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為何?”朱祁鈺看向朱見淇。


    朱見淇蠕了蠕唇,他造假報表,是想給全國百姓一個漂亮的財務報表,說白了就是滿足他的虛榮心。


    其實從景泰六十年開始,赤字率連年增加,去年已經接近了紅線。


    因為所有東西都在漲價。


    景泰九年時,一公裏瀝青路,才花幾十兩銀子,到了景泰六十四年,一公裏,已經漲到了17萬元!


    都說原材料瘋漲,但原油是從國外買迴來的,價錢明碼標價,瀝青又是石油的殘渣,成本可謂十分低廉。


    說人工貴吧,老百姓都說賺不到錢。


    甚至,景泰六十一年時,出現了全國第一起欠工錢案子,近兩年拖欠工資的情況愈發嚴重,很多打工人或多或少都遇到了這種問題。


    可一段瀝青路的支出,是連年增長。


    就別說鐵路了,一公裏鐵軌,在景泰四十五年時,造價900元,到了景泰六十四年,一公裏鐵軌,造價59萬元。


    而這些年,瀝青路和鐵軌,基本都是宮中獨資,花的都是內帑錢。


    真金白銀拿出去,朱見淇心疼啊。


    但為了地方發展,又不得不拿出來。


    可民間百姓卻不叫好,反而還叱罵朝廷,就因為票價漲了,就因為增加一個地勤費,所以百姓罵聲連天。


    工程造價明明也漲了啊,為什麽票價不能漲?


    百姓天天說難,朝廷就不難了嗎?


    如此龐大的疆域,縱然有火車,從南到北,也需要二十天時間,地區發展不均衡是必然結果,誰能保證處處發展平均啊?


    東北自己不給力,接不住中樞給的大紅利,偏偏還叫罵中樞,憑什麽啊?


    西北不發展科技,反而處處跟中樞要錢,憑什麽全都得中樞給托底兒啊?


    西南那麽窮,讓你們出來打工,自己想辦法出來就得了唄,為什麽都向朝廷伸手呢?


    孤這個太子當得不難嗎?


    經濟本就進入停滯期了,普及電氣革命,是需要時間的,也需要大筆金額投資的,等經濟騰飛是要經過空窗期的。


    那中樞為了鼓勵地方信心,不造假怎麽辦?


    你們現在跟老皇帝說我造假了,當初造假的時候,你們不也同意了嗎?


    朱見淇知道,他已經和文武百官漸行漸遠了。


    他們不滿意自己這個太子。


    自己還不滿意他們這群屍位素餐的老頭子呢!


    “為何造假?”


    “陛下,若財報不造假,如何激勵人心?如何給天下人注入一劑強心劑?”


    “您執政時,一切就都是真實的嗎?”


    “兒臣是為了大明著想啊。”


    “隻要民間有信心,就能衝過眼前的難關,等電氣革命發展起來就好了!”


    “到時候大明的報表就是真的了……”


    朱見淇話沒說完。


    朱祁鈺一個耳光甩在他臉上:“蠢貨!中樞信譽,比什麽信心都重要!人無信則不立,朝廷沒有信譽,如何統轄萬民?”


    “你個蠢貨!”


    “為了所謂的信心,將財報造假?”


    “這迴好了,天下人看皇家的笑話,看朝廷的笑話!”


    “政務公開,是為了給民間信心嗎?那是讓百姓監督中樞,因為我看你眼睛不往下麵看,才要公開政務,讓天下臣民共同監督朝廷的!這是給你安排的後路!”


    “你為何什麽事,都抓不到重點啊?”


    “我說你蠢笨,伱卻怨懟我說話太損,你怎麽就不會動動腦子啊?”


    “再說了,經濟哪裏停滯了?”


    “電氣革命怎麽就需要幾年空窗期了?這都是誰教你的?我嗎?”


    朱祁鈺強壓著怒氣。


    他這一生經曆得太多了。


    到老了基本什麽都看開了,本以為這輩子沒什麽能讓他發怒的事情了,卻不想,身邊埋了個大雷啊。


    即便這樣,他還是沒下換太子的決心。


    朱見淇倏地嗬嗬而笑。


    慢慢抬起頭,直視朱祁鈺:“您是沒教兒臣這些,卻什麽都要管,管完兒臣,管孫臣,管完大明管藩國。”


    “您已經退位了呀!您已經將乾清宮讓給我了呀!”


