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嵐最近找婉初找得很是勤快,她先找榮逸澤要了婉初的住址。因怕她不去,特意親自上門拉了她去聽蘇清元的演講。

    自從兩人一同聽了蘇清元的演講,交流了些感想,方嵐對她更有說不出的自然親近。她覺得婉初這樣把自己鎖在深閨高院裏,真是浪費了青春好年華。

    沈仲淩在軍部的事務越來越多,沈伯允更有意給他施加壓力和曆練,迴家的時間便越發少了。婉初也不想整天在家裏思考那些事情,其實心裏明白,不過是躲避。

    這日京州有一個慈善拍賣會,方嵐過來找婉初,想拍件不太貴重的禮物送人,可惜對這些又不太懂。

    婉初推說著也不大懂那些東西,方嵐就笑著搖晃著她的胳膊道:“怎麽說也是王府的格格,見過的好東西總歸比我們多,幫我參考參考吧。”

    婉初拗不過她,隻好隨著她去拍賣場。

    方嵐隻說想送個東西給相熟的同學,那同學家裏是小戶書香,家長在前朝時是個秀才。這份禮要送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可這個分寸讓方嵐大傷腦筋。看中的嫌貴重,不貴重的又看不上。

    婉初心裏便猜到怕是要送給一位男士。一般女孩子之間送東西,哪裏有這樣多的講究,大都是可著人家喜歡的送。可送男士便有些不同了。

    婉初聽榮逸澤說過,方嵐的父親、榮逸澤的這個姨夫,是內閣裏的交通總長。方家家世顯赫,她要送男士的禮物,必須體麵卻又不誇張,不能讓對方心裏不舒服。

    這時候放出一件拍品,婉初拉了拉方嵐的袖子低聲道:“這件前朝哥釉筆架,品相倒是不錯。”

    方嵐看過去,是一件油灰色的筆架,擰著眉頭道:“我倒是看不出來好在哪裏。”

    婉初低聲指給她:“這哥釉要看釉色,這筆架釉色又膩又潤,光澤也好,開片‘金絲’發色也是極好,送給讀書人也是襯景的禮物,你不如拍下來。”

    方嵐聽她這樣一說,便動了心,可加了兩迴價還是被人拍了去。又不好買得太貴重,讓人覺得太盛氣淩人。拍來拍去,竟無一件順意的東西。

    方嵐越看越覺得心裏煩躁。場子裏拍了不少罕見價高的古玩玉器,方嵐看了又看,最後一聲歎息:“人都說亂世黃金、太平玉,可世道也不太平,這些個東西拍出這樣高的價格。也不知道是人家真的富貴,還是刮了太多的民脂民膏。”

    今日裏官商齊聚、冠蓋雲集,周圍在座的聽了這樣的話都睨目瞧她。

    婉初偷笑著拉了她的袖子,示意她小聲,方嵐一吐舌頭。兩人互笑間,台上又拍出了一隻乾隆掐絲琺琅鸚鵡鳥籠。籠架通體鎦金,下部有一扇橢圓形小門。鏤雕著掐絲琺琅花鳥紋,釉色正、掐絲燦然,線條極是優美流暢。婉初輕歎:“好漂亮的鳥籠。”

    方嵐迴過頭去看出價的人,轉過來跟婉初說:“是梁大頭的女兒拍下來的。還真是財大氣粗,兩千塊銀圓拍了個鳥籠。”

    婉初心下一動,情不自禁迴頭去看,果然是梁瑩瑩。

    梁瑩瑩今天穿著荷色七分袖小洋裝,戴著寬簷帽。帽簷遮著小半張臉,她側著臉同身邊的同伴低聲細語,似乎說到有趣的事情,抬手掩唇一笑。可那手腕上的東西忽地就刺痛了婉初的眼睛。

    婉初轉過頭來,手腕上的紫玉手鏈冰得她心裏難受。手腕收在寬寬的袖口裏,她的手指從它上麵拂過,雖然造型不算十分相似,也有八分相像。她曾問過沈仲淩,他說是他自己設計的,還笑著說世間僅此一件。

    果真是僅此一件嗎?什麽時候,她的愛情淪落到和人平分秋色的地步?

    婉初心裏堵著石頭一樣,懨懨地熬著。她又不敢多想,怕冤枉誤會了他,打定主意決定迴去好好問問他。

    散場後,方嵐挽著婉初隨著人流出了拍賣廳,梁瑩瑩和同伴走在她們前麵。

    一個女郎拉起梁瑩瑩的手,笑著說:“這是什麽寶貝,總看瑩瑩你戴著,穿什麽衣服都用這個配。”

    另一個女郎打趣道:“就說你沒眼力見,這可是淩少親自畫稿著人做的,那些外頭隨便買來的比得上嗎?”

    那個問話的女郎裝作不知,又笑問道:“呀,是哪個‘淩少’,我怎麽不知道?這樣子我也喜歡,迴去請他也給我設計一串。”

    婉初覺得聲音鬧鬧哄哄的,鬧得腦子發疼,接著就覺得頭有些暈,腳下的步子就緩了些。方嵐也覺察出她的異樣,停下來關切地問:“婉初,你怎麽了?”

    婉初強斂了心神,搖搖頭:“沒什麽,大概人太多了,覺得胸口悶得慌,有點喘不過氣。”

    方嵐笑:“你就是在家裏悶得太久了,多見見人、多出來走走就習慣了。我可不信,你在法國也是這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聽說那邊的交際極多,你這樣的東方麗人,不知道多少人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呢。”

    在法國的日子是怎麽樣的,婉初自己都覺得有些模糊了。記憶裏就隻有母親哀怨的模樣,時而坐在園子裏發呆,發起脾氣來就把滿園子種的玫瑰花都砍了。傷了花根不說,手也常常被花刺刺傷。

    莊園裏有個叫noah的法國花匠。雖然那時候婉初年紀還不大,但看得懂noah目光裏對母親的愛意。每次母親毀了玫瑰花後,noah都會默默地來把花一叢一叢地收拾好,剪好枝整好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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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母親喝酒喝得實在太多了,noah看不過去,走上去拿掉母親手裏的玻璃杯。母親又大鬧起來:“你憑什麽管我,你不過是我的花匠,我付錢,你來做工。你這樣假惺惺地關心我,不過看在錢的分上!”

