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話,是球場上的一部分。


    但大明運動場上,垃圾話不能包含一個髒字,否則會被唇語專家破譯,職業生涯堪憂。


    太子認為,運動員是大明社會的一員,要承擔社會責任,不能給公眾帶來不良導向。


    運動員們球場上謹小慎微,場外幾乎隱身。


    之前就有球員在場上噴垃圾話,被懂唇語的球迷舉報,導致職業生涯報廢。


    當時那位球員年薪12萬,大明均薪才1.7萬元,球員月入過萬,絕對是高收入群體。


    卻因為舉報而斷送職業生涯。


    太子秉政後,對天下管控愈發厲害。


    開放繁榮的大明,不知何時畫上了休止符,民間有人唿籲,請老皇帝製止太子,奈何他的聲音老皇帝再也聽不到了。


    發展體育,是大明國策。


    而這樣一個養活了幾十萬人生計的大行業,正因為龐大的關注度,而變得處處如履薄冰。


    景泰六十三年時,太子提出,公眾人物必須承擔社會責任感。


    這個公眾人物,包括紙媒上的公知、專家、作家,以及體育代表人物,包括記者、娛樂明星等等,在社會上具有號召力的所有人,必須承擔起社會責任感。


    對於具體要承擔什麽,中樞並沒有詳細規定。


    這也意味著野蠻生長的時代過去了。


    截止到景泰六十四年,大明每日銷售報紙量,160億份。


    日銷售雜誌量,71億本。


    日銷售書籍量,31億本。


    可以說,大明的文化行業,極端繁榮。


    人均每日最少購買四份報紙,12本雜誌,0.8本書籍。


    如此龐大的曝光率,就造就了大量文化人才,像傳統的詩詞歌賦,到現在流行的,白話文、武俠、偵探文學、雞湯文學、童話故事、時事新聞等等。


    批量造就了大批量作家。


    在大明,職業寫作也是一條非常不錯的道路。


    根據統計,民間約有1174萬職業作家,在報紙上發表過的文章的,高達970萬,獨立出版過書籍的作家,多達390萬人。


    而這,又養活了一本本報紙、期刊的從業者,比如記者、編輯、書畫設計、排版、印刷工人等等。


    根據統計,截止到景泰六十四年,紙媒從業者約有960萬人,人均收入可達到了年入1.5萬元,略低於城市職工收入,但收入也是不錯的。


    證明這個行業,最少讓三百萬到五百萬人豐衣足食,五百萬人左右僅能從中獲利,收入在低保範疇內,無法飽腹。


    根據景泰六十四年,作家富豪榜統計,排名前一百的作家,年收入可達到50萬元。


    這在大明無論哪座城市,都是一筆巨款。


    文化行業如此發達,和全民識字息息相關,大明識字率,在景泰六十年時,已經達到百分之百,小學畢業率,達到85%,初中畢業率,達到了82%,高中畢業率,已經達到了75%。


    還有,就是人數優勢。


    大明國內逼近四十億人口,四十億人的文娛活動,造就了紙媒輝煌時代。


    近十五年來,可以說是紙媒最輝煌的時代。


    批量製造了無數暢銷作家。


    製造了無數膾炙人口的、雞湯、童話。


    在別的國家,童話市場隻能說一般,但大明在十歲以下的孩童,人數約有9億人,如此龐大的市場,就早就了童話行業繁榮。


    因為大明的書籍是嚴格分級的,在保護孩子的問題上,大明是認真的。


    紙媒爆發的十五年,製造了年收入十萬元以上的作家,超過120萬人。


    當然了,隻是一年這個收入。


    和體育行業逐漸被黑人霸占外,文化行業才是黃種人的拿手好戲。


    所以,民間家長基本都希望自己的兒女成為作家。


    作家是社會地位比較高的職業。


    但論卷,也是全行業第一,一將功成萬骨枯。


    練籃球是需要投入成本的,比如訓練時間,訓練費用,陪伴成本,這些成本都不是普通家庭能負擔得起的。


    可成為作家不需要呀,隻要買一些書,自己就能完成,再不濟可以報一些學習班,費用肯定比練體育低。


    這就造成了,民間想成為作家的孩子,或者說家長盼望自家孩子當作家的,人數超過十個億!