    “可您真讓了嗎?”


    “看看,看看他們。”


    朱見淇指著跪伏在地的群臣:“您是真讓了嗎?假的!”


    “責任全在我,功勞都是您的!”


    “天下百姓隻記得您的好,誰記得我朱見淇做下的好事?”


    “功勞是您的,苦勞是群臣的,隻有我,是天下人公認的廢物!”


    朱見淇滿臉怨恨:“陛下!”


    “兒臣不過跟您強嘴兩句,您就搞出這麽大的陣仗,讓我下不來台,逼我去死!”


    “這太子,我也當夠了!”


    “也不想當了!”


    “兒臣朱見淇,請求陛下賜死!”朱見淇猛地一頭磕在地上。


    無比怨恨的言辭,傷透了朱祁鈺的心。


    “你當夠了,你不想當了,嗬嗬!”


    朱祁鈺愴然嗤笑:“你姓朱,生來就要承擔這一切的,你享受錦衣玉食,四十億生靈供養著你,你一句不想幹了,想死,就一了百了了嗎?”


    “你讓朕怎麽想?”


    “讓天下臣民怎麽看?”


    “讓殷殷盼望你的四十億生靈怎麽看?他們為什麽要供養你呀?朕為什麽要生你啊?朕為什麽要讓你當太子啊?”


    “你太讓人失望了,你太讓朕失望了!”


    暴怒的朱祁鈺又開始自稱朕了,說明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朕知你軟弱,知你無能!”


    “但卻不知,你如此不負責任!”


    “你想死!”


    “好!”


    “朕成全你!”


    “來人!”


    “在午門上攏火,燒死他!”


    “讓天下臣民看看,大明怎麽有如此軟弱無能毫無責任感的太子!辜負朕的苦心,辜負四十億生靈的願景,辜負了一切!”


    “不,朕沒有這個兒子!”


    “他不姓朱,也不配姓朱!”


    轟!


    朝臣眼中流露震驚之色,卻無人發聲。


    局勢已經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沒緩兒了。


    朱祁鈺雙目睜開,渾濁的老眼寒光閃爍,直不起來的腰板也挺直了,十分霸氣。


    “求皇爺爺恕罪!我爹他受了刺激,精神出現了問題,求皇爺爺開恩啊!”朱佑榶幫他開脫。


    “不用求他!”


    朱見淇語氣無比怨恨,狠狠磕頭在地上:“謝陛下恩典!兒臣願意一死!”


    伺候的太監可不敢去點火呀。


    “朕對你一再忍讓!已經到了極限了!”


    “朕自知活得歲數太大,耽擱了你登基,所以景泰六十年時,就要禪位給你!”


    “縱然沒禪位成功,朕也將乾清宮讓給你了,將天下權柄交給你了。”


    “五年來,朕半步不出養心殿。”


    “朕以為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了!”


    “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曆朝曆代,可見過朕這般窩囊的皇帝?將天下權柄拱手讓人的皇帝?”


    “你卻還不知足!還怨懟於朕!怨懟於天下!”


    “你該死!”


    朱祁鈺怒火洶湧:“朱見淇,朕真沒想到,你原來是這樣的人。”


    “你終究虎狼成性,非善意能感化,非感情能同化,豺狼就是豺狼,野獸就是野獸!”


    “你生是涼薄之徒,死之亦然!”


    朱祁鈺麵露堅毅:“你以為朕八十七歲了,當真不能秉政了?當真以為朕不能從諸子中挑一個太子,迴國繼位?”


    “你太把自己當迴事了!”