    那天以後,noah再沒出現過。母親倚在窗前,看著枯萎的玫瑰園,除了冷笑還是冷笑。

    婉初有時候想,為什麽母親不能放開跟父親的過往,重新開始?如今卻真的感同身受,那是不甘心。不甘心,我離家去國投懷送抱,不甘心我拋卻所有,換來的卻是不對等的對待。

    婉初心裏是害怕的,她怕自己身上流著母親瘋狂執拗的血液,讓她也同母親一樣憤恨終日。可另一麵,她又要強地想要證明自己和母親是不同的,她不會遇人不淑。

    京州軍部裏,沈伯允指著地圖:“桂軍和左家軍越打越厲害。聽密報,桂朝瑞的左膀右臂代齊不知道為著什麽原因,被關到邢台監獄裏去了,一半的軍隊群龍無首。桂帥的兒子身體羸弱,帶不了兵;偏偏侄子也是個不爭氣的。現在桂軍是熱鍋上的螞蟻。他們發了密件來,說我們隻要和桂軍聯手滅了左家軍,不僅通江五縣他們不再討了,到時候左家軍的地盤也願意平分。此時正是我們的好機會……梁家,現在我們還是不得不仰仗他們的。”

    他停了停又緩緩說:“明天晚上督軍府的舞會,你去吧。我替你約了梁小姐做舞伴,她答應了。”那語氣裏沒有商量,全是安排一樣。

    沈仲淩靜靜地立著,看著哥哥因興奮而激動的麵孔,蹣跚地轉著輪椅在地圖前指點江山的身影。他嘴唇動了動,一個“不”字如有千斤重,最終隻變成默默的點頭。

    方嵐幾次邀約婉初去看自己話劇社的排練,婉初都沒去。這天她難得一時興起,自己出門尋她。

    到了京州大學裏,婉初才想起來忘了問話劇社在哪裏排練。好在方嵐在學校裏也算得上風雲人物,所以沒問幾個,便問到了她的所在。

    她剛走到禮堂門口,就聽見裏頭的排練聲。

    一個俊朗的男聲道:“西薩裏奧,你再給我到那位忍心的女王那邊去;對她說,我的愛情是超越世間的,泥汙的土地不是我所看重的事物;命運所賜給她的尊榮財富,你對她說,在我的眼中都像命運一樣無常;吸引我的靈魂的是她的天賦的靈奇、絕世的仙姿。”

    另一個清亮的女聲說:“可是假如她不能愛您呢,殿下?”

    男聲又說:“我不能得到這樣的迴音。”

    女聲說:“可是您不能不得到這樣的迴音。假如有一位姑娘——也許真有那麽一個人——也像您愛著奧麗維婭一樣痛苦地愛著您;您不能愛她,您這樣告訴她;那麽她豈不是必得以這樣的答複為滿足嗎?”

    男聲又起:“女人的小小的身體一定受不住像愛情強加於我心中的那種激烈的搏跳;女人的心沒有這樣廣大,可以藏得下這許多;她們缺少含忍的能力。唉,她們的愛就像一個人的口味一樣,不是從髒腑裏,而是從舌尖上感覺到的,過飽了便會食傷嘔吐;可是我的愛就像饑餓的大海,能夠消化一切。不要把一個女人所能對我發生的愛情跟我對於奧麗維婭的愛情相提並論吧。”

    女聲道:“哦,可是我知道——”

    男聲急切:“你知道什麽?”

    女聲轉而深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女人對於男人會懷著怎樣的愛情;真的,她們是跟我們一樣真心的。我的父親有一個女兒,她愛上了一個男人,正像假如我是個女人也許會愛上殿下您一樣。”

    ……

    婉初以前在法國上學的時候,也常常排練些話劇。這劇她熟悉得很。莎翁的《第十二夜》,似乎是第二幕中的一場。

    本想在禮堂外麵等她,可又忍不住想進去看看。轉進去,看到方嵐扮演的是薇奧拉,一個英俊的男學生扮演著公爵。方嵐的眼神一直流連在他的臉上,仿佛是在演戲。但婉初卻一眼就覺得那不是戲。

    聽到那句“正像假如我是個女人也許會愛上殿下您一樣”,方嵐的臉上浮起了一點羞澀。

    這時候場邊導演模樣的人喊了停,對方嵐說:“嵐嵐,你的感情不太對。不應該是羞澀的表情,你不要忘了,這時候薇奧拉是裝扮成男人的。”

    方嵐的臉卻是又紅了紅。

    婉初沒想到那樣意氣飛揚的方嵐,遇上感情的事情也不過是小女兒的羞澀模樣,便覺得有趣,找了個靠後的位子坐下,靜靜地看他們排練。

    等了快一小時,終於排完了。方嵐從台上下來,她眼尖,遠遠看到婉初衝她微笑,忙揮手搖了搖,小跑幾步過來,拉著她的手輕搖了兩下,臉上溢滿了興奮:“婉初,你來看我,我太高興了!”

    兩人說了幾句,一個年輕的男學生走過來,遞了一瓶汽水給方嵐。婉初認得他是演薇奧拉的孿生兄長西巴斯辛的。方嵐卻不太領情,翻了他一眼,很是沒好氣地說:“你成心害我呢,剛用了嗓子,怎麽能喝這個!”說著牽著婉初就往前走,“咱們吃好東西去!”

    那男生吃了癟,卻也不退縮,笑嘻嘻地跟著:“姑奶奶,給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哪!別人送了我母親些上好的杭白菊,下迴我泡了水給你帶來……對了,嵐嵐,你怎麽不介紹介紹你的朋友給我啊,你們去哪裏吃東西,一起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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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嵐拉著婉初的手從他身邊擦過,擰著眉頭嗔道:“才不介紹漂亮女孩給你認識!”

    舞台下站著剛才演奧西諾公爵的男生和演奧麗維婭小姐的女生。兩人正在交談,女生言笑晏晏,公爵也含情脈脈的樣子。

    方嵐和婉初從他們身邊經過,“公爵”微笑著點頭跟她們打了一個招唿,正準備再跟奧麗維婭小姐說什麽。

    方嵐卻停下來:“梁樹培,你不是想找一本法文的《茶花女》嗎?別人有沒有我不知道,我這個朋友那是肯定有的。我來給你介紹,我朋友,傅婉初。她可是在法國長大的,你要是有什麽問題,問她保準沒錯。”

    梁樹培的眼睛亮了亮,禮貌地微笑著說:“傅小姐,你好,我是梁樹培。我正在學習法文,有些不懂的地方,以後還請指教指教。”

    婉初謙虛地笑了笑:“我那裏是有書的。可也就是隨便讀讀,太深奧的問題,我也說不通。市麵上我看過林紓先生與王壽昌先生的譯作,那真是譯得很好的,可以對照著看的。”

    幾個人的話題很快就轉移到市麵上的小說上來,婉初蝸居沈府,別的不做,小說、書報那是看得極多的。聊起這些來,也能侃侃而談,卻又不賣弄,談到自己的意見的時候也是十分婉轉。

    梁樹培似乎是有意去法國留學的,也順道問了些法國的風土人情。

    “奧麗維婭小姐”在邊上開始還能持著清淡的微笑,到後來那笑意就越來越勉強,隻是冷冷地瞧著,也不多話。等到耐心全沒了,她輕輕說了句:“天色不早了,你們聊吧,我要迴去了。”說著就自己走了。

    梁樹培看她走了,也停下了交談,禮貌地說:“是不早了,聊了這麽久,大家都迴家吧。明天還要上課呢。”告別後,追著“奧麗維婭小姐”就出去了。

    方嵐咬了咬下唇,什麽都沒說,但婉初卻看清楚了這關係。心想,這導演倒會選演員。就是不知道最後,這些人是不是能像劇裏另一個名字一樣《各遂所願》?

