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的前一天,方嵐還趕著場做最後一場《第十二夜》的演出。雖然男主角不再是梁樹培了,可也沒輪上韓朗做。甚至,連配角都沒得做了。

    因為小兒子要成家了,韓家給了一間西餐廳叫他學習打理,是一種“成家立業”的期望。韓朗雖然玩性不減,在經營上卻是分外用心,不願在方嵐麵前跌了麵子,好叫她能放心做韓家的少奶奶。

    方嵐依舊活躍,一時也不願意待在家裏相夫教子。婚前達成的協議是互不幹涉對方的交際和事業,方嵐這才頗是“勉強”地同意了韓朗的求婚。

    婚禮辦得盛大,一邊是連任的交通總長的女兒,一邊是新任商業次長的兒子。雖然官位略有些距離,可韓家家資雄厚,倒也補足了這一點點的差距。兩位新人又是大學同學,放到哪裏,都是門當戶對的金玉良緣。

    新人在教堂完成婚禮後就迴了韓家,等待休息後晚上大宴賓客。

    婉初不過才三個月的身孕,肚子卻隆得挺高,更加做不成女儐相。方嵐也怕累著她,大多數的時間都叫她在休息室休息。因為榮逸澤不在,所以反而要分出些精力照顧她,更叫婉初過意不去。

    舞會開場前,兩位女儐相還有方嵐一直交好的女朋友們都湊到休息廳裏幫她換衣、補妝。一群女孩子在一處嘰嘰喳喳,評論品評誰的衣服美,哪裏看到一位俊俏的青年……說起這些來,麵上都帶著笑,有一種對不可知道的未來的憧憬和渴望,又有一種嬌羞的興奮。

    婉初坐在軟椅上,微笑著看這些女孩子。她曾經也是她們中的一分子,或者說曾經也有過那樣一份心。可現在,摸了摸肚子,心裏隻有溢滿了快要滴出來的滿足。

    一個圓臉的女孩子一邊給方嵐畫眉,一邊說:“你二嫂今天真漂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同你二哥的婚禮呢!”

    方嵐自知這位二嫂向來愛出風頭,這種事情上,她向來也不在意,便笑著道:“要說漂亮,那還真數不上她。等下、等下,我拿我大嫂的相片給你們瞧瞧。”說著拎著裙子站起來,在抽屜裏翻出了相片夾子,從裏頭抽了一張照片出來。

    “這是我大哥和大嫂,在德國。可惜我母親這人難相處,到現在大哥都舍不得帶大嫂迴來,怕被母親委屈了。”

    女孩子們拿著照片傳閱,看的人莫不嘖嘖稱讚。

    照片最後到了婉初的手裏,她對方軒林並沒什麽印象,可照片裏的女子她仿佛是在哪裏見過的。靜穆含笑,這張臉實在是配得上“傾國傾城”幾個字,那美貌卻並不咄人,清澈如水一眼望得到底的女子。

    婉初看得怔了怔。

    另一個女郎湊過去看照片,“咦”了一聲,道:“你大嫂看著眼熟。我怎麽覺得在哪裏見過?”

    方嵐接過照片笑道:“不可能……不過大嫂的弟弟今天倒是來了。就是清卿剛才說的那個極其漂亮的青年呀。你們要是誰想試試運氣,迴頭我帶著你們去搭個線,看看最後我能喝到誰的冬瓜湯……”

    這話題格外叫女孩子們激動,說著說著又湊笑到一處。婉初也跟著微笑。

    剛才就想起來照片裏的人是齊素瑾來了。她心裏暗暗地感謝上蒼,也給了她一個好歸宿,有那麽一個人貼心地照顧她。

    舞會開了一陣子,婉初就有些受不住大廳裏的空氣了。榮逸澤先前在北地受了重傷,這時候不方便出行,還在家裏躺著休息。她是代表榮家人來參加婚禮的,也不好意思才開場就走,隻好往人少的地方去透透氣。

    韓家是西洋化的人家,花園也都是聘請洋花匠打理的,宛如幾何圖形一樣規整。高大的紫杉被修剪成各種形狀,同一座噴泉搭配得相得益彰,頗有異國情調。

    婉初從大廳裏獨自往花園裏走,她是真心替方嵐和韓朗高興。

    那時候她同榮逸澤剛迴到京州,方嵐得了消息匆匆就趕過來看他們。韓朗一如既往的殷勤前後,方嵐雖然偶爾會鬧些別扭,可對他卻是比從前優待得多。

    待到四下無人的時候,方嵐臉上的笑靨漸漸散了去,低著頭擺弄手裏的一朵雛菊,將那花瓣一片一片往下揪,末了,才落寞地說:“瞧,老天給我的答案,總是要‘嫁’。”

    婉初這才知道她玩的是這個遊戲,於是也摘了一朵,遞到她麵前,笑道:“這次不如我來。萬一這一迴,老天給你的答案是‘不嫁’,你還嫁不嫁呢?”

