸。


    緊接著,就是湧上胸口的惡心,無止境的惡心!


    從腹部湧到胸口,再到喉口,至終到了嘴邊。


    綠油油的汙水,從周殤的口中大口大口地嘔出,最終連胃酸都不停地嘔出。


    “活了?”


    這是一聲極為平淡的聲音,無喜無怒,平平淡淡。


    周殤已經止了吐,此時抬起頭來,仰視身前說話的那人。


    燈光昏暗,隱約隻能看見這是一個男人。


    “活著,何必尋死呢?”那男人問道。


    明明是沒有絲毫情感波蕩的語句,不知為何在周殤聽來卻是如浴春風,一股暖流自尾椎朝上湧起,雖是很舒適,但更多的還是不適。


    “尋死,自然是不想活!”


    周殤心中明明沒有此般想法,卻無故聲喉自行發出聲來。


    男子沉默了,隻是遠遠盯著周殤,那眼睛在夜色中仍然明亮,僅僅看著,許久不發聲。


    一會兒,他才說道:


    “我有問你們嗎?”


    語氣還是像先前那般平平淡淡,但這次傳到周殤耳中卻化作了一聲霹靂乍驚,這語句在周殤聽來就是銼劍磨刀的金鐵之聲。


    這仿佛就是小說中所說的,殺意!


    四周突然變得很是安靜,靜到周殤可以聽見胸脯處心髒的跳動,甚至可以聽見血液在血管中流淌。


    一瞬間,這般死靜給打破了。


    無數道聲音響起,似野獸嘶嚎聲、似嬰孩夜啼聲、似沙石翻騰聲……


    這些聲音一瞬間爆發,也在一瞬間消散,靜靜悄悄,仿佛不曾有過。


    那男人從周殤身邊走過,就此離去。


    擦肩而過,那一刻,周殤看清楚了那是誰。


    這人姓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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