    婉初看她鬱鬱寡歡的模樣,微笑著說:“不如我請你吃飯,化悲憤為食量?”

    方嵐知道婉初笑她,嗔怪著剜了她一眼。“孿生兄長西巴斯辛”有點不明所以:“你要化什麽悲憤為什麽食量?”

    方嵐瞥了他一眼:“你怎麽這麽多事情?女孩子家的話,是你隨便聽的嗎?”

    說著她攜了婉初的手,往外走。“西巴斯辛”卻攔下她們:“不是去吃飯嗎?我請客。第一次見傅小姐,我請客應該的。對了,你們剛才聊得那樣開心,都沒人介紹介紹我。我叫韓朗。”說著伸出手去。

    方嵐一把打掉他的手,看了看他:“好吧好吧,知道你錢多沒處用,幫你花花好了。”

    韓朗也不生氣,咧著嘴接著傻笑了一聲。

    三個人剛來到校門口,一輛汽車就停下來了。韓朗把司機叫下去,給她們拉開了車門,自己坐到司機的位子上。

    方嵐拍拍他肩膀,一百個不相信的樣子:“你會不會開車啊?”

    韓朗迴過身得意地說:“我一年前就會開車了。女士們你們就安心地坐好吧,保準安全到達。”笑起來的樣子,也是俊朗愉快。

    坐在車裏,方嵐和婉初低聲談論著大學趣事、街上風貌。這時一對身影從窗外劃過去,正在笑著的方嵐卻突然噤了聲。婉初覺得奇怪,扭頭看過去。

    大街上,梁樹培和“奧麗維婭小姐”站在一個小食攤前,正在分食一塊糕,眼神裏是那樣一種柔情的笑。

    方嵐的嘴情不自禁地就嘟了起來,婉初也不好說什麽。碰上這樣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事情,外人的安慰總抵不了當事人心裏的苦。

    三人到了一家西餐館,又有人接了韓朗的鑰匙。方嵐抬頭看了看招牌,恨得直跺腳:“韓朗,怎麽又去你家館子吃飯!”

    韓朗撓了撓頭,笑著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何況我家館子也不差啊,京州城裏也是數一數二的。”

    “當然了,京州城裏的西餐館十之八九都是你韓家的,當然數一數二了。”方嵐很是不屑。

    韓朗不理會她的抱怨,仍舊笑嘻嘻地迎了她們進去。

    落下座,婉初四下裏打量了一下,餐廳裝修得很是豪華。無論是燈光、音樂還是西崽侍應生,都帶著濃濃的西方情調。婉初這才想起來,那迴同方嵐和榮逸澤吃飯的時候,她似乎就抱怨過不願意去某人家的館子,想來“某人”便是這個韓朗了;那麽那天費心費力挑的禮物,怕就是要送給梁樹培的吧。

    吃了頭菜喝了湯,換了副菜方嵐就嘟囔:“最不愛吃這些,碗碗碟碟換來換去的,叮叮當當看著就煩!”

    婉初知道她是心情不好,便笑道:“吃東西都是要看心情的。若心情好的時候,吃西餐這樣一道一道的,覺得不知道多有情調呢。這樣,下迴我做東請你吃中菜。”

    韓朗隻是賠著笑,道:“你們等著,我得親自去監督大廚煎牛排,不能在兩位小姐麵前失了水準。”方嵐沒好氣地說:“去吧去吧!”

    方嵐意興闌珊的模樣,婉初看在心裏也很不是滋味。不管怎樣的人,怎麽遇到愛情這個問題都不像自己了呢?

    方嵐唉聲歎氣了一陣,看婉初定定地看著自己,臉紅了紅。但她畢竟是生性開朗,於是打趣自己道:“這怕就是佛說的‘求不得’的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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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初看她年紀輕輕,卻用這樣老成的語氣,撲哧一笑:“我覺得,韓朗比你苦。”

    方嵐聽她湊趣,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想了想,平日裏梁樹培對自己也不過就是淡然,可自己對韓朗卻是一副往死裏折騰刁難的勁兒。覺得婉初說得還挺有道理,也忍不住笑出聲。

    韓朗正在後麵嘮叨大廚師傅,突然打了個冷戰,這是什麽人在背後說自己呢?剛從廚房走出來,突然有人一把把他拉進包廂裏。

    他定神一看卻是榮逸澤:“呀,三哥今天在這裏吃飯?”

    榮逸澤點點頭:“剛和一個朋友吃完飯。外頭是嵐嵐?”

    “是啊,還有一個是嵐嵐的朋友,叫……叫什麽來著?”韓朗撓撓頭。

    榮逸澤笑了笑:“除了嵐嵐,其他的小姐你估計都不上心。”

    韓朗卻是得了獎賞一般挺了挺胸:“那當然,我對嵐嵐那絕對是一心一意的……”

    榮逸澤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斷了他的話:“好了,我知道了。”

    韓朗嗬嗬地笑了,瞥見他手裏的牛皮紙包,鼻子裏聞到些草藥的味道,揉了揉鼻子:“府上這是誰病了?”

    榮逸澤道:“還不是給我四妹配的補藥,沒什麽大礙。對了,幫三哥一件事,迴頭三哥在姨母麵前多給你添添好話。”

    西崽侍應生端上新烤出來的牛排,韓朗也隨後跟著坐下。

    方嵐看他在後頭待了這許久才來,東西也沒顧上吃幾口,心裏也覺得自己對他過於差了,便收了笑,推了個手帕給他:“看你熱的,擦擦汗。”

    韓朗受寵若驚地接過手帕,卻舍不得擦,握在手裏想聞聞,又怕方嵐惱他。裝模作樣地擦了擦汗,他把手帕收迴口袋裏:“都弄髒了,迴頭洗了給你。”

    方嵐胡亂地“嗯”了聲,開始吃牛排。

    各自沉默了一陣,韓朗神秘兮兮地說:“你不是最愛聽新聞嗎?我給你說個秘密。”

    方嵐這才來了一些興致,卻依舊意興闌珊地說:“什麽秘密?說來聽聽。”

    韓朗四下看看:“這可是京州城裏未來的大新聞啊。”又壓低了聲音說,“知道嗎,沈梁兩家要聯姻了,明天晚上督軍府裏有舞會,舞會上就要宣布沈仲淩和梁小姐的訂婚消息。”

    婉初正吃著一塊牛排,但明明是鮮嫩多汁的東西,怎麽如鯁在喉,仿佛吞了石塊,怎麽都咽不下去?