    方嵐咬著唇不說話,卻嚴肅地看著那纖細的白色小花瓣一片一片地掉下去。剛撕完一半,她突然捂住婉初的手,不耐煩了一樣,道:“算了算了,我也是傻,玩這種孩子的遊戲。”

    婉初打趣道:“你看,嫁不嫁根本就是你自己的心的決定,同老天有什麽關係?”

    方嵐惱得瞪了她一眼,卻一點也沒法否認她的話,幽幽歎息道:“你看,演了這麽多場《第十二夜》,戲裏的人,沒有一個是‘各遂所願’。”

    婉初隻當她對梁樹培還念念不忘,正想勸她,她卻開口說起來,仿佛是壓埋地底的秘密,終於等到重見天日的一刻。

    “梁樹培跟他女朋友分手了,開始我還以為老天終於給我機會了。後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這樣的。”

    “梁樹培想去留學,你應該也知道吧。他們兩家都是家境平平。那個傻姑娘本是無父無母寄養在舅舅家的,她舅母早就想讓她嫁個有錢人做填房。為了給梁樹培籌學費,她收了人家的聘禮,真就同意了,又托人找了借口把錢給了他。”

    “韓朗有一迴無意中從親戚那裏輾轉聽來,過來告訴我,我就去問梁樹培。可他根本不知道這裏頭的事情,還以為真是有好心人資助他的學費。我當時就想,我怎麽跟她比呢?如果是我,我會不會做那樣大的犧牲?”

    “女子多是把愛情當作全部,愛情於男子卻隻是一部分。我問梁樹培,若是有人許他榮華富貴前途無量,他可會義無反顧地放棄愛人?他是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不會的。”

    “婉初,你不知道,就是他猶豫的那幾秒鍾,我突然就不喜歡他了……”

    “你說,女人,就是這麽奇怪。有時候,愛的不是那個人,而是自己理想中的愛情。當有朝一日發現,那不是理想中的樣子,愛情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婉初聽完,也不禁跟著唏噓,未幾緩緩道:“韓朗會是個好歸宿……就算最後沒能如戲裏一樣‘各遂所願’,但也算得另一種‘皆大歡喜’。”

    方嵐微微笑了笑,更像是在感謝她的好意:“我覺得像你就很好。三哥愛你比較多,所以你會比較幸福。”

    婉初拉著她的手,搖搖頭道:“不是這樣。我愛他一樣多,所以這樣我們才能同樣幸福。隻是一味享受對方給的感情,自己不去付出,早晚有一天,他會累。我做過這樣的傻事,我不敢再賭。隻有更愛他,他才會知道,這份感情是值得的。”

    走得累了,婉初在花壇邊的白石椅上坐下,手撫在肚子上,噙著笑、垂著頭兀自想著。一想到榮逸澤,便是滿心滿懷的柔軟。

    略一抬眼,看見不遠處靜靜立著一個人,那人從燈火闌珊處怔怔地望著她。婉初心裏一悸,霍然站了起來。

    婉初本想轉身就走,可一轉念,她有什麽可怕的?心底坦蕩不拘,臉色也緩了下來。不過幾秒停頓的工夫,聽得那人緩步走了兩步,叫了一聲:“婉初。”

    這一聲於他,才真是咫尺的天南地北。

    婉初略一頷首,迴他道:“沈師長。”

    沈仲淩覺得自己那早就麻木的心,終於複蘇了,隻不過,那顆心才一醒來,就嚐到了痛楚的滋味。

    沈師長?他心底苦笑。他從淩哥哥,到仲淩,到淩少,到現在的沈師長。這就是他的心一點一點被淩遲的過程,是他的生活一步一步走向深淵的過程。

    當他帶著晚香一同來赴宴的時候,他從衣香鬢影裏一眼就看到了她,雙目含笑,眼睛望著一對新人,目光裏誰都沒有,隻是一種淡定的柔情。那一眼遙望,叫他僵硬了半晌。

    是婉初嗎?那臉,那身段,分明就是她。可又哪裏不像她。

    那時候他知道榮逸澤又活著迴來了,他想婉初自然是不會死的。他心潮澎湃,恨不能把所有的離腸都說給她聽。可是他又不敢。他迴到家裏,看著明爭暗鬥的女人們,聽著梁瑩瑩不陰不陽的話語,都叫他清醒:不一樣了,都不一樣了。早就物是人非、人去樓空了。