    “傳旨,皇長子朱見淇兇頑成性,無孝無德,性如豺狼虎豹,非教之罪,朕擢其為太子,實屬眼瞎,即日起,廢朱見淇太子之位,奪其朱姓,摘其見字,即日起,朱見淇不再是朕的兒子,和朕再無分毫關係,除其玉蝶,革除皇族。”


    詔書來得突然。


    王鏊本該高興的,可看到皇家父子鬧到這一步,多少有些心疼老皇帝。


    自古大帝,子孫多為不孝,這是曆史定律。


    像漢武帝、唐太宗,兒子多不孝順。


    景泰帝隱忍這些年,卻依舊喂不飽太子的野心,結果還是鬧到了這一步,足見曆史規律不可逆。


    “謝主隆恩!”朱見淇倒也硬氣。


    一輩子沒硬氣過的朱見淇,在這一刻變得如此硬氣。


    足見父子倆的仇恨多大。


    老皇帝已經足夠隱忍了,已經足夠包容他了,可他還是覺得他活著礙眼。


    甚至連朱祁鈺都沒想到,他的遷就反而有罪,難道非要二龍不相見,非要死一個嗎?


    曆史上,秦始皇、漢高祖、漢武帝、北魏孝文帝、唐太宗等,這樣的大帝,和太子關係都非常差,最後都換了太子。


    從大明建立之初,皇族關係是很融洽的。


    他為了讓太子順利繼位,將其他兒子都趕去了藩國,讓他沒有後顧之憂。


    可他還不滿足。


    為了讓他享受權力,他避居養心殿,結果還是不知足啊。


    大帝和太子,注定是克星。


    那就克死你吧!


    “哈哈哈!”


    朱見淇發出詭異的大笑:“無債一身輕,這樣才輕輕鬆鬆,才舒舒坦坦!”


    朱祁鈺麵露厲色:“去攏火!”


    “陛下!”


    這下朝臣可不同意了。


    廢太子可以,把太子公然燒死,反而會汙了老皇帝的聖明,不如將他押解中都圈禁起來。


    劉健咬牙道:“請陛下息怒,太子雖犯大錯,但如此公然暴殺,會讓天下臣民揣測皇族,不如將其押解中都,圈禁即可。”


    朱祁鈺慢慢看向他:“逼朕改立太子的是你,讓朕不殺太子的還是你,你劉健要幹什麽?你,去攏火!”


    “陛下,臣是為您萬載名聲著想啊。”劉健麵露苦澀。


    “去!”朱祁鈺其意已決,若是朱見淇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他,他未必會行此暴烈之事。


    可朱見淇非要撩撥他,那就讓他看看,朕做不做得出來!


    “皇爺爺啊!”朱佑榶也是人子啊,如果親眼看到親爹被燒死,他以後如何做人啊?


    “你閉嘴!”


    朱祁鈺恨屋及烏:“你為太孫,和太子共同秉政,不能規勸太子,如今二十多歲,卻一無是處,朕看你這太孫也別當了!”


    “立刻搬出東宮,想活想死,看你表現。”


    朱祁鈺真的怒了。


    這大明是他一筆一筆揮舞筆墨造就出來的,是他這輩子最珍貴的東西,他不允許任何人破壞,親兒子親孫子也不行!


    朱佑榶登時語塞,一肚子求饒的話不敢說了。


    他也恨他爹,為什麽就不說兩句軟話呢?你不想當太子了,我還想太孫呢!


    問題是跟我沒關係啊!


    他絕對是池魚,把板上釘釘的皇位給搞沒了。


    “死則死矣,哭什麽!”


    朱見淇訓斥朱佑榶:“我被親爹賜死,總好過當了亡國之君,惶惶潰逃更好?是不是啊陛下?”


    “一個庶民,如何在養心殿裏犬吠?掌嘴!”朱祁鈺麵露兇狠。


    如果見識過年輕的他。


    就會知道,千萬別激將朱祁鈺,刺激他,他會發瘋,發瘋的話會豁出一切的。


    你說他不能秉政,他非要秉政給你看。


    你說他不敢換太子,他非要換給你看!


    朱見淇還要說話,啪的一聲,太監的手直接甩在他的臉上。


    “諸卿,誰可為大明太子?”朱祁鈺懶得理他。


    王鏊眼中神采奕奕:“老臣以為,皇二子、皇三子是孿生兄弟,不可承嗣大統,順位繼承的話,皇四子可為太子!”


    “臣等也認為,皇四子商王可為太子!”


    老二、老三是孿生子,注定當不了太子的。


    東歐皇帝商王,就是板上釘釘的太子了。


    可是,商王會放棄東歐萬裏江山,迴國當太子嗎?