    方嵐並不太清楚婉初和沈仲淩的事情。她不以為然地說:“報紙都沒說,你怎麽知道的?”

    韓朗說:“宴會從我家訂了飲食,好多東西今天都不放出來賣了,是剛才聽我們經理說的。”

    後麵的話,婉初都聽得不大清楚了。哽在胸前的東西,讓她胃裏一陣一陣地疼,悶得難受。沈仲淩還要瞞她到什麽時候?

    婉初勉強地吃了幾口,起來說不舒服想要迴去。方嵐看她那樣子,自己也吃不下去了,站起來攙著婉初一同離去了。

    韓朗愣愣地看著離開的兩人,也不知道怎麽迴事。

    不一會兒,有人走到他邊上:“都說了?”

    韓朗迴過頭去看他:“三哥,都照你交代的說了。不過……我怎麽覺得……”

    榮逸澤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其他的別管,想追到嵐嵐,有我幫你才能事半功倍。沒我幫忙,怎麽能成功?”

    韓朗被他話語間的弦外之音鼓噪得極是興奮,剛才的那一點猶疑早就尋不見蹤影了。

    沈仲淩忙完了公務,迴到沈府的時候已經快近深夜了。鳳竹打著哈欠托著腮坐在園子裏的台階上,看他走過來,忙起身道:“二爺,你可迴來了!”

    沈仲淩沒想到這麽晚的時間,鳳竹還在這裏,問她:“是不是婉初有什麽事情交代?”

    鳳竹撲哧笑了笑:“可不是!讓我在這裏守著您呢。讓您到小園子一趟。”

    “這樣晚了,她還沒睡?”

    “您也知道這樣晚了,以後也早些迴來。小姐一個人又沒什麽朋友,就指望您迴來陪她說說話了。”

    沈仲淩也覺得抱歉,讓鳳竹先去睡覺,自己往婉初的小園子裏去。

    婉初坐在園子裏的石桌邊,搖著一隻團扇,歪頭望著天發呆。冰肌近著渾無暑,小扇頻搖最可憐。這場景說不出的宜人悅色。

    “夜裏這樣涼了,還搖著扇子做什麽?”他輕笑著坐下。

    “哪裏是怕熱,是在趕飛蟲而已。”她莞爾一笑。

    沈仲淩這才注意到石桌中間放著一個蛋糕,不解道:“今天是?”

    婉初拉開他袖子,看了看表,已然過了十二點:“今天是我舊曆的生辰。”

    沈仲淩眉頭微皺,一臉的歉意:“往年都是過公曆的生辰,今年要過舊曆的生辰,也不早跟我說,看我連個禮物都沒預備。”

    婉初笑著搖搖頭:“你能來就好。你近日裏總是那樣忙,本來想約你一同過,又聽說督軍府有個舞會,怕你被大爺拖去又是脫不開身,所以今天先過也是一樣的。不過反正過了十二點了,也算是趕上日子了。”

    沈仲淩聽到“舞會”兩字,心裏就有些虛。本來就不情願敷衍梁瑩瑩,這下聽說要錯過婉初舊曆的生日,更覺得抱歉。

    他單膝蹲到她裙邊,把她雙手握住:“明天的舞會大哥下了命令,我推不掉。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婉初笑了笑。一起去?去看你跟別人的訂婚宴嗎?笑著笑著就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她把手抽出來,可那動作冰冷生硬得讓沈仲淩也為之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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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初也覺察到自己的異樣,抽出的手順勢落下,理了理他的領子,微笑著說:“我不去,一到人多的地方就胸悶得慌,你自己去吧。不過,可不許跟別的女孩子跳舞。”

    婉初難得地露出拈酸吃醋的模樣,看得他胸口一熱。

    可明天去就是要當梁瑩瑩舞伴的,想到這裏,沈仲淩表情就為難了一下。

    可那閃過的表情還是讓婉初心裏陣陣地疼。婉初又強擠出一個笑意:“逗你玩兒呢。”

    他是知道的嗎?如果你明明知道,你還如此?

    沈仲淩覺得今天的婉初有些奇怪,可又說不出哪裏奇怪,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他抬手環上她的腰:“婉初,不管怎樣,你都要相信我。”

    不管怎樣?那麽會是“怎樣”的呢?

    一整日沈仲淩都沒有迴府,直接從軍部去了督軍的行轅。

    盡管四周靜悄悄的,婉初還是覺得腦子裏鬧哄哄的。讓鳳竹早早歇了,自己一個人呆呆地從日落坐到月升。

    看了看鍾,到了八點,該是舞會最高潮的時刻了吧。他此時又在做些什麽呢,是懷抱佳人跳舞還是別的什麽?她自己都覺得好笑,還能改變什麽嗎?那麽她在這裏又等著什麽呢?等著明天看報紙登出來,然後給她棄婦的身份蓋上一個戳?

    這個想法讓她的心激動起來。不,就算是被遺棄,她也不能做最後一個知道的。有什麽不能去麵對?她一路走來,就算得不到自己預料的結局,也不願意被謊言愚弄。

    婉初匆匆起來,用涼水洗了洗臉。鏡子裏的她臉色有些許的蒼白,薄薄地施了一層粉,又打了一圈胭脂。鬼使神差地描眉勾唇,換了一身禮服,煥然一新。為什麽這樣裝扮?鏡子裏的她美得這樣淒涼,美給誰看呢?