    梁瑩瑩也不再跟他吵,不過一個譏誚輕蔑的眼神,就叫他難受。“你這麽念著她,怎麽不把她搶迴來呢?我這個位置,誰都不讓,除了傅婉初。隻要她願意迴來,我就給她騰位子,成全你們。旁人,想都別想。你也少在我這裏動什麽主意,梁家軍沒了,我梁瑩瑩還活得好著呢!”

    搶迴來?他還能把她搶迴來嗎?

    他滿腔的憤懣無處可泄,便要尋找另一個帶給他痛苦的人,於是對著桂軍不宣而戰。他不是不知道輕起戰事的後果,隻是他過得這樣不快樂,那麽不如叫大家一同不快樂。

    他沒想到就這樣又見到她了。看見她一個人在花園裏漫步,他情不自禁地跟著她,又怕驚著她。他填了滿懷的失而複得的喜悅,可在她身後每走一步,那喜悅就消逝一點。

    直到他叫了她一聲,她的臉上從開始一刻的驚惶到片刻後的從容淡然,讓他的心逐漸地沉下去。

    他不知道該同她說什麽,可又有許多的話。他非得解釋給她,或者,非要聽她一個答案。於是又叫了她一聲:“婉初……”連他自己都聽得出這一聲裏的哀怨。

    婉初神色淡淡,對著陌生人般的客氣,仿佛完全出於教養,出聲打斷了他:“沈師長,怕是得叫我一聲榮太太。”

    沈仲淩心中一滯,是啊,她還是嫁給了他。上個月在報紙上看到他們結婚啟事的時候,他還木然著,覺得那兩個人,不是自己曾經認識的那兩個。這兩個名字,不過是無意義的鉛字的結合,同他的婉初沒有半分關係。

    真要到眼見為實,才知道,原來都是自己騙自己。她隆起的肚子,更昭示著她同別人的關係。曾經那些磨人的憂鬱、悔澀又一次卷土重來。

    如今,她真真正正地成了榮逸澤的妻子。倘若當時她肯坦白相告,她現在還是會和他好好的。

    婉初見他隻是不說話,便越發端著客氣道:“沈師長沒事的話,我就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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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仲淩見她要走,疾走了幾步,下意識拉住她的胳膊。

    婉初完全沒料到他會拉住自己,訝然冷冷道:“沈師長,請自重。”

    自重?沈仲淩突然覺得自己到了這步田地,可不就是一出笑話?

    他鬆開了手,婉初立刻往後退了幾步,容色莊重,卻用略微有些僵硬的聲音道:“沈師長有事請講。”

    “為什麽?”仿佛是在問她,又仿佛是在問自己。

    婉初眉頭挑了一挑,似乎沒明白他話裏的含意。

    “為什麽你當時不肯坦白?不告訴我真相?”他這些年不停地問自己這個問題。為什麽她不肯說?

    為什麽?婉初曾經也問過自己,為什麽不能坦白?後來才明白,不過就是對他沒信心罷了。她知道他優柔寡斷的性子,就算說了,也隻會叫自己更失望罷了。可於他,未免有失公允,她連一個機會都沒給過他。

    “當時如果你肯誠實一點,我們怎麽會走到這個地步?”沈仲淩一瞬不瞬,眼裏纏著解脫不開的痛意。

    “誠實?那沈師長能不能誠實一點告訴我,那一迴是不是你派人掠走我,要把我置於死地而後快呢?”婉初也望著他,語調裏居然平靜得沒有一絲的情緒。

    沈仲淩的心抽疼了一下,怎麽不是呢?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你,都是誤會……”可再多的解釋都是蒼白。

    “就是這樣,不過就是誤會。”也許是她誤會了他,但一切都已經迴不去了。

    “我隻問你,當初為什麽不能告訴我?你後來躲我,難道不是為了榮逸澤?”為什麽不把委屈都告訴他,那麽他們就不一樣了,不會是今天的樣子了。

    “說了會有什麽不一樣嗎?”婉初靜靜地問他。

    會嗎?也許,真的不會。他從來都沒有她那樣勇敢,他做不到帶著她走。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早就看透了,江山權勢都是浮華若夢。他最想要的,不過就是和相愛的人在一起過簡簡單單的生活。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重新開始?沈師長是打算娶我做三姨太嗎?還是要拋妻棄子,再弄一碗藥給我?”她的話音極冷,哪怕是在這溫風柔潤的初秋,“你從前給不了的東西,現在一樣給不了。不管所謂的真相你知不知道。”

