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見淇被圈禁在中正殿裏。


    景泰九年修繕紫禁城時,沒有錢修建中正殿,是在景泰二十一年時,修建的中正殿。


    整個中正殿,由雨花閣、延慶殿、寶華殿、撫辰殿、延福宮組成。


    雨花閣,供奉的是喇嘛教諸佛。


    延慶殿供奉道教仙尊。


    寶華殿供奉伊教神佛。


    撫辰殿供奉基教諸神。


    延福宮則在景泰五十年後,用來供奉媽祖廟諸神。


    朱見淇被關押在此,卻天天咒罵不斷,廢太子妃楊氏來勸過一次,卻被罵得吐血,迴去後一病不起。


    任由朱見淇如何叱罵,侍奉的宮人充耳不聞,一聲不吭。


    除了謹防他自殺外,其他事他們一概不管。


    整個暖閣,被包裹了厚厚的泡沫,房梁拆除掉,沒有明火,保證他不死就足夠了。


    而朱見漭迴宮的消息,他卻知道了。


    他坐在地上哭個不停。


    當了這麽多年太子,怎麽可能連幾個忠貞之士都沒有?


    可派去刺殺老四了,卻杳無音信,說明這些人被幹掉了,他看似是執掌天下的太子,看似權柄大於天,其實什麽都沒有。


    他坐在地上哭了很久,今天罕見的沒有罵人。


    很顯然,他完全被遺忘了。


    老皇帝連續處置政務十七天,在商王迴宮第二天,就生病了,他靠強大意誌力撐著商王迴京。


    這些天,說是他秉政,其實奏疏看一半丟一半,囫圇吞棗。


    隻是坐在奉天殿之上罷了。


    “老四。”


    生病的朱祁鈺,緩緩道:“這幾天朕也在反思,老大被朕逼瘋了。”


    “換做朕,當幾十年太子,也會發瘋的。”


    “朕二十二歲就登基了,青年得誌,他都五十七歲了,還是太子,縱然秉政,功勞還算在朕的頭上的。”


    “而且,他有你這樣的優秀弟弟比著,他早就已經瘋了。”


    “朕一直沒察覺到,以為遷就忍讓,就能改變他的性格,最後才演變成父子相殘的局麵。”


    “若論錯,朕錯得最多。”


    “給了他的巨大的希望,卻不能讓他如願,讓他做太子,卻讓他籠罩在朕的陰影下,活得很壓抑。”


    “換做誰都要瘋的,他是沒兵權,不然一定會造反的。”


    “幸好,沒淪落到父子刀戎相見的局麵。”


    “有時候皇帝太長壽,未必是什麽好事。”


    朱見漭要說話,朱祁鈺擺擺手:“老四,朕時日無多了。”


    “你比他幸運。”


    “起碼在外麵撒歡兒三十餘年,做了真真實實的三十年皇帝呀。”


    “他是苦命人。”


    “自幼就背負著巨大的責任,背了五十多年啊,朕責怪他,朝臣吹毛求疵,天下人拿他和朕比較,他心裏苦啊。”


    “所以天天罵朕、詛咒朕,他罵得對呀,朕不該活這麽久的。”


    “老四,給他條活路吧。”


    朱見漭確實能理解老大,但是,躺在塌上的是他們的親爹呀,他爹將一生奉獻給大明了,到頭來連套像樣的龍袍都沒有。


    這樣的皇帝,被世人當神一樣敬愛著。


    結果,臨死了,太子卻如此大不孝,鬧得老爺子最後一程走得不安穩,甚至可以說,若無此事,老皇帝活到九十沒問題。


    “爹,兒子不孝!”朱見漭磕頭在地上。


    他做不到彩衣娛親,卻也不願給朱見淇一條活路。


    “就當你給朕盡孝了。”


    “當了五十七年的太子啊,沒撈到皇位,朕心裏也不落忍。”


    朱祁鈺慢慢轉過頭,歪著臉看他:“老四,莫非你想將大明和商國合並?”


    朱見漭沒吱聲。


    他壓根就沒打算將商國分封出去,而是要一路往西打,打通大明和商國的要道,將兩個國家融為一體。


    “江山不是越大越好。”


    “領土不代表一切。”


    “大明已經足夠大了,不能擴張了。”


    “人心難製啊,當你力不從心的時候,就會被群臣推著走,被天下人推著走。”


    這一刻,朱祁鈺深有體會。


    換太子,何嚐不是被百官逼宮所為。


    他從本心裏就不想換太子,可天下人都想換太子,他能怎麽樣?


