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信封,書雲:


    “周岌吾侄:


    若非黃寇作亂,不想在此敘慈孝之情。齊州戰事如昨,忠武意氣黯然,非侄不忠,實乃朝廷之勢窮耳。易雲:‘否極泰來’,今者天子複命老夫禦敵,自思雖無擎天駕海之能,仍需倚重各忠武侄嗣,為天下立正道,為蒼生除殘暴。昔日關雲長保有用之身屈身曹營而心係漢室,今者大唐社稷之危難尤勝於初,萬望我忠武將帥一心,承繼祖宗之望,不負男兒七尺之軀。至於委身舊事,既往不咎,起義功勞,另有封賞。靜候佳音,楊複光親筆。”


    楊郡王在信中把和自己的關係比作叔侄父子之情,周岌已經是受寵若驚,他看罷書信一手將其壓在案下,低頭思考良久,薛秦開口說道:


    “楊郡王誠意拳拳,你還有什麽顧慮,莫不是想一條道走到黑麽?”


    王建伸手假意阻攔,說道:“周將軍明智聰慧,不至於把自己置於失足難返的境地。”


    周岌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尷尬,說道:“郡王為人,末將不敢不景仰,但隻是擔心朝廷降罪。”


    王建道:“郡王受命於危難之間,天子明詔‘郭門以外由郡王全權節製’,一言九鼎,你就不用擔心了。”


    周岌聽了這話,終於放心。把書信藏在內衣襟裏,騰地站起來,正色說道:


    “我許久以來,盼的就是這一天。”


    又向王建走近幾步,抱拳說道:


    “請三將軍迴去轉告郡王,周岌發誓效忠朝廷,命本鄙賤,甘願追隨郡王鞍前馬後,膝前效力。”


    王建抱拳迴禮,興奮道:“將軍仁義,果然名不虛傳。既然如此,請將軍即做準備,千萬做好防範,待到郡王出兵破寨,將軍便起兵響應,生擒諸葛爽!”


    周岌領命,又命人送王建、薛秦出了軍營。


    夜已深沉,諸葛爽正安睡營中,忽然有偏將進帳稟報:


    “將軍,唐軍出城來了!”


    “什麽!快集合隊伍迎敵!”


    諸葛爽披衣出營,周岌帶著部從也趕到營門,遙望唐軍高舉“楊”字大旗,往這邊奔馳而來。諸葛爽號令齊兵在營前列陣,雙方弓箭手各自攝住陣腳,兩軍隔一箭之地對峙。


    王重榮、王建把馬向兩邊一拉,中間擁出楊複光,楊複光朗聲說道:


    “‘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諸葛爽、周岌,你二人原是大唐將領,何故與老夫為敵,快卸下甲胄,我在天子麵前為你等說情!”


    諸葛爽笑道:“楊複光!你不識實務,大齊帶甲百萬,坐擁大半天下,天命使然。你剛有長安之敗,怎麽敢來襲擾天兵!”


    王建揚鞭罵道:“無頭鬼!悖逆祖宗,天理不容!今天便叫你壽終!”


    說罷,令旗一揮,大軍衝殺過來,諸葛爽迴頭號令一聲:“衝啊!”其部眾應聲也衝了出去。


    周岌見此,拔出佩劍,在馬上厲聲喊道:“眾軍聽令!一齊衝殺上去!活捉諸葛爽!”


    言罷,周岌的兵馬衝著諸葛爽奔突上去,把正在衝鋒的爽兵夾在楊、周兩軍中間,登時大亂。


    諸葛爽見周岌反水,猝不及防,部隊被前後夾擊,兇多吉少,一邊號令催促軍隊分頭抵擋,一邊在親兵的護衛下尋機撤退,終於從北麵撕開一角,帶領數十騎飛奔而出,逃離戰場。


    王重榮、周岌率兵追趕一陣,夜色昏暗,終是被諸葛爽走脫,於是引兵迴轉。


    進了武功城,楊複光接見周岌,周岌當即下拜,淚目哭訴道:


    “岌自從投降賊寇以來,無時無刻不心懷愧疚,睡不能安寢,食不知甘味,深知有罪。幸賴遇到郡王,給周岌再生的機會!”


    楊複光親自把周岌扶起,點頭道:“不要自責,老夫已經在信中說過,是朝廷用兵失誤,不是你等的過錯,今天你懸崖勒馬,老夫要履行諾言,好好地封賞你!”


    周岌拱手道:“我沒有尺寸之功,不敢邀賞,如果郡王不嫌棄末將是個投降複歸之人,我願意奉郡王為叔父,於您膝前盡孝、陣前盡忠。”


    楊複光捋須大笑道:“我說怎麽今日有喜鵲在枝頭叫個不停,原來果真雙喜臨門,天教國家多一幹將,老夫多一子侄!”