    她眸子濃如暗夜,沒有一點星光。說完一頷首算是告別,毫無留戀地轉身離去了。

    沈仲淩還想解釋什麽,可張了張口,才發現,她說得沒錯。她想要的,偏偏就是自己當時不能給的。

    可他難道不痛苦嗎?他難道不難受、不受折磨嗎?為什麽人人都能這樣結局圓滿,隻有他一個人繼續在痛苦裏掙紮?做謙謙君子又怎麽樣,做壞人又怎麽樣?到頭來想愛的不能愛,想恨也不能恨。

    他越想越是不平,見她已然離開的背影,熱血湧上心來,大腦一片混沌。這迴他不能再讓她走,他能好好補償她的,他可以!他什麽都不要了,隻要她迴來。她一定還是愛著自己的。不,也許她從來沒愛過自己!這念頭叫他愈加瘋狂。

    他快走了幾步上去抓住她的雙肩:“為什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還是你根本沒愛過我?要不然怎麽去生下受辱懷上的孩子,現在又能若無其事地嫁給別的男人,再給他生孩子?傅婉初,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麽樣的女人?!”

    婉初見他這份失態的模樣,又是惱怒又是害怕,下意識護住肚子,強自冷靜道:“沈仲淩,別讓我瞧不起你!”

    沈仲淩卻是淒涼又偏執地冷笑了幾聲,道:“我不稀罕你瞧得起我!”

    話音剛落,突然響起幾聲鼓掌的聲音,接著有人笑道:“剛才還瞧見尊夫人到處找您呢,原來淩少在這裏同別人的夫人示愛。您就不怕被尊夫人瞧不起嗎?”

    婉初趁著沈仲淩發愣的片刻,從他手下掙開快跑了幾步,往那說話的人跑過去。

    代齊從樹影裏閃出來,好整以暇地笑望著沈仲淩。

    他本是無意走到這裏,卻沒想到婉初也在園子裏散步,因怕她心裏生了誤會,便打算隱在一邊等她離去,卻沒想到撞到這場麵。

    他更沒料到婉初會跑到自己身邊,微微側在他身後,是受驚的小鹿尋求庇護的模樣。虛著的心,下頭隱隱浮出一種單純的滿足。

    “是你?!”沈仲淩看清來人,恨得切齒,更叫他難以怒惱不平。

    他不明白,什麽樣的女人,能同玷汙了自己的男人這般親密?還是真如自己所猜,她本就是這般水性楊花無憑準?

    代齊意態閑閑地笑道:“可不就是區區在下。怎麽,沈師長還想同在下較量較量嗎?在下一定奉陪,正好也叫代某瞧得起你一次。”

    婉初猜測代齊過來赴宴也不會帶著太多的隨從,畢竟是方嵐的大喜日子,婉初怕這兩人在別人家鬧得太難看,便輕輕推了推他的小臂,低聲說:“咱們走吧。”

    可婉初對代齊息事寧人的溫言相勸,看在沈仲淩的眼裏更有一種異樣的繾綣嬌恬。

    都給了旁人了,什麽都不剩了。哪怕她狠狠地上前來摑他一個耳光,都能叫他知道她是在意他的。可現在呢,她竟然護著那個男人,那個侮辱過她的男人。他痛到了極處,終於放聲笑出來。

    婉初邊走邊迴頭,怕沈仲淩跟上來。他那幾聲笑,落在她心頭也有一番苦楚的滋味。曾經的他們,誰會想到後來是這樣“君向瀟湘我向秦”的結尾?