    “人呐,終究有老的這一天。”


    “朕老了。”


    “你也不再年輕了。”


    “就算你兒子還算勤勉,是個明君,孫子呢?重孫子呢?終究要出敗家子的,他一定會將你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丟掉的。”


    “大明能維持這樣的版圖,已經很難很難了。”


    “最近,朕又在讀元史。”


    “伱知道朕讀出什麽來了嗎?”


    “元朝滅亡,和疆域太大,有直接關係。”


    “疆域太大,隻能行粗放式經濟,說白了就是包稅製,這種粗獷式管理,會處處滋生臭蟲的,終究將大元吞食殆盡。”


    “就算有鐵路,也無法做到管到每一個角落的。”


    “就說大明,皇權真下鄉了嗎?”


    “老四啊,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難啊。”


    “為何當初朕要分封諸王,而不是全吞進大明肚子裏?因為大明吞不下的,縱然有鐵路也沒用的。”


    “朕用二十年打下世界,卻需要用二百年時間來治理呀。”


    “朕沒有二百年,老四,你有嗎?”


    朱見漭麵露猶疑之色。


    放過老大,從本心裏他是不想的。


    可既然老皇帝用孝來壓他,他就在歐洲挑一個小國,讓老大去繼藩就好了。


    讓老大繼藩商國,他還不配,一個不孝的人,有什麽資格做海外第一大國皇帝?


    而老皇帝又說到疆域領土的問題。


    這和他的理念背道而馳。


    商國照樣在異國他鄉,不斷擴大疆域,現在還在擴張中呢,也沒看到老皇帝說的什麽疆域極限啊。


    “朕當年坐上這個位子的時候,就漸漸知道不由自己了。”


    “老大何嚐不是啊。”


    “他做的這些是追隨本心嗎?”


    “不是的。”


    “當他坐上太子之位,身邊就會有形形色色的謀臣,他們會左右你的心智,放大你的所有情緒,他們能讓一個人發瘋,也能讓一個人變成暴君、昏君,當然了,也能變成明君、賢君。”


    “何為昏何為賢?是他們定的標準啊。”


    “而放大主君情緒,給主君出謀劃策,是門客的必修課啊。”


    “老大走到今天,固然有朕的因素,何嚐沒有天下文武的驅使呢?他們讓太子發瘋,逼著他發瘋,朕明知道,卻要順勢而為。”


    “可知原因?”


    朱祁鈺慢慢轉過頭,眼睛看著天花板:“因為朕老了,朕年輕時從未感到如此的無力。”


    “縱然天下權柄仍然在朕手裏。”


    “朕去操弄不動了。”


    “有跟沒有,沒區別了。”


    “朕五十歲時,尚能每日處置政務六七個時辰,現在呢,朕一個時辰都支撐不住了。”


    “朕說完了這句,忘記了那句,總在反複做一件事啊。”


    “人老了,沒用了。”


    “所以,朕明知有人陰謀推動換太子,卻要忍之順之,換朕六十歲時,必須要查個清楚。”


    “老四啊,你今年五十七歲了,尚且沒感受到衰老,是你的福氣。”


    “等你到六十七歲,七十七歲的時候,還能如現在這般嗎?”


    “老大會瘋,你的太子也會瘋的。”


    “老四,聽爹一句勸。”


    “疆域太大,沒好處的。”


    朱見漭的太子朱佑梐今年也三十八歲了,當了這麽多年商太子,心裏真半點想法都沒有嗎?


    老皇帝說的對,人老被嫌,皇帝也不例外。


    朱見漭再活二十年,他兒子也會發瘋的。


    不,再活十年,他兒子也會造反的。


    那個時候,如果他在外麵打仗,兒子卻在北京登基了,他該怎麽辦?他將麵對比楊廣更加窘迫的事情。


    當初楊廣征高句麗的時候,楊玄感造反了,導致北征草草結束。


    而他兒子朱佑梐則登基了,他尷不尷尬?


    “可將商國基業拱手讓人,兒臣心裏不甘心。”朱見漭多少聽進去一點。


    “拱手讓人?讓給親兄弟、親侄子,也叫讓給別人嗎?”


    朱祁鈺道:“他連皇位都讓給你了,區區商國,有何舍不得的?”


    很顯然,老皇帝是想讓朱見淇去做商王,去做商國皇帝。


    朱佑榶去做商太子。


    等於朱見漭和朱見淇基業對調。


    可朱見漭卻想統一世界,起碼統一亞歐兩大洲,將烏拉爾山作為大明中軸線,也作為大明的新聖山。


    但這很很顯然非常不現實啊,即便在高鐵飛機縱橫的現代,也不可能誕生這樣一個恐怖國家。


    疆域越大,分裂越快。


    老蘇就是最好的例子,吞並太多國家了,這些國家都不是什麽富裕國家,還沒有百年國祚呢。


    苦寒之地好占領,但這些地盤的人要養著的,就算不養也留不住人,還是往溫暖地區跑,這是經濟發展的必然。


    大明占據了膏腴之地一千多萬,能保住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爹?”