    周岌聽了,喜出望外,急忙倒頭行大禮。楊複光麾下一眾兵將都高興雀躍,隻有鹿晏弘對周岌降而複叛感到不屑,露出一臉不悅。


    當晚,嵇昀和薛秦找楊複光辭行,楊複光惜才,勸二人加入忠武軍。嵇昀無意趟朝廷的渾水,謝言婉拒。薛秦想去長安接出阿芙,再來軍前效力。於是二人趁夜出城,到長安南門時,已經天曉。


    城口上高高又飄揚著齊字大旗,經過一番戰鬥洗禮,長安城愈發蒼涼慘淡,街上的行人遠沒有巡邏士兵多。二人步履匆忙,一路上見了不少餓殍屍骨,被隨意地丟棄在牆角路邊,實難想到,曾經繁華精彩的都城,竟變成人間地獄。


    嵇昀心中不安,隨著韋府大宅的臨近,一股焦臭難聞的刺鼻煙味愈漸侵擾二人的鼻腔。


    “著火了?”嵇昀從未有過的擔憂很快化成了令人嗔目的現實,曾經堂皇的韋府竟焚化成一堆碎磚爛瓦,早春清晨的寒氣遇到焦黑木頭的餘熱,化成一縷縷白色的霧氣。“薩迪婭!”嵇昀果真驚呆了,內心如同佛寺裏被敲撞的銅鍾,每一次悸動都痛如刀割,薛秦更是急不可耐地用手去刨廢墟,此時此刻什麽家國天下都不是他要考慮的,腦子裏除了阿芙,還是阿芙。


    不知道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想來不外乎齊軍的瘋狂倒算。兩個男人埋頭在瓦礫斷木中翻找尋覓了好久,直至木炭的餘溫都散盡,隻剩不時吹來的淒風,同心情一般清涼。他們翻找的目的大概是一樣的,不是想找到些什麽,反而越是找不到什麽,才微微地有那麽一絲絲的心安,但也隻是轉念而過的僥幸罷了,取代之的是另一種更為刺痛的擔憂:“這是多大的火,果真燒得厲害,怕不是屍骨都不剩了。”


    過了好久,不知是累了還是死心,嵇昀和薛秦癱坐在地,兩個人相互之間也不說話,像一對癡人在怔神。


    一個邋裏邋遢的乞丐打此經過,走起路來左腳不便,原還是個跛子。他看韋府廢墟上坐著兩個呆漢,臉上因塗了炭灰,和他一樣黝黑,隻有一對眼睛難夠辨識。


    “喂,你倆是不是找人?”乞丐佝僂著背,瞧一眼廢墟,再看一眼二人。嵇昀原沒有心情理他,但他走近時身上隱約傳來一陣香氣,而這香氣像是女人用的脂粉味。奇怪之餘,答道:“是,你知道這裏發生什麽了嗎?”


    “嗯嗯。”乞丐連連點頭,嵇昀登時來了精神,起身追問間隨手抓住乞丐的胳膊,登時隻覺軟嫩如酥、細骨舒筋,全不像粗笨漢子的手臂。


    “哎呦!”乞丐吃不住痛,驚叫起來,聲音與之前判若兩人,鸝音嫋然,顯然方才的話是女子故意壓沉嗓子裝出來的,她蓬頭垢麵、敝衣襤褸,難辨雌雄,卻實實是個女子。


    嵇昀慌手慌腳,連道了兩聲歉,女乞丐揉捏著胳膊,悻悻地咧起嘴角,眼睛時不時盯著嵇昀和薛秦仍在地上的包袱偷瞄。嵇昀會意,從包袱中取出兩塊幹糧遞過去:“吃吧。”女乞丐狼吞虎咽,全無體麵可言,看樣子餓了好多天。薛秦本來心煩意亂,聽她吃得聲大,更有無名怒火,大聲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這兒怎麽迴事?!”女乞丐顧不得答話,邊吞咽邊搖頭,薛秦大怒,一巴掌扇過去,把她手裏的幹糧打翻。女乞丐受了驚,躲在嵇昀身後,怯生生盯著薛秦,口中仍不住的咀嚼...


    薛秦餘怒未消,嵇昀忙出手阻勸:“算了,她為了一口吃的而已。”女乞丐忽然一怔:眼前這個黑臉小子的聲音好像似曾相識。她臨近嵇昀的肩膀,小聲念叨了一聲:“嵇昀...”


    嵇昀聞聲愕然:怎麽這女乞丐知道自己的名字?上下打量著女子,迴問道:“你是誰?!”見果真是嵇昀,女丐不喜反憂,低著頭轉身要走,嵇昀更加好奇,攔住女丐,不容她奪路逃跑,拽住胳膊用袖子強自給她抹了把臉,露出來三分真麵目,嵇昀不由失口驚道:


    “你!?江小雨...”


    這個髒兮兮、淒慘慘的女乞丐,就是當日在八渡禪寺結識的江小雨,她來長安據說是為投靠做了黃巢貴妃的同胞姐姐,怎麽非但沒有入宮,反而變成落魄街頭的乞丐?


    江小雨抬望著眼,半驚半怔的眸子裏,兩汪清淚兜住不流。與嵇昀互相驚對了好一會兒,死命地用力要從嵇昀手心裏抽出胳膊。這一場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叫嵇昀應接不暇,弄不清楚真相,他緊握的手如鐵鑄的一般難以撼動。


    江小雨拒不說一句話,薛秦不明所以,嵇昀告訴他這個江姑娘是來投奔齊王妃的,路上他們曾結伴而行,故而認識。薛秦耳聽一個“齊王”,胸膛登時氣炸,“是黃賊的小姨子?!正好...我殺了她,給阿芙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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