    目前職業作家一千多萬人,這個數字每年都在飆升。


    很多人不止是為了得到稿酬,也是為了出去有麵子,也有很多人是興趣寫作,就是兼職寫作。


    像報紙、期刊都是認故事不認人,隻要好故事才會有人買單,一部精彩挽救一份報紙的故事,比比皆是。


    市場需求量大,頂尖人才稀缺,自然卷了。


    到最後演變成,文學行業更新換代極快,一個暢銷作家,火爆時間在十個月左右,十個月內若沒有續作,讀者的視線就會被其他作家的作品搶走。


    在大明,每天創造出三千萬個文字,日積月累,就是一個龐大的體量。


    這就造成了讀者粘度不大,各大出版社、期刊、報紙也追求好作品,精彩好看的好作品,一書難求。


    而作家一本書暢銷後,就會瘋狂營銷,賺一波就撤,這就使得文學行業不斷出現問題。


    出現了好開頭,爛中間,沒結尾的,為了吸睛,作家無所不用其極。


    即便管製愈發嚴厲的媒體,也有很多擦邊球,抄襲就不用說了,哪怕大明文學氛圍非常好,抄襲案子一天都有一萬起。


    抄襲層出不窮,原創作者維權難,律師取證難,最後不了了之。


    這就造成了,各種跟風抄襲,讓讀者對報紙的購買力逐漸下降,因為他們覺得這錢花得不值得。


    景泰六十三年時,中樞進行過統計,民間試圖寫作,或者有寫作想法的人,高達25億人,嚐試過寫作的人,高達11億。


    基本等於,人人都有寫作夢。


    寫作卷,曲藝更卷。


    和讀者終究存在距離,遠遠不如戲曲、相聲、小品、舞台劇更加直觀,就在劇場裏看,從業者和觀眾近距離接觸。


    根據統計,民間曲藝從業者,多達700萬人。


    其中,戲劇從業者最多,高達400萬人,其次是相聲、戲法、魔術、小品和舞台劇。


    舞台劇反而是最不卷的,為什麽?


    因為舞台劇演員,和戲劇演員是相通的,那些戲劇從業者會經常來舞台劇舞台上客串,把舞台劇演員搞得沒活路。


    畢竟一個素人和腕兒比起來,觀眾更喜歡看腕兒,而不是看劇情,更不想看素人。


    這就造成了,舞台劇越來越爛,觀眾罵聲如潮,但舞台劇依舊我行我素,因為賺得多呀。


    觀眾是罵了,但他們買票了,公司盈利了。


    素人登場時,買票進場的觀眾是稱讚了,結果幾百人的大場子,就零星幾個人進來買票。


    後者賠本賺吆喝。


    前者,觀眾是一邊罵一邊買票,公司老板當然選擇前者了。


    這就造成了,舞台劇太爛了。


    好演員被擠兌得去說相聲演小品去了,導致相聲小品快板評書卷得要死。


    景泰六十年時,中樞實在看不下去了。


    管製了舞台劇。


    差點把舞台劇給幹沒了。


    觀眾嚷嚷著中樞瞎管,舞台劇演員罵中樞不懂裝懂,戲劇演員索性不去舞台劇上客串了。


    太子惱怒之下,差點讓舞台劇徹底消失。


    幸好此事傳到老皇帝耳朵裏,解除管製,讓舞台劇從業者注重劇本,可以對進行二創,有好劇本才有好舞台劇,舞台劇導演要承擔其責任來,不能讓資方、演員瞎改劇本,要尊重導演和編劇,尊重專業。


    舞台劇被老皇帝保下來了。


    但也一蹶不振了。


    因為很多從業者擔心,等太子禦極後,舞台劇怕是被第一個報複,以後日子更好不過,還不如趁機轉行。


    老皇帝對舞台劇的經驗,舞台劇沒吸收,反而被戲劇舞台吸收了。


    戲劇舞台將流行的全都搬上了戲劇。


    搞得戲劇和舞台劇融合,進一步擠壓舞台劇生存空間。


    景泰六十三年,老皇帝斥資十億,投資文娛行業,支持文化曲藝行業,全麵發展。


    但是,朝廷卻悄悄地開始對文娛的內容進行了深層次管製。


    老皇帝並不知道,他那十億非但沒促進文娛大繁榮,反而帶來了難以預料的管製。


    景泰六十五年初,無比繁榮的文體行業,莫名其妙進入了寒冬。


    在深宮中的老皇帝尚且不知道,他構想中的第三條腿,無聲中斷折,僅靠房地產和股市是支撐不住大明的。


    需要四條腿走路,老皇帝正在苦苦創造四條腿。


    大明沃土幾萬裏,如此龐大的疆域,必定是要分裂的。


    老蘇都分裂了,他才擁有沃土幾千裏呀?大麵積北麵凍土,精華也就在七八百萬,都照樣分裂。


    大明全是溫熱帶沃土啊,精華領土一千五百萬以上。


    以為都是明人,就不會分裂了?