    朱見漭還想說什麽,卻發現他爹睡著了。


    話說一半,老爺子的精力支撐不住了。


    朱見漭長歎一聲,退出養心殿,還在熟悉皇宮,太子冊封禮還沒舉行,老皇帝的意思是,越快越好,初步定在五月初五。


    即便沒有正式冊封,朱見漭卻開始處置政務了。


    他住進慈寧宮裏,處置天下政務。


    接下來幾天,朱祁鈺都沒有詔見朱佑榶,即便朱佑榶每天都會上疏,請求探望老皇帝。


    奈何老皇帝不準,倒是傳了口諭,讓他安心。


    作為丟了太孫位的朱佑榶,實在太冤枉了。


    他搬迴了萬壽宮裏,以前擁簇在他身旁的群臣謀士,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不見了。


    聞聽皇帝得病後,他日日上疏請求侍奉湯藥,卻被朝廷拒絕。


    他應該恨四叔的。


    可他四叔秉政後,第一件事就是肅貪。


    在這個新舊交替的特殊時代,商王竟敢直接肅貪,展露其雄才偉略。


    這又是一個和老皇帝一樣的霸主型君主。


    朱見淇是遠遠不如的。


    在國策上,朱見漭完全遵循老皇帝製定的國策,上任第一天,就花出去十幾億,接下來每天,就如潮水般往外撒錢。


    京師肉眼可見的繁榮起來,即便這種繁榮,存在著泡沫,但真的繁榮了。


    這是換太子,朱見漭必須撒出去的福利,不然怎麽普天同慶?


    朱見漭擴大都察院,下設東南西北中五個分院,將天下分為五部分,增設禦史和監察史,加強監督中樞,巡視地方。


    進一步擴大科道言官的權柄。


    很顯然,他不像朱見淇,心裏發虛,擔心民間亂說話。


    朱見漭胸襟不一定開闊,但他肯定敢聽真話,因為他敢殺人,也在苦等燒三把火立威的機會。


    一場轟轟烈烈的肅貪開始。


    先肅清都察院、監察史和廠衛等職能部門,然後肅清中樞,再肅清地方,誰也別想跑。


    朱見漭上任一個星期,處死一千二百餘人,籍沒家產三千六百零八家,貶斥中樞官員798人,京師所有監獄,人滿為患。


    重啟京察,從三年一察,改為一年一察。


    他沿用老皇帝的治政理念,庸者下能者上,京察範圍,擴大到所有吃公糧的人,人人都要察。


    朱見漭最狠的是,將工部鐵路局、公路局的人殺光了。


    七天內,殺了一個工部尚書,一個工部侍郎,郎中、主事殺了七十多個。


    其中有勳貴參與,奪爵十二人,即墨家產一家。


    頓時,把整個中樞殺得瑟瑟發抖。


    他將商國精銳駐入京營,六萬多騎兵在手,是他最大的底氣。


    朝中對商王的評價,從好變壞,而民間口風恰恰相反,都支持商王肅貪。


    大明的贓罰庫,早就年久失修了。


    太久沒有用了。


    殺了一個星期,就堆滿了整個贓罰庫。


    朱見漭殺人還要誅心,他直接下詔書,宣布將所有贓罰銀用作民間福利建設。


    市場信心肉眼可見的迴升。


    當初迎立朱見漭的朝臣,此刻都在後悔。


    這家夥不講武德啊。


    我們擁立了你,你卻對我們大開殺戒,殺幾個也行,但沒讓你血流成河啊。


    此刻所有人才意識到,馬上皇帝的恐怖。


    景泰帝並非馬上皇帝,但他殺人可不手軟,這迴來個真正的馬上皇帝,大明官員又到了瑟瑟發抖的時代了。


    朱見漭給張敷華上個美諡,參加了他的葬禮。


    作為童年迴憶裏的大魔王,他們二人之間的書信一直不斷,感情不可謂不深厚,可卻永別了,他很懷念這位故人。


    他提拔了達芬奇,提拔了一批曾經關係不錯的朝臣,作為新太子黨。


    然後就開始大開殺戒。


    “殺得好。”


    朱祁鈺剛喝完粥,牙齒沒剩幾顆了,這年頭的鑲牙技術也一般,鑲完吃飯也不香,還麻煩。


    “老四,隻有你有這個魄力。”