    商國絕對是東歐霸主,他雖隻有四個兒子,除了商太子外,其他三人都得以封王,都成為一國之主。


    這樣的人,會舍棄基業,迴大明當太子嗎?


    最關鍵的是,朝臣同意嗎?


    商王朱見漭絕對是一個霸主型的人物,他要比朱祁鈺更善戰,他會不會將大明捆綁上戰車?


    文官是最討厭戰爭的。


    因為戰爭意味著不確定性,意味著武勳會騎在文官頭上,甚至意味著造反和動亂,給王朝帶來一定程度的動蕩。


    從文官角度出發,換太子是必然。


    選擇商王,也是無奈之舉,唯一慶幸的是,商太子朱佑梐是個治政之才,沒有那麽大的擴張野心。


    商王今年五十七歲了,還能有幾年活頭?


    問題是老皇帝還活著呢。


    隻要把商王熬死,文官的好日子就來了。


    其實越過太子,立太孫朱佑榶也是一個選項,可這裏麵法統出問題了。


    他爹是因罪被殺,他的皇位承嗣他爺爺,有點類似漢武帝和漢宣帝,但那是無奈之舉,漢昭帝沒兒子,霍光迎立的漢宣帝。


    其實倒也可以,這也是比較好的選擇,不用破壞藩國的平衡,對朝臣來說還可以控製,因為太孫是大家看著長大的呀。


    但是,本朝有過立太孫為帝的經驗,這是讓朝臣不敢觸動的雷區。


    若不想大明烽煙四起,最好還是不要立太孫。


    最可怕的是,皇帝想立的老四,和太宗序列一樣,建文帝是太孫,太宗皇帝是燕王,現在是朱佑榶是太孫,朱見漭是老四,這種曆史映照太可怕了。


    老皇帝估計也是這樣想的。


    所以直接撤了太孫,轉而立老四。


    這次改立太子,確實給朝野帶來不確定性,但同樣的,有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如果商王不能讓朝野上下滿意,可以再改立一次太子。


    所以老皇帝繼續活著,是必須的事。


    朱祁鈺真就一點都不痛心嗎?


    培養了五十多年的太子,說換就換了,國本動搖,朝廷不穩,一世英名到頭來還有了汙點。


    縱然朱祁鈺不在乎汙點。


    可龐大的政務,卻需要他擔負起來的。


    “明日開始,所有政務送入養心殿,朕來看。”朱祁鈺是一個極為固執的人。


    他硬拖著大明往他製定的方向走,就說明了這一點。


    即便他很難處置政務了,卻還是咬著牙處置。


    “臣等遵旨!”


    “早朝照例,朕來主持!”


    朱祁鈺道:“讓天下臣民各安其職,各安其位,禮部立刻派人宣商王迴國,要快!”


    “火準備好了嗎?”


    一聽還要燒死朱見淇。


    朝臣立刻為他開脫,認為應該把他暫時押解,等商王抵京後,再行押解中都。


    抽了朱見淇幾十個耳光,朱祁鈺心中怒氣稍解。


    本想直接燒死他。


    但要考慮朱佑榶,考慮他的兒子們的想法,還要考慮天下臣民的揣測之心。


    最關鍵老皇帝精力不濟,站這一會已經很累了。


    真是便宜這個虎豹了。


    “罷了,從宮中挑出一殿,將他關在其中,不許人探望。”朱祁鈺揮揮手,讓人照辦。


    “求陛下賜死兒臣!”朱見淇紅腫著臉,一心求死。


    “想死?太便宜你了,從現在開始,你就叫狼淇,押走,不許他自盡,不許他死。”


    朱祁鈺愈發討厭這個兒子。


    他培養、遷就五十多年的兒子,終究一顆真心喂給了狗。


    不,喂給狗尚且會主人搖搖尾巴。


    可他卻對朕充滿怨懟。


    朕給他身體給他生命,讓他做皇帝,處處遷就他,他還不知足!


    朱祁鈺越想越生氣,迴殿之中,血壓血糖飆升,氣得便秘。


    談皇貴妃幫他調理身體:“朕眼瞎,挑了這麽個混蛋做太子。”


    “愛妃,朕對他的忍讓堪稱曆朝皇帝中第一。”


    “他要什麽,朕給什麽。”


    “他要皇位,朕給他皇位,難道還是朕錯了?”