    那曆朝曆代滅亡一個王朝的,是外人嗎?


    曹丕是異族?還是朱溫是異族?還是太祖是異族?


    是人就有野心,誰不想當皇帝呀。


    老皇帝為何要極端開放?


    他不知道管製好嗎?他不知道皇位穩定好嗎?


    但能嗎?


    如果區區一個小國,你想怎麽管就怎麽管,這樣一個無比龐大的大明,老皇帝做到這個份上,不滿意的人還那麽多呢!


    再英明的皇帝,也無法做到所有人都滿意的。


    一定會有野心家,一定會有造反,什麽都會有的。


    這些年為何沒有?


    因為發展的腳步,讓人暫時拋棄了野心,一心奔錢,一心奔發展,所以造反很少。


    可是,發展終究要落入窠臼的,終究要陷入停滯的,老皇帝終究會死的!


    太子能做好這樣一個掌握龐大疆域的合格皇帝嗎?


    做不到的!


    他居然還要進行管製,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啊。


    再說了,大明如此繁榮開放,如此自由發展,不好嗎?不這樣,如何讓各族融合成漢族?變成統一的大明?


    如果不讓天下人說話,你怎知百姓需要什麽?


    若皇帝說出一句何不食肉糜?


    那是皇帝傻嗎?


    不,是製度的悲哀啊。


    皇帝脫離民間太久,是要出事的。


    中樞什麽都不知道,有錯不改,改了又犯,是會出事的啊。


    這位子,不是你坐下了,就一唿百應的。


    下麵都是人!


    都是心懷叵測的人啊。


    皇帝坐在位置上,如果看到的都是笑臉,那麽天下就完了!距離亡國不遠了!


    隻有民間謾罵,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才要解決問題。


    隻有廣開言路,才知道大明未來的路往哪走,才能讓真正有能力的人躍居朝堂之上。


    為何太祖皇帝殺了那麽多人,卻保留都察院啊!


    為何景泰帝如此霸權,卻不斷提升都察院的地位呀!


    因為皇帝要聽下麵的聲音的!


    皇帝可以不治理天下,可以用有能力的臣子治理天下,但不能不聽下麵的聲音!


    有能力的臣子是哪來?是從下麵殺出來的,他們是從民間出來的。


    不是誰開了上帝視角挑出來的。


    就說二十幾歲的王守仁,在老皇帝身邊最多算個秘書,讓他去當一省督撫,他能幹得了嗎?


    人才是磨礪出來的,是要從萬千優秀者當中殺出來的,那才是真人才。


    李東陽從小就被老皇帝挖掘,可他照樣是憑真才實學幹上來的,老皇帝非但沒幫助過他,反而會處處給他增加難度,最終李東陽給他一張完美的答卷。


    所以,到現在李東陽秉政,老皇帝非常放心。


    也不是絕對放心。


    都察院、監察司、軍紀司、廠衛,全都是老皇帝的眼睛。


    老皇帝確實沒去過民間。


    但他每年都會派出去無數近臣、侍衛、太監去民間暗訪,還會穿插著派都察院、監察司、軍紀司、廠衛的人隨機暗訪,還會二次走訪。


    景泰五十年時,老皇帝改了都察院和監察司,禦史和監察史,每個縣城設一個辦事處,任期兩年,兩年隨機輪調。


    就是說,皇帝把眼睛,放在地方。


    兩年輪調,就是擔心禦史和監察史被地方腐蝕掉。


    像宮中派出來的侍衛,沒人知道什麽時候會派,會派去哪裏,連老皇帝都不知道,可能心血來潮,就派人去西域調查,或者去交趾暗訪。


    選的人,也都是隨機的。


    在宮中侍奉的人,不知道誰就會接到秘密任務,星夜出城,中間不許和任何人聯係。


    能在宮中侍奉的,都是權貴族子。


    他們被地方用金錢腐蝕的概率不大,反而會被盤根錯節的家族關係而桎梏。


    所以,老皇帝會派西廠的人盯著他們。


    這幾年西廠愈發不得用,老皇帝就派影子的人悄悄尾隨。


    甚至,還會在他們身邊埋釘子,隨時監督。


    為了證明消息真實,他會派人去核對,再根據地方呈上來的塘報,進行詳細篩選核對。


    老皇帝極盡權術,就是要看看地方的真實情況。


    他可以不管,但不能被蒙蔽!