    代齊卸下那副心不在焉的笑意,隨意地問她:“怎麽三公子沒來,叫你一個人過來?明明知道這人要來。”

    婉初看他們走得遠了些,這才放下心,答他道:“他身體有些不適,不方便出行。”

    代齊料到榮逸澤“不適”得估計相當嚴重,不然也不會叫她一個人過來。也不再問下去,兩人並肩緩行。

    樹木投影在他們身上,有規律地忽明忽暗,合著遠處縹緲的樂曲,別有一種踏著舞步的錯覺。

    榮逸澤的事情,婉初不便同他說。

    那時候榮逸澤同金令儀去了新京,一走就是幾天。婉初漸漸沉不住氣,可並不知道他們究竟去了新京哪裏。她能做的,也隻有等著他迴來而已。

    又過了兩日,才有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過來。他送了口信說是慕老板受了點傷,不過現在人已經沒有大礙,過半月就能迴來,叫她不要擔心。

    婉初聽得消息已然驚嚇不已,哪裏還等得了半月,苦苦求了那人,隨他去了新京。到了醫院,果然看見躺著的臉色蒼白的榮逸澤。

    婉初一進來,他就有感知似的睜開眼睛,然後極是費力地衝著她微微笑了一笑。

    她氣惱:“你還笑嗎?不是要好好迴來的嗎?”

    “是要好好迴去,才不敢叫他們跟你說……前幾天做了個噩夢,看見你帶著我們的孩子嫁給別人了。我一害怕,就好過來了。”他仿佛在同她說一個好笑的俏皮話,用著他慣常瀟灑不羈的調子。

    婉初看他唇色蒼白,就知道,他怕是忍著巨大的痛楚,把這輕鬆隨意地做給自己看。她恨不得捶上他幾拳,卻也受了他的好意,將眼淚忍了迴去。

    等到晚上他睡下,金令儀才行色匆匆地趕過來。兩人在醫院花園的長凳上坐下,金令儀一臉的抱歉,低著聲音道:“本來事情很順利,東西都拿到了。誰知道離開的時候,遇上一位姓白的小姐,苦苦哀求慕老板,請他幫忙放了她的丈夫。勸了她半天,無論如何她就是不離開,還拿了匕首出來,說若不放了她丈夫,她就死在那裏,鬧得我們走不掉。”

    “結果東洋人發現東西丟了,一時間全城到處都戒嚴了。她這一鬧,就引得一隊巡邏的東洋兵的疑心。在躲避追捕的時候,慕老板中了一槍……婉初,我當時真是怕,不知道怎麽麵對你。真不該叫慕老板做這樣危險的事情。小林跟我說,慕老板已經幫了他很多忙了。”

    婉初聽得後怕,更不敢追問詳情。看金令儀滿臉的內疚,哪裏有心怪她?其實他們哪裏不是在冒著生命的危險,謀的卻不是自己的利益。這樣的人,總叫人敬佩。

    心緒稍定,婉初問她:“那位白小姐呢?”

    金令儀搖搖頭:“後來太亂了,不知道她跑哪裏去了。後來我們才知道她的丈夫原來是唐浩成。我們也知道他,東洋人的走狗,聽說前陣子就在秦水監獄裏死了。那位白小姐,滿臉煙色,看著也是可憐,但是她知道得太多了……但婉初你放心,我們的人一直在找她,一定不會給你和慕老板再添麻煩的。”

    婉初聽到這裏,心頭涼了涼。金令儀沒再說下去,可那話裏的意思婉初不是不明白。隻是人生在這樣的亂世,能潔身自好已是不易,倘若能為國為民更算得偉大。那麽其他的事情,她說不清楚對錯,也護不了旁人。

    麵前的金令儀沉聲穆然,仿佛才短短一陣日子沒見,她忽然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婉初有些不太認識她。

    金令儀看她盯著自己看,愣了愣,倏而一笑。這一笑,才有些年輕女孩子的模樣。“我同家庭決裂了。我想走一條自己認為對的路,也想替他完成他的願望。”然後默默地望著遠方。暗夜沉沉,前方的一切都模糊隱暗,叫她的目光沒有焦點,隻是那樣怔怔地望著。

    未幾,她又微微笑了笑,站起來拉住婉初的手道:“我過些日子要去東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再見到你。婉初,好好保重。”

    婉初隻能微微笑著,將她的手也握得緊了緊:“你也好好保重。”

    往事譬如雲煙,人事不過是瞬間過眼。

    代齊見她突然就沉默了,便也不說話。

    靠近宅子的這一邊,在挺拔的樹上纏滿了彩色的小燈泡。忽閃忽閃的,一大簇一大簇地湧到人的眼裏去,倒叫人看不清天上有沒有星星了。

    他記得小時候,有一迴晚上陪著她去園子裏“探險”。那一迴他們就躲在一叢白蘭花樹叢裏,頭上正好露出一片天。

    隻那巴掌大的一片天,就布著好幾顆星星。他那時候聽說過天上的星星都是有名字的,婉初又總在他麵前充著“老師”的排場,所以很想問她:“姐姐,那顆星星叫什麽?”