    穿戴停當,避開了下人,婉初一個人從側門出來。出了門,剛準備招唿路上的黃包車,就看見有人倚在一輛汽車邊,夜裏有一顆紅光明明滅滅。

    榮逸澤果然沒猜錯,傅婉初還是忍不住出來了。他料想她不會從大門走,便在側門守著。還好沒等太久,就看見她窈窕的身影從門裏出來。

    頭頂歐式的盤發,隱約幾枚珍珠的簪子,耳邊一對瑩圓的珠子晃著。難得見她妝色這樣濃,清孤冷傲的氣質裏竟然透出別樣的一絲妖嬈豔麗來。可她的目光又是冰涼的,配著身上墨藍色蕾絲禮服,瀲灩動人。

    婉初沒想到在這裏還能遇上他,看他的樣子,倒像是專程在等人。

    “傅小姐,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送你一程。”榮逸澤踩滅了煙,挑唇一笑。

    婉初也沒推托。你們不就是想讓我親眼看到嗎?那好,我便去看。

    婉初在車上就沒給榮逸澤什麽好臉色,榮逸澤也隻是笑著說:“想著你大概會去,可怕你沒請柬,所以在這裏等你。”

    “三公子,不,大爺想得真周到。”婉初冷冷地說,然後把頭偏向車外。

    榮逸澤餘光裏看到她看向窗外,雪白的頸斜出一條秀美的線。頸下是裸露的一大片瓷白的肩,鎖骨那裏有兩個小窩,小窩下是他臆想裏柔軟的峰巒疊嶂。她居然也會穿成這樣?

    榮逸澤覺得心底一陣臆動,這不受自己操控的感覺讓他覺得很糟糕,忙斂了心思專心開車。

    女人見過那樣多,居然還有這樣的衝動。他自己都覺得好笑。難道這就是“得不到的,總是好的”或者說“別人家的花自然就是香些”?可心裏又有些納悶,舞會那種場合,去交際的少,獵豔的多,她做什麽穿得這樣出挑?

    督軍行轅前排滿了車,車水馬龍門庭若市,那樣一種衣香鬢影。

    婉初突然後悔了,她突然說:“不要停在這裏,我不要去了!”

    榮逸澤卻是輕笑:“你在怕什麽呢?”

    還是自顧自將車停下,繞過車頭,拉開她那邊的車門,支起一隻手到她麵前。

    是啊,她怕什麽呢?總要麵對的,不是嗎?

    婉初咬了咬唇,搭著他的手腕從車裏出來。榮逸澤順勢把她的手臂彎在臂彎裏,側頭在她耳邊輕輕道:“別怕,有我在。”

    可這句話讓她心裏更忐忑了,她是怕的。那種怕是那麽真實,像吐著信子的蛇,又帶著恐怖的誘惑,引著她失魂地往前行。

    榮逸澤攜著婉初步入了行轅裏。流光溢彩的大廳畫棟飛甍、金碧耀目,六朝金粉下的靡麗繁華在樂曲裏蕩漾著紙醉金迷的高潮。

    婉初的目光在人群裏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榮逸澤在她身後,衝著一個方向微笑著擠了擠眼睛。那一邊,沈伯允手裏正捏著一隻高腳玻璃酒杯,衝他揚了揚。

    一曲終了,男女散開,司儀緩步走上台階:“今日貴客雲集,都是來慶祝京州軍大捷,督軍得了通江五縣。不僅如此,京州軍還有一件喜事……”司儀故意拖緩了聲調。眾人都在台下竊竊私語。

    沈仲淩剛和梁瑩瑩跳完一支舞,心不在焉地立在人群裏,正想著找個機會脫身,可一轉眼就看見了盛裝的傅婉初。

    她立在榮逸澤身邊,榮逸澤在她身後,時不時低頭在她耳邊說著什麽,臉上是春風得意的笑。那笑讓沈仲淩分外覺得刺眼,手攥緊了,又緩慢地鬆開。

    旁邊有人捅了捅他,沈仲淩才迴過神,郭書年笑著說:“淩少,說你呢。”

    沈仲淩斂住心神後入耳的第一句話就是:“沈仲淩和梁小姐的訂婚……”

    他的腦子“嗡”的一聲,更加聽不清周圍的話語,他不可置信地低聲問郭書年:“他、他剛才說什麽?”

    郭書年詫異地看著他:“剛才說您和梁小姐訂婚的消息啊,參謀長連我都瞞過了,怎麽,你不會也不知道吧?”

    沈仲淩呆呆地站在那裏,周圍的一切都好像消失了。他眼睛裏隻看得到傅婉初頰邊清冷的微笑,那笑意卻蘊著他從未見過的沉涼,暮雨秋山,萬千蕭瑟。

    沈仲淩猛地迴頭去看沈伯允,沈伯允卻裝作沒看到他一樣,和梁世榮親熱地交談著。梁瑩瑩也沒想到今天就會宣布訂婚的事情,臉上還是有些羞澀,可是又強作著大方。

    司儀又在台上說:“下麵這支舞,請淩少和梁小姐單獨跳,大家給他們鼓掌支持!”

    一時間場裏掌聲雷動。沈仲淩隻覺得那掌聲每一聲都是巨雷,劈在他心上,心上是焦枯一片。

    梁瑩瑩紅著臉等著他邀舞,沈仲淩覺得腳下有千斤重。他應該分開人群而去的,他應該在人群裏拉起婉初的手帶她走的,這樣尷尬的場合,這樣恥辱的場麵,他怎麽忍心讓婉初一個人麵對?

    可沈伯允滾動輪椅的模樣,在他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地碾過來碾過去。婉初,應該能體諒自己的難處吧?是的,她會的,她那樣愛我。

    婉初覺得臉上的笑要塌下來了,她快撐不住那笑了,雖然一點都不好笑。她的視線快要模糊得看不清他的動作了。可還是清楚地看到他一躬身,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然後把梁瑩瑩的手放進自己的手裏,把自己的手扶在她的後腰。那樣的行雲流水,那樣的渾然瀟灑。

    婉初覺得胸口悶得難受,腳下都是虛的。榮逸澤的手環住她的腰,他能感覺到她飄得厲害。

    一小節舞曲完畢後,人們又一個接一個滑進舞池。衣香鬢影裏掩住翩躚的欲望、浮世的掙紮。

    踩著節拍,榮逸澤一個轉身帶起她,她的長裙就滑出一道圈。快速旋轉步伐,反身、傾斜、擺蕩、迴旋……她覺得自己就好像是一隻提線的木偶,身體被人操控著。

    他的唇貼在她耳邊:“這裏可不是哭的地方。”

    滿世界的涼薄,卻偏偏耳邊這一處是熱的。

    婉初無聲地笑了笑,那笑讓他看著心也跟著揪了一下,他居然心疼了。

    他向來寡情,對女人也從不上心,居然就為她心疼了。看著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有的樣子,心裏也揪在一處。

    為什麽不哭一場呢?我還可以借你個肩膀。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沈伯允讓你帶我來看的,是吧?好了,三公子,戲看完了,請送我迴家。”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如同從天際傳來。

    榮逸澤不置可否,一圈一圈地繞著,帶著她走出舞池。

    沈仲淩在旋轉中眼睜睜看著她越走越遠,遠到消失,卻邁不開腿去追。

    婉初的腦子一直發著木,被榮逸澤塞進車裏,呆呆地在車上坐了一陣。

    榮逸澤雖然開著車,可一直留心著她,見她突然伸手去拉車門,下意識以為她想跳車,一隻手把著方向盤,另一隻手迅速地把她的手腕箍定在手裏:“你發什麽瘋!”