    一個皇帝說出來何不食肉糜,多麽悲涼啊。


    不是他傻,而是製度有問題!是欺上瞞下的後果呀!


    太子現在不讓民間發聲了。


    近兩年還會有人反抗,想要朝廷廣開言路。


    可反抗幾年之後,發現反抗無效時,天下人就會失望了,就會對朝堂發生怨懟了。


    這種仇恨的種子,會讓這個龐大的國家走向分裂的。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的確,十年二十年沒有問題,大明底子足夠厚,可三十年五十年呢?人心寒了,捂不暖了。


    何況如此龐大的疆域,全是富饒之土,合久必分啊!


    所以,老皇帝不止要自己派人去聽下麵的聲音,還要讓下麵的人說!


    還是那句話,他可以不管,但不能不知道!


    這個天下的所有事,皇帝必須全都知道,這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


    可太子聽不進去啊。


    他就算能強製恢複景泰六十年前的情形,那又如何呢?他八十七歲了,還能活幾年啊?


    太子登基後,不還是走迴去了嘛。


    朱祁鈺坐在養心殿內,千言萬語化作一聲歎息,當年若非唐皇後提前生產,皇子序列確定,哪來的後世千年之禍啊。


    為了給太子擦屁股。


    他效仿金國,進行政務公開。


    景泰六十五年,正月十六,朝廷發布年報,公開大明財政收入,以及全年朝廷的預算。


    這份年報,是去年創辦的新報紙。


    未來,會作為中樞政務公開的年報。


    第一版共印一億份,結果剛發售,十分鍾內搶購一空,連報紙局都懵了,這玩意還能賺錢?


    報紙上,寫著:景泰六十四年,財政總收入22.7億元,具體收入明細全部在列。


    總支出24.9億元,詳細支出明細。


    支出大頭是建設支出,其次是軍費支出。


    每項收支都非常詳細,數字精確到最後一位元。


    全國百姓看個新鮮,看完之後,紛紛驚歎,我的國原來這麽富啊。


    正常報紙隻有兩大張。


    財報則有二十九張,厚厚一本。


    除了景泰六十四年的詳細收支外,還有國企收支、銀行收支、國家重點投資項目等等。


    後麵就是新年展望了。


    中樞預估,景泰六十五年,財政收入超過24億,預估支出高達27億。


    又詳細列出預計支出項目和金錢數字。


    還有主要投資項目,多是農產品扶植和基建。


    後麵,則是全國所有省府縣所有地區的財政收支情況,都非常詳細,百姓可以隨便去算。


    這是一份極具誠意的財報報紙。


    讓公眾對國家財政有了深刻認識,也讓公眾對國家政務產生了參與感。


    地方百姓也知道了地方政府,一年收入多少錢,花了多少錢,曆曆在目。


    這種參與感,是實打實的。


    從景泰六十五年開始,每年正月十六,都會公開財報,做到政務公開,這是國策。


    朝廷所有印刷廠,加班加點印刷財報。


    而景泰六十四年的財報,創造了報紙銷售記錄,總銷量高達170億份,就算是藩國百姓也在購買,也賣得太多了。


    就這一份報紙,養活了地方多少瀕臨倒閉的印刷廠啊。


    老皇帝想用政務公開,挽救太子的愚蠢。


    其實是希望百姓參與到政治當中來,發表自己的見解,供中樞參考。


    他還想進一步公開朝政。


    朝廷上下,其實沒什麽秘密可言,盡量做到公開透明,讓上下通道暢通,上麵能聽到底層的聲音,底層也能看到上麵在做什麽,這是大好事。


    卻遭到太子的堅決反對。


    他認為,治政是家國大事,豈是那些升鬥小民懂的?


    讓他們參與?懂嗎?能提出見解嗎?


    他們好好從事自己的行業得了,自己的行業都搞不明白,在家國大事上瞎置喙,他們有資格嗎?


    這話把老皇帝氣得夠嗆:“太祖皇帝憑什麽拿下的天下?靠的是千千萬萬支持的人!”


    “那太祖皇帝沒給這些人迴報嗎?現在大明的權貴階層,不就是他們嗎?他們為我朱家建功立業,我朱家已經仁至義盡了!”


    朱見淇大聲道:“民心,民心,民心是最沒用的!”