    “他治政這些年,朕從不指手畫腳,朕不是唐玄宗,丟了皇位,更不是唐高祖,被奪走了皇位,朕是自己將皇位拱手讓人的!”


    “可他是怎麽對大明的?怎麽對朕的?”


    “該死!該殺!”


    朱祁鈺餘怒未消。


    談允賢也隻能歎息,就先說太子把皇帝氣成這樣,就是大不孝。


    “陛下,您對他太好了。”


    “您的其他兒子們,都去繼藩了,不在京中。”


    “朝中皆是他的黨羽。”


    “他自然就得誌便猖狂。”


    “您越教導他,他越生出逆反心理,越想違背您的教導,是以才出現今天這一幕。”


    “既然過去了,您該保重龍體,前朝繁重的政務又要壓在您身上了,您保重好龍體,才能等老四迴來繼位。”


    其實談允賢心中充滿抑鬱。


    她生的若不是雙生子,皇位怎麽會輪到老四呢?


    當時若狠心一點,掐死一個,也就過去了。


    奈何她當時沒狠下心,最終與皇位擦肩而過,也是命吧。


    “愛妃,朕身邊隻有你了。”朱祁鈺抓住她的手:“朕和你,一生相伴,朕有個難以啟齒的請求。”


    “您說。”


    “朕希望走在你的前麵,這個請求太自私了,讓你承受最後的孤單,可朕不想再看著一個個熟悉的人死去了。”


    朱祁鈺眼淚劃過臉頰。


    換做年輕時,談允賢肯定會怨懟,可年紀大了,她也懂孤單了,縱然有女兒在身邊,兒子卻一個都不在身邊。


    她也沒底氣啊,活得也謹小慎微啊。


    這皇宮裏,她活得也不自在啊。


    尤其這一年多來,老皇帝的權威愈發不在,她日子過得也難,一對老人報團取暖而已。


    “臣妾卻想走在陛下前麵,臣妾也受不了這般孤獨。”談允賢抱著皇帝淚崩了。


    身邊沒兒子撐腰,說話都沒底氣啊。


    可老皇帝身邊有兒子撐腰,又怎樣了?還不是不孝順?


    人老了,就是這樣,是命。


    “那朕若去,你隨朕而去。”朱祁鈺擁著她,哭聲不停。


    人老了,沒能耐了。


    縱然是執掌世界的皇帝又如何?終究抗不過歲月侵蝕的!


    “謝陛下!”談允賢跟著哭。


    這一刻的孤獨,隻有他們兩個人懂。


    “仁壽宮那麽大的宮殿,住著多空曠啊,你搬過來和朕一起住吧。”朱祁鈺現在唯一剩下的,就一個妃子了。


    他忽然後悔,這些年為什麽沒多納後妃,起碼在老年時尚且能給他解悶兒。


    兒子,終究是靠不住的。


    太子被廢的消息傳到了全國,引起全國人的憤懣,當然也有人為太子辯解,可很快就被淹沒。


    第二天開始,近二十年沒上早朝的老皇帝,又早起上了早朝。


    一身兗龍袍的老皇帝,再次出現在早朝上。


    聞聽臣子奏報,討論,他覺得很累,卻還是積極參與討論,將偏離軌道的國家,慢慢拉迴來。


    而討論的第一件事,就是太孫的處置問題。


    “封號暫且擱置,冷處理吧,待商王繼位後,便封他去東歐,劃一塊土地出來,做藩王吧。”


    朱祁鈺多少有些對不起太孫。


    論對眾多孫子的喜愛,他還是更喜愛太孫一些。


    可想到建文帝,四叔對侄子,當代又是四叔對侄子,他就不敢輕易立太孫了,隻能將太孫封去商國,去做商王,商王迴國做皇帝,至於朱佑榶的怨恨,就讓他怨恨去吧。


    當務之急,是先穩定朝堂,穩定天下民心。


    可出乎老皇帝預料的是。


    天下人彈冠相慶,皆認為好時代要來了。


    老皇帝這些年不管事,反而愁壞了天下百姓。


    “朕聽說,經濟陷入停滯了?直接說原因。”


    這是討論的第二件事。


    “迴陛下,確實停滯了,經濟學家估算,應該是遇到了瓶頸,就是金融危機……”