    “讓我下去!”婉初歇斯底裏地叫起來。

    榮逸澤把車停到一邊,婉初拉開車門,跌跌撞撞地下去,走了十幾步就跌坐在路邊,手蒙著臉低低地嗚咽。她似乎強力地壓抑著哭聲,不想被人知道,所以肩膀劇烈地抖動著。

    胸中那些隱忍卻不肯被壓下去,又翻轉著衝上來。婉初胃裏一陣難受,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嘔吐。

    可她今天本來就沒吃什麽,吐了幾口水再也吐不出來。可胸口的難受還是一陣又一陣往上泛著。

    榮逸澤點了一支煙,靠在車門邊冷冷地瞧她。繚繞的煙霧讓他的眼睛眯了起來。

    婉初哭了一陣,抹幹臉上的淚,站了起來。走到他身邊,仰首看他那模樣,難道煙的滋味就這樣銷魂?抬手從他唇裏抽出煙,放進自己的嘴裏猛抽了兩口。

    辛辣的煙霧突然充盈著口腔,嗆得她一陣咳嗽。

    榮逸澤把煙給奪了過去:“這個不適合你。”扔在地上踩滅了。遞了一方手帕給她。

    婉初接過來,擦了擦眼淚唇角。他的手帕漿過,板直挺括,帶著他身上淡淡的薄荷煙草的味道,那味道讓她的心慢慢地鎮定下來。

    “你早就知道是吧?我還是鬥不過沈伯允。是啊,我怎麽鬥得過他呢?”婉初失魂地笑了笑,“可你知道嗎,今天是我的二十一歲生日。為什麽要在今天呢?四年了,我從十七歲等到二十一歲,就收到這麽一個生日禮物,真是做夢都沒想到。”婉初自嘲地笑了笑。

    “你手裏明明有籌碼。把你有的那些往沈伯允麵前一推,你還愁他不把沈仲淩給你?”榮逸澤淡淡地說。

    婉初驚訝地看著他,他說的是什麽?

    “你不用那樣驚訝地看我。你博爾濟吉特家的秘密,我也知道。”榮逸澤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婉初有些心虛轉過頭看向遠方,聲音也變了。

    “那我就明說吧,老王爺的那些金子,你怎麽就不去用呢?給了沈伯允,他自然會把弟弟給你。”他說得坦蕩而隨意,仿佛根本不是她那個守口如瓶的秘密,而是街頭巷尾盡人皆知的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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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麽知道這些?!”婉初隻覺得害怕,麵前這人,向來都麵帶笑容,可總讓人看不清真實的麵目。

    榮逸澤卻是無奈地笑了笑:“我說我母親年輕的時候也曾是你父親的紅顏知己,你可相信?”

    婉初笑著笑著又哭出眼淚來,她相信,她怎麽會不相信呢。可她的心也涼下來,父親當時說過什麽,這個秘密他隻告訴最愛的女人,她的母親。可別的女人也知道呢。

    榮逸澤看她那樣子,有些不忍心,安慰她:“其實是你父親醉酒後無意中說的,這樣大的秘密總不好人人都說去。”

    有些話,他是藏了下來的。在遙遠的曾經,他是打過這金子的主意的。隻是後來突遭變故,活著尚且不易,他哪裏有精力去琢磨這個?後來沈伯允找上他的時候,他才想起來這麽迴事。可往來過幾迴,他的目標突然就變了,那些金子突然就不那麽耀眼了。

    “你要是以為金子在我這裏,你就錯了。不管你信或者不信,我都不知道金子在哪裏。你該知道,我上麵還有一個兄長。他才是真正的長房嫡孫,我阿瑪明媒正娶的嫡福晉的兒子。如果你在我身上打的是這個主意,你完全打錯了算盤!”婉初肅然正色道。

    她的手收緊在胸前,大約不常說謊話,她隻覺得心跳的聲音那樣的大,仿佛一不留神他就聽了去。

    榮逸澤也隻是笑了笑:“我若是打的這個主意,我怎麽會告訴你?我敢這樣告訴你,隻不過是看不得你受這樣多的苦,替你不值。我榮三若是想要什麽,哪怕大大方方就去爭、去搶,也幹不出欺騙女人感情的事情。”

    “你做不做得出來,跟我都沒關係。你不用解釋什麽。”婉初覺得渾身無力,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

    榮逸澤卻覺得氣悶,從來都是他不屑於跟別人解釋。現在他主動解釋,她卻毫不領情,於是無言地坐迴車裏。

    婉初在車邊站了站,卻沒有上車的意思:“不勞三公子了,我自己迴去。”

    他從沒在女人這裏受過這樣的挫折,本還想再說什麽,可頓了頓,便又沉默了,接著飛快地把車駛出去了。

    他們向著相反的方向而行,觀後鏡裏,婉初的身影越來越小。風吹起她的裙子,像水墨畫裏開放的一朵墨蓮,漸漸就被黑暗吞沒。

    他卻更是氣悶,他的教養讓他做不出留一個年輕小姐獨自走夜路的事情。於是他停了汽車,下了車在她後頭默默地、不遠不近地跟著。

    榮逸澤一直看著她進了沈府才轉身往迴走。走了幾步腳下好像踩了個什麽東西,挪開腳一看,是個耳墜子。金色的彎鉤上,金線吊著一隻華光異彩的圓潤瑩澤的珠子。他拾起來,他認得這是婉初今天戴著的。

    那珠子在她耳邊掃著,他貼著她的臉說話的時候,那珠子也掃過他的臉頰,溫溫潤潤的好像是她頸子上傳來的體熱,但是又帶著一點的湖海裏的涼氣,又好像是她的冷。他嘴角彎了彎,拂掉上頭蒙的灰塵,揣到了口袋裏。

    沈仲淩還是沒撐到舞會結束,找了個借口迴沈府了。他徑直到了婉初的小園,輕輕在她門上敲。

    婉初的心,此時就如輕舟過境千山,仿佛又通透了一番。

    她迴來換下禮服的時候才發現耳墜子掉了一隻。婉初不愛戴首飾,所以首飾並不多。這對東珠耳墜子是舊時宮裏一位皇後賜下來的,父親送給了母親,母親又留給了她。她素日裏珍愛,等閑不戴。今天才戴一迴,迴來的時候就少了一隻。