    “朕本來寄希望於太孫,可他秉政後,卻被朝廷官員腐化了,忘記了對朕的承諾。”


    “你就不一樣了,你是馬上皇帝。”


    “又帶來幾萬精銳騎兵,可以控製京畿絕對安全。”


    “但這點兵不夠用,繼續從商國調兵來,再從魏國和息國調兵入京,你的那些兄弟們都比較服氣你,肯定願意借兵給你的。”


    “整肅朝堂的時候,千萬不要動軍中的利益。”


    “等朝堂整肅完畢,就整肅軍中。”


    朱祁鈺道:“大明上下通道不暢,早晚要出大問題的,必須殺,殺出一條血路來,讓上下通暢,讓底層人才上來。”


    “寒門貴子,才是一把好用的刀。”


    “你當了這麽多年皇帝,該知道這些的,不用朕手把手教你。”


    一邊說著,朱祁鈺要站起來溜達溜達。


    朱見漭扶著他:“爹,兒子就知道您會支持兒子的!”


    這就是他爹!


    永遠以大明利益為重,任何人阻擋大明發展,他都會毫不猶豫殺掉,就如朱見淇。


    “支持也隻是嘴上支持了。”


    “實際行動上,朕支持不了了。”


    “勳貴,隻要朕不動他們的利益,他們就支持朕。”


    “可一旦朕動了,就未必了。”


    “老大不就是嘛,要推恩,所以勳貴要反他。”


    “你可以肅貪,可以殺人,但不要輕易奪爵,更不能誅族,更不能奪走他們的命根子。”


    “這樣的話,勳貴就永遠是你手中的刀。”


    朱見漭明白。


    其實論罪的話,勳貴的罪足夠被誅族,但隻是奪爵而已,正常來說,奪爵都是暫時的,隻要過幾年乖巧聽話,還會賜給爵位的,但世券就未必了。


    隻有一家即墨家產,僅僅即墨家產,爵位還在。


    可以說老四處置勳貴得心應手。


    “用好廠衛。”


    “朕這些年收養孤兒,每年都會從中吸入新人,填充進入廠衛。”


    “你要用好他們,他們是你在朝野上下的眼睛。”


    說到這裏,朱祁鈺一頓:“你可知,朕真正的王牌,叫影子。”


    “其人,都是從養濟院優中選優,挑選出來的精英。”


    “經過特殊訓練後,才能進入影子。”


    “影子,每個人都是單線聯係,隻有朕,才有他們的全部名單,任何人都沒有。”


    “這是朕的王牌,也是朕執掌朝政的唯一底牌。”


    “老大,也不知道影子的名單。”


    朱祁鈺歎了口氣:“不是朕不相信老大,而是他擔不起這個重擔啊,交給他,很快就泄露出去,然後影子就會被滲透成篩子,就沒用了。”


    “今天朕交給你,朕相信你能用好他們。”


    朱見漭跪下謝恩。


    朱祁鈺卻擺擺手:“扶著朕,比謝恩更重要。”


    言下之意,這些虛禮沒用,放過你大哥吧。


    “兒子答應您的要求!”朱見漭答應,將朱見淇封去商國,兄弟兩個換國。


    “好,好啊!”


    朱祁鈺有些激動:“你的胸襟,比朕還要寬廣,當初朕就容不下親哥哥,一直被民間詬病。”


    “東歐皇帝,天下藩國中第一大國,他也算值了。”


    “明日宣太孫……哦,榶兒入宮吧。”


    朱祁鈺叫習慣了。


    新太孫朱佑梐,還在商國主持朝政呢。


    “朕的失敗,你要學會總結經驗,不要重蹈覆轍,切記父子相殘。”朱祁鈺在說朱佑梐。


    “兒子知道。”朱見漭點頭,其實沒有頭緒。


    這東西就是個死循環。


    除非太孫與世無爭,沒什麽野心,而這樣的人恰恰當不好這個龐大帝國的皇帝。


    一個好皇帝,就要有野心,還要有和野心相配的能力。


    這樣的人恰恰不甘於臣下的。


    “朕剛才說到哪了?”