    王鏊娓娓道來,將一切說出來。


    經濟遇到了增長問題,這是必然的。


    但經濟不應該追求一味的增長,而是更要關注增長帶來的問題,解決這些問題,才能穩步增長。


    否則,增長就是虛增長,就是泡沫。


    經濟發展是必然要帶著泡沫的。


    二者相輔相成,是福也是禍。


    從另一個角度看,泡沫就是市場信心,泡沫吹的越大,市場信心越足。


    大明的經濟困局是,增速減慢,產品產量過剩,消費降低,是典型的金融危機前兆。


    產能過剩,原因有幾個,一個是全世界處於同等競爭水平上,大家都在搞製造業,自然就不太剛需大明生產的產品了;


    另一個則是大明稅率較高,對製造業並不友好,產品價格是比藩國貴的,遇到危機,銷量下降後,利潤進一步降低;


    其三,就是國外生產產品對國內產業的衝擊,本來國內都產能過剩呢,國外產品還在不停進口進來,加劇了市場過剩;


    第四個,是產品生產,不符合人民需求,說白了就是該淘汰了。


    按照正常思維,應該查缺補漏,亡羊補牢。


    朱見淇秉政時,就是增加補貼。


    這隻會讓危機提前,而不能緩解危機,甚至會讓企業對朝廷產生依賴性,這是不行的。


    大明的經濟,是自由開放的經濟。


    朝廷補貼,永遠占小頭,大頭靠經濟自我調節,要尊重市場規律。


    如果全靠補貼,那要私企幹什麽?全部變成國企不香嗎?


    可不補貼,就會有大量廠子破產,經濟崩盤。


    補貼了,隻是延緩危機,治標不治本。


    所以朱見淇財務報表造假,刺激市場信心,促進消費。


    從常規角度來看,沒有問題。


    但別忘了,朝廷的信譽要遠遠高於大明經濟,本末倒置了。


    老皇帝用了六十年建立信譽,才讓大明百姓願意相信朝廷,可被太子這麽一造假,信譽崩塌了。


    撒一個謊,就需要千萬個謊言彌補這個謊言。


    有一就會有二。


    這次撒謊,以後就要用謊言彌補,早晚會讓中樞遮遮掩掩,不敢見人,最後謊言連篇,朝廷權威降到最低。


    這是惡性循環,就算現在沒有,早晚會這樣的。


    一個坦坦蕩蕩的朝廷,國祚才會綿延不絕。


    太祖得天下最正,有什麽不能說的?


    大明重整漢人衣冠,有什麽不敢說的?


    景泰帝打下世界,世界皆是大明,有什麽不值得說的?


    心裏沒鬼,怕什麽見人?


    的確,這些年廣開言路,罵聲不止,罵就罵了,既然秉政還怕被罵嗎?朝堂做的不好,還不讓人說嗎?老百姓過得不如意,還不讓人抱怨嗎?


    為什麽不讓說?


    太祖都讓說,太宗也讓說,景泰帝也讓說!


    坦坦蕩蕩才讓說,偷偷摸摸才有鬼!


    “金融危機。”


    “是經濟發展麵對的必然結果,幾乎十年一輪,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躲不過。”


    “緩解危機的辦法,隻有一個,發展科技。”


    “電氣革命,就是緩解危機的最好辦法。”


    朱祁鈺剛想說停止補貼,但現在民心不穩,還是要緩一緩:“朝廷加大補貼力度,扶持大中小所有企業。”


    “今年開始,加大免稅力度。”


    “補貼方式要改一改,補貼款項用來購買新設備,進行產業升級,不是投入市場搞什麽價格戰。”


    “劉健,市場定價權在哪?”


    劉健迴稟:“迴陛下,尚在中樞。”


    “那就由中樞定價,市場浮動,保證物價。”


    “緩解危機無非是刺激消費,給民間發一些優惠券,錢朕來出,對於收入低的人群,進行大規模免稅,給予一定消費幫扶。”


    “鼓勵高收入人群創業、投資。”


    “將香港和新加坡劃定為自由貿易港,擁有絕對的自由,建立全世界金融中心和世界港口。”


    “再放開朝廷管製,詳細規定該管製的內容,發布具體標準,規範民間市場即可,其他的不用管。”


    “金融危機最怕的股市動蕩,一定要保住股市,保股市的錢朕來出。”


    “奧斯曼戰爭到哪個階段了?”朱祁鈺忽然問。


    “迴陛下,已經進入第二階段了,明軍已經開始肅清占領區的奧斯曼人,並已經開始搞移民了,對於非占領區,還在進行戰爭。”李東陽迴稟道。


    “加大軍費支出,三年內,朕要占領奧斯曼!”