    婉初突然覺得,人生也便如此。你越是珍愛,越是容易失去。

    她記得這個耳墜子小時候也丟過一迴。那時候她把整個莊園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心情極其低落,上課的時候也心不在焉。徐明遠就笑著跟她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可那時候,她並不懂得,心煩氣躁地過了好久。日子久了,便忘了。可某一日整理東西,那耳墜子又找到了。其實失而複得,並沒有預想的歡喜,但是“已失去”的感覺,卻是刻骨銘心的痛苦。

    看著手裏那隻形單影隻的耳墜子,婉初突然覺得愛情於她,便像這隻耳墜子。她越是珍愛,命運便要開玩笑似的故意丟掉一隻。那麽,這一迴,她學著不再翻天覆地地去找,而是靜靜等著它迴來的那天。

    婉初輕輕地把門推開,沈仲淩的身影挺拔依舊。門裏門外不過半米的距離,卻是咫尺天涯。

    沈仲淩神色緊張:“今天的事情我一點不知情,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婉初淡淡地說。沈伯允把他逼成這樣,他不比自己好過到哪裏。

    他突然走過來拉起她的手:“婉初,我們走,到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婉初靜靜地把手抽出來:“你走得了嗎?如果能走,你早就走了。你走了你爹怎麽辦,你大哥怎麽辦?你擔得起這個罵名,我擔不起。仲淩,我是真累了,算了吧。”

    “我總會有辦法的,相信我!給我點時間。”沈仲淩說。

    可婉初被這三個字割得心裏難受。相信你,讓我怎麽相信你呢?今天你連站出來說個“不”字的勇氣都沒有,讓我怎麽相信你?你不過是一邊敷衍我一邊敷衍著梁小姐。

    但這些話說出來很傷人,婉初咬了咬唇還是咽了下去。

    婉初把手鏈摘下來放到他眼前,笑著說:“一樣的東西送給兩個小姐,淩少這是打算要享齊人之福嗎?”手一鬆,手鏈摔到了地上,嘩啦啦的珠子,彈跳著散了一地。

    本想怒斥幾句,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原來,他們之間連海誓山盟都沒有。

    當初母親和父親鬧的時候,尚能一邊砸碎他的瓷、瓶、碗、碟,一邊斥責他:“這就是你的‘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這就是你的‘一生一世一雙人’;這就是你的‘生死契闊’……”一樁樁一句句,刻在她心上的甜言蜜語,現在再用刻薄的語言一刀刀從心頭割下來,血淋淋地丟給他。

    可婉初想割都無處下刀,心就已經千瘡百孔了。

    可心再怎麽千瘡百孔,它總是鮮活的,那些無形的傷痛也傷不了本原的身體,生活也總是要繼續下去的。

    沈仲淩被她決然的容色傷得不輕,地上落的珠子當當當的聲音像極了當時在通城城頭耳邊的槍聲。雖然沒有一發子彈射中自己,可於心的煎熬恐懼卻又是真實的。

    “我總會有法子的。你,好好休息,不要亂想。”沈仲淩抿了抿嘴,最後轉身離開。

    婉初在房裏昏天黑地地睡了幾天,連飯都沒好好吃,每次都是胡亂對付幾口。等到第四天的時候,她終於被腹中的饑餓叫起。

    用涼水猛潑自己的臉,望著鏡子裏憔悴蒼白的麵孔,她伸手在鏡子裏描繪著自己的臉龐。她辛辛苦苦織了一個繭,以為安全,以為溫暖,以為可以保護自己,以為可以躲避外頭的風聲鶴唳。但是,到如今才發現,沒有什麽是真正安全的避風港,現在是要離開它的時候了。

    婉初走出房門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她拉開門的瞬間,深深吸了一口氣。

    打開門的時候就看到鳳竹焦急的麵孔,婉初衝她笑了笑:“今天早上吃什麽?”

    鳳竹看她麵色憔悴,可居然是帶著笑的。

    大清早沈福就特意過來交代過,二爺要跟梁小姐訂婚了。鳳竹替婉初委屈落淚了一夜,她不明白,這樣登對相愛的兩個人,怎麽就是這樣的結局呢?

    可她一個下人,就算被主人寵著,也明白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

    看到婉初強顏歡笑,她心裏更難過,可又不敢表現出來:“早飯的點兒都過了,不過廚房裏頭還留著飯,今天做的是小籠包子和白粥,您要是想吃牛乳麵包,也是有的。小姐您想吃點什麽?”

    婉初微微一笑:“可巧都不是我愛吃的,算了,我去外頭吃吧。”

    “小姐,我陪你去吧。”鳳竹的擔心都寫在臉上。

    擔心她做傻事嗎?她不會。

    婉初輕輕拍了拍鳳竹的手,算是一個安慰,笑了笑,轉身出門去了。鳳竹望著她的背影,這才注意到今天的她有什麽不一樣。

    素日裏她總穿著修長的高領衫襖,今天卻穿了件碎花的連身長裙。鳳竹記得給她整理衣櫥的時候曾見過這條裙子,那時候婉初說這條裙子是她過十六歲生日的時候母親送的。後來她身量長了,這裙子便短了些,露出了一截藕白小腿,腳下是一雙漆亮的小高跟皮鞋。

    婉初讓車夫把自己落在合富錦大街上,開始漫無目的地閑逛。可人走著,心早就不知道去哪裏了。原來,行屍走肉,就是這個樣子。

    原隻想散散心,才發現這心好像早沒了。空空曠曠的胸口,更像是帶著軀殼在漫步。總要習慣這樣一個人生活的,婉初安慰自己。

    逛到紅磨咖啡,她進去坐下點了塊歐培拉。吃了一小口,卻是食不知味。一杯咖啡在手裏攪了又攪,直到沒有一絲的熱氣。

    她坐在臨窗的座位,她以前愛吃這裏的舒芙蕾,喜歡那柔軟的口感。可如同她的愛情一樣,一口的甜蜜後,便是無盡的茫然。

    從前沈仲淩總叫她一同出來,她不願意。他就順著她,給她帶一份迴去。本來舒芙蕾是在瓷盅裏烘焙的,並不能外帶。可她愛吃,他就同經理打了商量,許他外帶迴去。

    婉初坐在那裏,好像看到他來這裏外帶的樣子,和煦地笑著跟侍應生打招唿,身影匆匆地再往家裏趕,生怕晚了一刻那東西口感就差了……

    以後,他會陪另一個人來這裏,也許他們就坐在這個位子上,一同喝熱咖啡,一同聊天。想著想著,婉初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韓朗進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往窗外望著的傅婉初。他覺得這個女孩很麵熟,一時又想不全她的名字。

    劇團演出很成功,團友在這裏訂了一個慶祝的蛋糕。想著方嵐愛吃栗子蛋糕,韓朗就特意過來交代店員做成栗子口味的。

    想到方嵐,他突然想起來這個小姐就是傅婉初。隻是那天她穿著傳統而繁複的衫襖,今天卻梳著披肩的公主頭和小洋裙,因此才差點認不出她來。

    韓朗笑得風和日麗,上去跟她打招唿:“傅小姐。”

    婉初沒想到在這裏會遇上熟人,忙斂住神情,可眼底的潮濕還是讓韓朗看見了。

    “你怎麽了?”韓朗擔心地問,問完才覺得唐突了。

    婉初覺得尷尬,低了低頭:“沒什麽,剛才眼睛眯了沙子。”

    韓朗“哦”了一聲,看她麵前的歐培拉沒怎麽動過,咖啡也是滿的,連熱氣都沒了,便問她:“東西不好吃嗎?”