    “哦。”


    朱祁鈺想起來了:“朕讓談妃搬過來和朕一起住了,朕這些嬪妃,陪著朕的隻剩下她了,再這樣兩宮分居,日子過得實在難受,雖然於禮製不合,但朕不想顧及那些了。”


    “兒臣幫您擋住前朝的風言風語。”朱見漭不在乎這點小事。


    “老四,你雖不年輕了,也要多納嬪妃,起碼到老了還有個知冷暖的人,不像朕,隻剩下身邊這麽一個人了。”


    朱見漭和老皇帝一樣,屬和尚的。


    他隻有四個兒子,分封出去了三個,後宮也沒幾個妃子,重點是他對納妃不感興趣,他更喜歡征戰沙場,然後搶奪別人的嬪妃,自己玩完就賞賜給部下。


    “兒臣遵旨。”朱見漭沒太聽進去。


    他現在剛剛秉政,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候,哪有時間浪費在女人身上?


    您家老大不孝順,我家老大可很孝順的。


    您就是對兒子們太好了,所以不孝順,我可不會這樣對那幾個狗崽子,他們也隻是我成為大帝的工具。


    “爹,外麵陽光正好,兒子扶您出去看看?”朱見漭道。


    “算了,你還有大事要忙,剛剛秉政,捋不順管不過來,正一頭漿糊的時候呢,去忙吧,記得從商國再調精銳過來,和大明精銳對調輪換。”


    朱祁鈺叮囑兩句,就讓他去了。


    朱見漭跪下行禮。


    他已經三十年不跪了,這幾天基本上天天要跪的,但他甘之如飴,能在父親膝下侍奉,是所有藩王夢寐以求的事。


    老爺子也好伺候,不太挑理。


    朱見漭帶著在商國的太監、宮娥,甚至還有一些帶刀侍衛,可以說整個東宮,都是他的人。


    而宮中的帶刀侍衛,都在巴結新太子。


    宮中侍奉的宮娥,都在想方設法滲透東宮,為家族出力,整個大明都在想辦法滲透商國人,將他們集體拖下水。


    朱見漭深知這些人的壞心思。


    也清楚,自己的人很快就會墮落,這是人性。


    他必須抓住這個空窗期,整飭朝堂,燒起來三把火。


    第二天,朱佑榶入宮拜謁老皇帝。


    “朕諸多兒孫之中,唯獨對不起你啊。”


    朱祁鈺道:“你爹瘋魔,跟你關係不大,其實朕也動過立你的念頭,可建文帝前車之鑒,讓朕打消了這個想法。”


    “你怨朕怪朕,朕都不怪你。”


    朱佑榶淚珠墜落:“孫兒不敢怪爺爺,是孫兒命不好。”


    “是啊,出生在皇家,就要麵臨著身不由己。”


    朱祁鈺緩緩道:“朕已經和你四叔商量好了,由你爹去繼承商國基業,待太子冊封後,朕就封他為商王,出國外藩,永遠不許迴大明。”


    “你就是商太子,等你爹百年之後,由你來繼位。”


    “你的其他弟弟們,朕也會想辦法安置的,讓你沒有後顧之憂。”


    “這是朕能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這話讓朱佑榶內心不甘,卻又很難受。


    他明顯感受到老爺子的死氣。


    被他爹氣這一下,估計沒幾天活頭了。


    卻還在為子孫操心,子孫債子孫債,說的沒錯。


    “你找個機會,勸勸你爹,別讓他走極端,大明太子不做就不做了,去商國當皇帝,也不錯。”


    朱祁鈺讓他退下,忽然又叫住他:“告訴他,朕不怪他。”


    “爺爺!”朱佑榶沒想到,他爺爺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朱見淇這麽鬧,大明全國備受損失,老皇帝少活五年,大明動蕩不安,被賜死都不為過。


    可老皇帝卻說出這樣一句話。


    不怪他。


    隻怪自己。


    對兒孫真的偉大啊。


    朱祁鈺擺擺手:“人啊,老了,有再多遺憾和不甘,都帶進墳墓吧,別留給兒孫了。”


    他為大明奉獻了一生,臨終前,卻為兒孫燃盡了最後一滴能量。


    當朱佑榶將這些告訴朱見淇的時候。


    朱見淇咒罵不斷,時不時的還咒罵朱佑榶無用,直到朱佑榶說出那句“不怪他”的時候,朱見淇猛地怔住了:“他、他說不怪我?”


    此刻,朱見淇十幾天不洗頭不洗澡,披頭散發,渾身散發著臭味。


    “爺爺說不怪您。”朱佑榶哭著說。


    “不怪我,不怪我?”


    朱見淇嘴裏喃喃自語,朱佑榶說的其他話,他都聽不進去了。


    晚間,朱見淇吞泡沫餐盒自殺了。


    太醫已經去搶救了。


    消息是傳進東宮的,沒敢傳入養心殿。


    “不孝!忤逆!混蛋!”


    “這個時候硬氣了?以前想什麽呢?”