    “再傳旨天下,鼓勵百姓移民奧斯曼,那裏亦是明土,遍地是機遇,滿地是黃金!”


    “用戰爭轉移國內矛盾,報紙上加大宣傳對奧斯曼的戰爭,讓百姓更多的關注國外。”


    “再用移民來平衡百姓想心緒,將對大明生活不滿意的人,移民出去,緩解國內人口壓力。”


    “國內。”


    “外貿是財政收入的大頭,保住外貿,就能保住財政收入的根本。”


    “赤字不要怕,隻要錢花在刀刃上,那麽這錢就花得值。”


    “可如果沒花在刀刃上,這錢就不該花!”


    朱祁鈺慢慢站起來:“朕聽說,一段瀝青路,要花十幾萬?一段破鐵軌,也需要幾十萬?”


    “吃錢啊!”


    “工部,吃屎的嗎?”


    “今天就給朕滾迴去,把預算給朕拿出來,朕要看真的,立刻滾迴去辦!”


    “都察院呢?”


    “內閣,將全國所有禦史詔迴京師,朕親自過問!”


    “監察司,朕給你七天時間,肅清監察司內部蛀蟲,隻有七天,七天後,朕就親自來查,查一個殺一個!”


    “金融危機,朕就拿貪官的狗頭祭天!”


    “從今天開始,朕一天拍一個大老虎!一天打死一百隻蒼蠅!”


    “朕說到做到!”


    “肅貪!從今天開始!”


    “朕倒要看看,這五年來,錢究竟花哪去了?”


    “王鏊!”


    “朕交給你,你能不能做到?”朱祁鈺手拄著龍案,眼神犀利。


    “老臣必不負聖恩!”王鏊跪伏在地。


    “李東陽,都察院、監察司你來肅清!”


    “廠衛朕親自動手!”


    朱祁鈺冷冷道:“一個月內,朕要看到景泰六十年時候的大明!”


    說是肅貪,其實是肅清朱見淇的黨羽。


    抓捕貪官,也是振奮民心的一種辦法。


    拿出這筆錢來補貼市場,恢複市場活力。


    “臣等遵旨!”朝臣跪伏在地。


    老皇帝剛拿迴權柄就開始肅貪,就不怕踩到雷嗎?


    還真不怕。


    即便被困在養心殿的他,尚能一唿百應,還怕再坐皇位?


    這個時間點選的也好,一個月是自己肅清自己,一個月後,剛好是商王迴國的日子。


    作為東歐皇帝,商王會自己迴國嗎?


    絕不會的,他一定會帶來商國鐵騎,商王的衛士迴國,老皇帝讓他帶五萬鐵騎入京,估計商王會多帶一些。


    倘若一個月內肅不清,就由商王親自來做。


    商王帶迴來的人,在國內可沒有根基,也沒有關係,所以他們做事會更加利落更加狠辣。


    到時候可不是肅貪了,而是清理一個又一個碩鼠般的家族了。


    那些大兵可巴不得賺一筆大錢。


    如果聰明的,立刻斷尾求生,等商王迴來,就是血流成河了。


    從這個角度說,還是老皇帝施恩呢。


    下了朝。


    老皇帝有些不習慣新作息時間,他已經很久不早起了,縱然無奈,卻也沒辦法。


    他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一本本奏疏全部看完。


    隻能聽太監念。


    好在他比較放心朝臣,相信他一手調教出來的朝臣,能夠幫他穩定天下。


    接下來幾天,朝中詭異的安靜,民間倒也穩定。


    除了在報紙上表達震驚之外,倒沒有大的動靜。


    這就看出來老皇帝選出來的朝臣多麽厲害了。


    換太子啊,動搖國本啊。


    按理說應該群情激奮,天下板蕩的,結果隻有小小的騷亂而已,這就是朝臣的厲害。


    絕非太子不得民心。


    傳旨的太監,走海路去商國,沿途將聖旨送到各國去,當商王朱見漭收到聖旨的時候,他都懵了。


    太子忤逆不孝,被廢了?