    “不,不是的,今天胃有些不舒服,所以吃不下。怎麽,紅磨咖啡也是韓先生家的店?”

    韓朗被她稱作“韓先生”,覺得很是有趣,笑著說:“京州城十之八九的西餐店都是我家的。”

    婉初禮貌地笑了笑,卻不想再聊下去,找了個借口離開了。

    韓朗撓了撓頭,本打算直接去廚房,想了想,還是迴到櫃台給榮逸澤掛了一個電話。

    “三哥,我剛才在店裏頭看到那個傅小姐了,就是跟方嵐在一塊兒的那個。”

    榮逸澤嗯了一聲,問:“她一個人?”

    “是啊,不知道怎麽了,眼睛紅紅的,好像受了什麽委屈。”

    榮逸澤想了想:“你替我跟著她。”

    “跟著她?”韓朗咧了咧嘴,“我還有事情呢。”

    “我姨母最近總催我給嵐嵐物色個好婆家……”榮逸澤隨意地說。

    “好、好、好,跟著就跟著!”韓朗忙打斷他,心裏想父親說得真不對,他說榮老太爺那可是出了名的梟商,家財萬貫的,可惜了隻養活了這麽一個不成器的兒子。可韓朗覺得,榮三哥這個人可不像別人傳說的那樣簡單,他可是一肚子的手段。或許真同別人說的那樣,聰明都用到女人身上了?

    “一直要跟到她迴家。”榮逸澤又鄭重地補了一句。

    “萬一她不迴家呢?”韓朗問。

    “她無處可去,不迴家去哪裏?她一個女孩子不會逛太久的。”

    韓朗就接了這個“不會太久”的差事。可發現,不是“不會太久”,而是“太久”。

    婉初漫無目的地閑逛,看到鴻翔時裝店,就走了進去。有店夥計看她身上穿著舶來品的上等衣料,猜到是哪家的小姐,殷勤熱切地上來問她要做什麽衣服。

    婉初本就是閑逛,隻是看到了“時裝店”三個字,就想把衣櫥裏頭的衣服都換了,並沒有具體的想法。

    師傅給她量好了身材,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本衣服樣子的目錄畫冊,請她坐在那裏慢慢地挑選。

    婉初在軟椅上坐了下來,畫冊放在腿上。如今最時髦的就是旗袍和洋裝,畫冊裏頭有各樣時興的款式。

    這時候試衣間出來一個衣著光鮮的太太,麵色極是不悅:“經理,怎麽迴事?這衣服說是今天就改好,怎麽還有不合身的地方?我可是等著穿去人家壽宴的!”

    經理忙跑過來:“馮太太息怒,馮太太息怒。”仔細看了看衣服,對了對訂單,賠著笑臉道,“對不住、對不住,您這衣服本來是昨天要做好的,誰知道這幾天梁家的人過來訂了許多的四季衣衫。這硬貨、軟貨師傅都忙著給梁家小姐做嫁衣,其他的活就慢了些。看來是師傅忙糊塗了,以為改好了,真是怠慢老主顧了。”

    婉初的手停在翻頁的動作。真是到哪裏都有人提醒她,梁小姐要嫁給沈仲淩,生怕她忘記一樣。看這樣子,婚事那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情了,連嫁妝都開始預備了。

    婉初煩亂地要了幾件裙子,覺得店裏悶得慌,匆匆地離開了。

    一路走到了西山公園,站在西山湖邊,對著湖水就是發愣。湖麵在夕陽下是一大片的金,風一吹,那金就碎成一片一片的魚鱗。

    韓朗跟著她一路,走走停停很是傷體力。小腿、腳跟酸痛不已,也隻能暗自叫苦。這時候公園裏頭已經沒什麽人了,她一個年輕的姑娘獨自在這裏,他更是不敢走。

    韓朗一直跟著她,也沒好好吃上飯。隨手在路邊攤上買了塊餅子充饑,盤算著迴頭得好好讓榮逸澤請一頓大餐。

    婉初呆呆地在湖邊,直到覺得有些冷意,才覺察到天色不早了,也該迴去了。剛走了幾步,鞋跟卻陷在了路縫裏。她崴了一腳,跌坐在地上。

    猶記得小時候,跌倒的時候總有人衝出來扶她起來,吹著傷口,安慰她。如今才短短多少年,家國不在、父母雙亡,愛人如今也沒了。雖然有個兄長,長她二十多歲,卻一直在北地也沒有什麽往來。她如今真真正正是隻影漂浮、寸心虛曠了。

    想到傷心處,婉初索性抱著膝蓋哭開。往常身邊總有人,現在這四下無人之處,也不再遮掩,放任自己大哭。

    韓朗正啃了一半的燒餅,看她那樣子有心去扶一把,又怕她覺得難為情。他隻好遠遠地看著她哭,哭得他心裏都覺得很不好受。這樣的女孩,捧在手裏都來不及,誰會舍得這樣傷她的心呢?

    韓朗也不是沒見過女孩子哭,可她那樣一種傷心,光是看著都忍不住跟著難過。他想,到底遇上了什麽樣的傷心事,才能哭得那樣悲慟?

    那燒餅,便如鯁在喉再也吃不下去了。

    丟了燒餅,韓朗就坐在一棵大樹後頭,偷偷看她那麽一直哭一直哭。最後不知道怎麽的,她突然一歪,倒了下去。

    韓朗一驚,忙衝過去扶起她,怎麽叫她都沒迴應。看狀況,已然昏過去了。他一著急,隻好橫抱起她到路上攔了黃包車去醫院。

    榮逸澤接了韓朗的電話沒多久就趕來醫院,他來的時候婉初還沒醒。問韓朗,韓朗隻說是一天沒吃飯,在湖邊哭著哭著就暈過去了。榮逸澤打發了他迴去,自己在病床前坐下。

    護士小姐進來,看這人不是剛才送她來醫院的人,就問:“剛才送病人來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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