    朱見漭直接炸了:“他想死,出國再死行不行?他是想逼死爹嗎?他心裏就沒有半分孝心嗎?”


    “全宮戒嚴,不許將消息傳入養心殿!”


    “誰敢傳入隻字片語,誅九族!”


    朱見漭麵容兇厲:“再傳旨太醫院,務必救活他,不惜一切代價!他想死,沒那麽容易!”


    “將守衛、送飯、侍奉的人,統統處死!”


    整個紫禁城中,風聲鶴唳。


    都聽說了,廢太子吞泡沫自殺了,太醫院尚在搶救,生死不知,而新太子暴怒,殺了很多人,嚴禁消息傳入養心殿。


    倒是老皇帝睡得香。


    他和談允賢同寢同榻,幾乎形影不離。


    兩個孤獨的老人,報團取暖。


    之前顧及禮製,分宮睡,現在朱見漭繼位,他反而不在乎了。


    朱見淇當太子時,他必須當神,才能護住朱見淇。


    而朱見漭當太子,他就可以肆無忌憚了,一個優秀的太子,能為他遮風擋雨。


    第二天,他也不知道朱見淇自殺的消息。


    東宮卻收到消息,朱見淇被救過來了,人是沒死,但像是瘋了,說話顛三倒四,亂七八糟的。


    朱見漭對他沒有半分憐憫:“安置迴去,一切照常,等待封商王,立刻送去商國繼藩。”


    即便老皇帝免了晨昏定省,他還是每日下了早朝就去請安。


    “說了不讓你來,你折騰什麽啊,多大歲數了,保重好身體,比什麽都強啊。”


    朱祁鈺笑道:“這人呐,這輩子過什麽呢,年輕時候奔事業,老了就奔兒女了,朕這麽大歲數,就過你們呢。”


    “你那些姐妹,都不太入宮來看朕。”


    “而朕這些年,為了當神,要顧及這個顧及那個,不能天天宣詔她們入宮,承歡膝下。”


    朱見漭眉頭一蹙。


    這個並非是朱見淇做的不好,他已經有四個妹妹薨逝了,長姐固安也早就不在了,這些老皇帝並不知道。


    朱見淇也是顧及他的身體,沒有告訴他。


    正因為公主有死的,其他公主也不敢入宮,擔心老皇帝想起其他女兒來,萬一說漏了嘴。


    前幾年公主們是經常入宮侍奉的。


    而諸子中,老七鄫王也已經去世了,老大瘋了,老五被刺殺,據信使說他說不出話了,恐怕也命不久矣。


    “等兒臣穩定朝局後,就讓妹妹們入宮侍奉您。”朱見漭笑道。


    朱祁鈺滿意點頭:“老五遇刺案,到底是誰幹的?”


    “還在查。”朱見漭搪塞道。


    “可是查到了不該查的人?”


    朱祁鈺指向趙王。


    朱見漭四個兒子中,趙王最野心勃勃,他動機、能力都有。


    “若孽子敢弑殺親叔,兒子定斬不饒。”


    朱見漭認真道:“但應該不是他,前幾天他上疏辯駁,大理寺寺卿已經去趙國調查了。”


    “兒子懷疑是楚王。”


    “哪個楚王?”朱祁鈺愣神,一個在歐洲,一個在南美。


    之所以兩個楚王,是因為朱佑樘一直想改國號,而且楚,是大國號,不能隨便封。


    “歐洲楚王。”


    “他?”


    朱祁鈺納悶:“他為何挑撥朕諸子間的關係?他縱然有爭霸的野心,卻沒有實力,關鍵是,他刺殺諸王,能得到什麽好處?”


    “兒臣也沒想通。”


    朱見漭無奈道:“但證據都指向了他。”


    “兒臣也不太相信,所以還在調查中。”


    隻要不是趙王就好。


    若是趙王,這不逼著朱見漭殺子嘛。


    “父皇,其實還有一個可能。”


    朱見漭指了指這養心殿:“這滿朝公卿,想給兒臣上一個繩索,所以模仿宗王作案。”


    “目的是讓兒臣為他們所用。”


    這種可能性確實有。


    但有這個能力的朝臣卻不多,能數得過來的。


    “爹,您說他們敢嗎?”朱見漭也在猶疑。


    “敢,他們敢!”


    朱祁鈺無比鄭重道:“老四,別以為你有商國班底,在大明就能橫著走了。”


    “一個月!”