    迎立他做太子?


    年輕時,他的確有爭太子的念頭,可發現他爹太能活之後,他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卻不想,土埋半截了,大餡餅砸他頭上了。


    老皇帝親自給他寫了一封信,上麵書寫了太子的種種作為,然後老皇帝懇請他迴國繼位。


    從信箋中,他感受到他爹年老無力的孤獨感,甚至能讀出一絲哀求。


    出奇的沒有對朱見淇表示過於憤怒,而是表示了理解。


    換做是他,當了大半輩子太子,早就被逼瘋了。


    朱見淇現在才瘋,已經夠能忍的了。


    若是他,當太子十年就當瘋了,他反抗的肯定比朱見淇更加激烈,他隻會造反,甚至會弑父。


    哪怕他爹是一個完美的皇帝,是這世上最善良的父親。


    可他還是會做!


    或者說,他完全理解唐太宗的太子李承乾,估計也會理解康熙的太子。


    當幾十年太子,真的會發瘋的。


    朱見淇還屬於瘋得不夠厲害的那撥。


    不過,作為老皇帝的親兒子,他又對朱見淇的態度十分不滿,他爹多大歲數了,還這樣氣他?


    該說不說,老皇帝絕對是一個非常合格的父親,他對兒子們是一視同仁的,是十分疼愛的,就憑這點,朱見淇就不是個東西。


    堂前盡孝,屋後老死不相往來。


    他朱見淇該死!


    倘若朱見淇二十多歲,朱見漭不至於如此憤怒,他都當爺爺了,卻還在氣老爹,他還是人嗎?


    在發泄怒火之後。


    朱見漭又開始考慮,迴國繼位,會拒絕皇位哪方麵更有利。


    其實不繼位是最好的。


    商國,是他一手打下來的江山,朝堂上都是他的心腹重臣,可以說他在大商,一唿百應。


    可迴到大明,他就是外藩,外藩繼位,是處處受製。


    關鍵大明這片土地上,存在太多規矩了,這種規矩,是看不到砸不破的。


    即便你推到了孔廟,這些規矩還是在的,這些是刻在骨子裏,深入骨髓的東西。


    朱見漭最討厭這些規矩。


    而大商的規矩,都是他定的。


    所以他這商王當的實在舒服。


    可是,商國再大,終究隻是一個小國而已,大明才是世界的主人,是世界上所有國家的宗主國。


    迴國繼位,當太子,當皇帝,對他來說引誘力巨大。


    那是他年輕時最大的夢想,當太子。


    而他麵對的情況和朱見淇不一樣,朱見淇等於當了五十七年太子,雖然這幾年完全秉政,卻依舊不是皇帝。


    他爹都八十七歲了,還能活幾年?


    而他身體強壯,五十七歲依舊能上陣殺敵,再活個十年沒有問題,肯定會熬死他老爹,登基繼位的。


    最關鍵的是,他爹這封信,充滿了哀求。


    這份哀求,讓他心疼。


    他爹是那般堅強的硬漢,腰板從來沒彎過,說話從來沒軟過,可現在卻真的彎下了腰,說出了軟話。


    這讓他十分心疼。


    他和他爹一樣,都是霸主一樣的皇帝,他這一生都不肯張嘴求饒,這一點最像他爹。


    可這樣的人,卻在哀求他的兒子。


    朱見漭眼睛濕潤:“迴國!繼位!”


    他下定決心。


    放棄商國的江山,迴國繼位。


    但商太子朱佑梐還要暫時主持商國事務,待他迴國榮登太子位之後,再決定商國的歸屬。


    翌日,商王在朝堂之上,接受了冊封太子的聖旨。


    然後便整頓強兵,乘坐戰艦迴國。


    為了讓商王順利迴國,大明派出兩支萬船艦隊,並由大唐洋、地中海總督協同護送,動用了幾十萬海軍。


    商國也會動用全部海軍勢力,護送商王迴國。


    迴國的路上,注定不平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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