    可每次開口,她都拿著手指豎在嫣紅的小嘴中央長“噓”一下,叫他別出聲。順著那噓聲而來的,還有濃得化不開的稠稠的香氣,都分不清是四周包圍著的白蘭花的香味,還是她剛沐浴過還潮濕著的頭發的水香。

    就這樣,他一直沒得過機會問她。後來,便沒有了機會。

    “孩子好嗎?”婉初走得累了,停下來順了順氣,突然問他。

    代齊怔了一怔,完全沒想到她會主動問起孩子的事情,頗有些受寵若驚,一時間隻能說:“嗯,好。他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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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初笑了笑,接著居然浮出一點歉意的神色來:“本來打算等他周歲的時候,陪他過生日。現在我有了身子,那時候估計不能成行了。你替我跟他道歉,我會叫人送禮物過去。”

    代齊更不能消化她話裏的意思,她不是一直堅定地要他告訴孩子,他母親已經死了嗎?

    婉初卻依然笑著,仿佛一點沒留意到他臉上的訝異。擦了擦額,其實同他說起孩子的事情來,多少有些心虛。她試著去做一個母親應該去做的事情,又怕自己做得不好。

    “你身上有他的小像嗎?”

    代齊“哦”了一聲。他身上真的就有帶著圓子的相片,臨來京州前照的。那時候不知怎麽的,突然想給他照張相片。他自己帶在身上,時時要看看。卻沒料到,她會主動要看。

    他遲疑了一下,從口袋裏取了兩張小像出來。一張是圓子的獨身照,另一張是他抱著圓子的合影。他手上略一停滯,隻把圓子的單身相片遞給她。

    婉初看了看,臉上笑得越發溫柔:“長高了不少。”接著又望了望他手裏,“那一張也給我看看。”

    代齊隻好也遞給她,小心地分辨她的神色,見她依舊笑意不減,讚道:“這張照得也好。”倒讓他一時間不能體會她是在誇獎誰。

    婉初把相片又在手裏摩挲了一陣,看了又看,複又抬起眸子望向他,很有一分熟不拘禮地笑問他:“照片給我,好不好?”

    那目光灼灼殷切,就如同小時候她盯著自己說:“叫姐姐捏捏臉好不好?”

    突然他覺得臉上升了熱意,將頭偏了一偏,極力做著平靜的聲音,一臉的漫不經心,道:“你若喜歡就留下。”

    婉初笑意更盛,目光停在照片上。

    他卻忍不住多說了幾句:“現在能扶著東西站起來了。聽嬤嬤們說,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要開始走路了。”

    婉初點點頭,嘴角噙著笑,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他:“是不是快要請啟蒙的先生了?我原先的國文老師在漢浦大學做教授,我迴頭請他給介紹一位先生?”

    代齊本想說,一歲不到的娃娃,請大學的先生來教字未免有些過了。可看她那認真的模樣,卻是不忍心駁她的好意,隻好含含混混地“嗯”了一聲。

    婉初抬頭看了看,原來兩人已經走出了花園。婉初深深吸了口氣,仿佛是有些累的樣子。

    “你有了身子,早些迴去吧。不知道舞會要開到什麽時候。”

    婉初點點頭,道:“嗯,我去同主人打聲招唿,真是有些乏了。”

    “你路上小心。”

    婉初聽他這樣說,忽而笑起來,仿佛是飽蘸了濃墨的筆在他心頭滴了一滴,快速地洇染過一片。“你快進去跳舞。剛才在後頭,聽到好多女孩子在打聽你。”卻是促狹地睇了他一眼,帶著笑轉身離去了。

    她穿著一雙白色半高跟扣帶皮鞋,走在白石板上,發出不刺耳的“嘚、嘚”的聲音。她身上披著的銀灰色團花絲綢流蘇披肩,那些絲絲縷縷的細密的流蘇從她的小臂和腰間飄出來,齊齊地往後揮灑。他不知道她的灑脫是故作出來的隨意,還是真的放開了懷抱。

    隻是她離開時的那一點嫣笑,成了他心頭水墨山水的最後一筆渲染,是他一生吟唱的妙法蓮花在時光裏的最後一縷梵音。

    是“霜鬢知他從此去,幾度春風”的已失去;是“山遠水重重,一笑難逢”的求不得;更是“但是有情皆滿願,更從何處著思量”的放不下的執著。

    可,這就已算得上他的圓滿,對他就已經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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