    “甚至更短,你的商國班底就會被同化,就會墮落,就會不再忠誠於你。”


    “哪怕你從民間遴選出猛臣來,照樣難以施展拳腳,照樣要進入這個大染缸,被染成五顏六色,恰恰不屬於皇族的顏色。”


    “大明,和你的商國不一樣。”


    “這片土地上存在著五千多年的規則,任何人都無法打破的規則,哪怕是朕年輕時,最多能打破二十年而已,最後還會迴到原點上。”


    “這種恐怖的規則,就會快速吞噬掉你的班底。”


    “如果你還以你的班底沾沾自喜時,你的死期就不遠了。”


    “別以為朕危言聳聽。”


    “朕為何要將影子交給你,就是在保你的命。”


    這話可把朱見漭嚇到了。


    他是馬上皇帝,遇到過多少次致命危機都沒死,會死在這小小的宮城裏?關鍵他還是太子,未來的皇帝!


    可老皇帝給他的答案,大大出乎預料,會,一定會。


    “坐這個位子,其實是順應大勢而已。”


    “你順著他們的心意,你就是聖君。”


    “你逆著他們的心意,你就該死。”


    “老大就是例子。”


    “論軟弱,老大是第一,這是一個最好的吉祥物,為什麽還要被換掉呢?”


    “連朕都無法阻擋他被換掉,你就知道這裏麵有多麽可怕的推手啊。”


    “老四,朕讓你吸取朕和老大的失敗經驗,你要往心裏去呀。”


    “你想想,老大為什麽被換?”


    “他被換了之後,卻能保住性命,即便朕要殺他,朝臣也在阻攔朕,為何?”


    “規則!”


    “他罪不至死,或者說,他是一個合格的守成之君,隻是不符合大多數的利益而已,所以被他換掉了,這種規則恰恰在保護他,讓他保留一條性命,恰恰說明所有人在踐行規則、維護規則。”


    “你呢。”


    “你是個馬上皇帝,是開拓型君主,為何朝臣會擁立你?你想過嗎?”


    朱見漭搖搖頭。


    確實呀,他的存在不符合文官的利益呀,但文官卻一致擁立他。


    反而最該支持他的勳貴,聲音最小。


    著實詭異。


    “因為你的兒子,他是個守成之君,他符合文官心裏完美的帝王形象,所以他們選擇了你。”


    “之所以沒選擇榶兒,因為建文帝的例子在前麵。”


    “他們可不在乎皇家骨肉相殘,他們是擔心自己的利益無法保證罷了。”


    “說白了,就是怕靖難,萬一打仗,所有人的利益都保不住,所以這種情況堅決不能出現。”


    “即便朕想立他,都立不成功。”


    朱祁鈺將人心剖開了,講給朱見漭聽。


    朱見漭這一刻才明白:“原來我就是個過渡?所以待您百年之後,兒子就會莫名其妙死亡?”


    “你會死得悄無聲息。”


    “所以現在,他們才任由你屠戮朝堂,隻有這樣,才會有更多人站在他們這邊,才會加速你的死亡。”


    朱祁鈺笑道:“當年,朕也遇到了和你一樣的窘境。”


    朱見漭立刻明白,若沒遇到過,老皇帝為何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他是非常支持殺人的,證明這條路有利於皇權。


    其實,一個人不能簡單的分辨忠和奸。


    像楊一清,是大明的衛道士,卻在金國實行前無古人的政治實驗,拿金國朝政當兒戲。


    像劉大夏,明明是權力怪物,卻會在關鍵時刻為皇帝挺身而出,無法說他是壞人,也不能說他是好人。


    好與壞,根本不能評定一個人,因為不準確,太絕對。


    像這種頂級政治人物,都是非常複雜的。


    人生每一階段,都有不一樣的特性,要細分析的話,就要結合當時的背景和心態來分析,才能得到相對結果。


    為何相對,因為一個人的決定存在巨大的偶然性,可能一隻蝴蝶拍動翅膀,就會做出不一樣的決定。


    “爹,您當初是怎麽做的?”朱見漭立刻心領神會。


    “忍,殺,最後融入其中。”


    朱祁鈺也沒有好辦法。


    無非是先忍耐,然後鏟除掉不符合他利益的人,最後和他利益這邊的人進行大融合,變成他們。


    “打不過就加入,沒什麽新意吧?”朱祁鈺看著他,而這恰恰就是自保之道。


    朱見漭苦笑一聲:“那您還支持兒臣殺人?”


    “你不殺人,如何立威?”


    “老大為何是軟柿子?因為他不敢殺人!”


    “你把他們殺得血流成河,他們就會服你怕你,當你察覺到不對時,你就要開始融合他們。”


    “朕為何活這麽大年紀?”


    “就因為天下人不能讓朕死。”


    “以前是老大夠蠢,天下人擔心朕死了,天下人利益受損,所以朕必須得活著。”


    “今天,你來繼位,你的屠刀殺得人瑟瑟發抖,天下人都需要朕來做保護符,所以朕必須得活著。”


    “而你。”


    “朕前腳一死,你後腳就會跟上。”


    敢情我就是個工具人唄?


    朱見漭卻想到了另一層:“爹,那兒子不殺人,就能長命百歲了?”


    “你想得美。”


    “老大不殺人,所以被當做軟柿子,最後被揉搓廢掉。”


    “榶兒不殺人,所以天下臣民不服他。”


    就是說,你不殺人,人家不怕你;你殺人,人家害怕就要搞死你,反正坐上這位子就沒好。


    “那我殺不殺都得死啊?注定了,死路一條?”朱見漭無語道。


    “你可知他們為何要弑君?”朱祁鈺問。


    朱見漭搖搖頭。


    這些他在商國沒學會啊。


    讓他處理朝政,行軍打仗他非常在行,可鬥心眼保命,他沒想過呀,誰能想到,大明皇帝隨時遭受死亡危機。


    “動動腦子,你肯定能想到的。”


    朱祁鈺今天氣色比較好,笑著說:“因為年紀大的皇帝,不好控製,懂得太多了。”


    “而一個年輕的皇帝,懵懂無知,就是個傻子,會被他們隨便擺弄。”


    “把皇帝搞瘋,搞成宅男,搞成廢物。”


    “再不濟,就直接搞死。”


    “反正新君登基就好了。”


    “這個他們,是皇位下的所有人,包括你的兒子、孫子、你的兄弟,都是他們,都可能加速你的死亡。”


    “當然了,這種情況不是普遍,朕就是特例,可知為何?”


    朱祁鈺解釋道:“因為朕保證了天下各階層的利益,朕在,天下人就有好日子過,朕死,天下人的日子就難過。”


    “老大就證明了這一點,所以朕明明丟掉了所有權柄,卻天下人心在朕,老大還是被朕說換就換掉。”


    “老四,長壽的秘訣,就是融合,變成他們。”


    “而這樣做有一個巨大的弱點。”


    “就是朕被天下大勢推著走,人雲亦雲,朝廷上下貪腐嚴重,上下通道不通,大明看似繁榮似錦,其實烈火烹油。”


    “而朕,都無力改變,反而隻能順應大勢,時勢造英雄,說得非常好。”


    “要說朕有絕對皇權嗎?”


    “有,朕可殺死任何一個人。”


    “可說朕沒有絕對皇權呢?”


    “也很合理,有些家族朕想滅,卻滅不了。”


    “坐這皇位呀,學問大著呢。”


    “你呀,學的地方多著呢。”


    朱祁鈺這番話,讓朱見漭陷入深思:“爹,您是希望兒子走哪條路?”


    “走哪條路朕沒法給你規劃,無非是順勢而為,利益最大化而已。”


    朱祁鈺笑道:“所以朕給你影子,影子,是你保命的關鍵,這支間諜,全是單線聯係,切斷一根線,整條線上的人就會失聯。”


    “影子無法保證你的權勢,卻能保證你的性命。”


    “可知朕這些年,半步不出養心殿?”


    “當年汪直勾結外人,販賣乾清宮消息之後,朕就知道,乾清宮裏伺候的人太多了,實在不可信。”


    “所以,朕就偏居養心殿,甚至半步不出養心殿,如此龐大的皇宮,朕卻哪都不去。”


    “養心殿裏人事關係簡單,偶爾替換即可。”


    “你一隻眼睛盯著幾萬人難,可盯著二十幾個人,做不到嗎?”


    “不管外麵卷起千濤萬浪,朕卻沒有生命之憂,即便有人想害朕,也無從下手,除非有太醫在朕的藥裏麵做手腳。”


    “但朕為了防範這點,研究了幾十年的醫理,還有談妃在側,朕的所有藥,都出自談妃,近兩年都在養心殿裏麵熬,用的都是朕一手養大的孤女。”


    “你能守住朕這般寂寞嗎?”


    朱祁鈺幫他搖頭:“你做不到的,你是雄鷹,喜歡翱翔在大草原上,你是馬上皇帝,喜歡馳騁在疆場上。”


    “朕則不是,朕雖看似是馬上皇帝,卻一仗沒打過,甚至都不會騎馬,朕除了看書外,沒有其他愛好。”


    “所以朕的辦法,不適用於你。”


    “你是聰明人,其他事你慢慢琢磨吧,朕還死不了,死前尚且能保著你,隻要朕一死,就是你獨麵風刀雪劍的時候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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