    “以前您也不信民心,為何如今忽然願意分政治權利給下層呢?他們有什麽資格獲取權力呢?”


    其實太子也沒說錯。


    這是家天下!


    再說了,所有為朱家江山建功立業的人,都得到了自己的迴報,這些人才是民啊,他們的意見才是民心啊。


    “太子,朕不是跟你吵架。”


    朱祁鈺聲音明顯變弱:“上下通暢,聆聽民意,朝廷才能走得遠,做得好。”


    “如今天下不一樣了。”


    “太祖皇帝時,隻分封功臣,就能天下穩固。”


    “現在呢,有電燈,有火車,有報紙,未來還會有其他東西,這些東西,會改變政治形態的。”


    “你若不走在前麵,早晚會被人推翻的。”


    “民心,在未來是最重要的東西,能保證整個國家不分裂,能保證你的皇位啊。”


    朱見淇要反駁,朱祁鈺擺擺手,小聲道:


    “朕讓民間發聲,是想聽聽底層百姓是怎麽想的,他們的日子好不好過;朕經常派人下去看,是看看百姓的日子,和報上來的一不一樣!”


    “大明江山,不是給權貴建立的。”


    “大明不是魏晉,不是世家天下,以前完全姓朱,但現在是姓天下人的,大明三十八億人,共有的天下!”


    “你眼睛隻看著權貴,卻不看看民間百姓。”


    “難道你想被欺上瞞下,隻做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嗎?”


    朱祁鈺聲音不大。


    他老了,人老了就會自然而然的恐懼年輕人,即便他是掌控天下的皇帝,在這一刻也變得軟弱了。


    “陛下,兒臣心中有數,不勞您教誨。”朱見淇語氣明顯變得冷硬。


    和以前懼怕老皇帝,完全是兩種態度。


    這一年多,他明顯感受到老皇帝在急速衰老,說話也沒有之前硬氣了,忍耐力比以前強太多了,說話聲音也在變小。


    說明他真的老了,老到說話無力了,老到人人可欺了。


    最關鍵的是,他正在將權力往太子身上過渡,老皇帝雖沒禪讓,其實和太上皇沒區別了。


    寧欺白發翁,莫欺少年窮。


    朱見淇膽子也大了,說話聲音也大了,因為那個籠罩在他頭上的恐怖陰影,正在急速縮小。


    不。


    整個大明已經被他攥在手裏了。


    哪怕他現在把權力還給老皇帝,老皇帝也接不住了。


    這大明,現在就是他一個人的!


    “大明亡在伱手裏,反正朕也看不到,去吧。”朱祁鈺別過頭去,不想再看他。


    人會變的。


    以前太子謹小慎微,那是翅膀不夠硬。


    現在翅膀硬了,豈會將他放在眼裏?


    朝野上下權柄盡歸太子,他不過一個久居深宮的老不死罷了,讓人看著厭煩,天下人討厭的老東西罷了。


    太子能都變,這世界上誰不會變呢?


    為何不會將心比心呢?


    朕的話你不是聽不進去,而是不想聽,甚至專門和朕唱反調,就是想證明你做的是對的,可朕已經無力管你了……


    老皇帝今日的無助,因為他將所有兒子分封出去了,隻有太子一個兒子,甚至還封出去兩個有能力的孫子,除了太孫外,其他孫子也是個廢物。


    這就是政治空心化。


    王恕、楊信等老臣老將又都在倭國。


    老皇帝能指望的人,越來越少了。


    宮中毫無秘密可言。


    養心殿裏的爭吵,很快就傳到了朝堂之上。


    從去年開始,老皇帝肉眼可見的衰老,走路也不利索了,眼睛也不好使了,顯然已經走到了人生盡頭。


    朱祁鈺此刻才知道,一個老人多麽無助。


    他將身邊有能力的人,不停往外派,天下倒是安穩了,可他身邊卻一個有用的人都沒有。


    即便執掌世界權柄的他,此刻也發現自己,執掌個寂寞。


    連個小小的養心殿,都未必是他做主得了。


    老了,沒用了。


    “扶著我出去看看陽光。”


    第一次,朱祁鈺不稱朕了。


    他已經不再是這天下的主宰了,不再是這天下的皇帝了,最多還剩下一個沒用的名頭而已。


    那還是朕嗎?


    “皇爺,今日外麵風寒……”


    朱祁鈺擺擺手:“活夠本了,也倦了,看看這天吧,看一天少一天了。”


    伺候老皇帝的宮人,忍不住啜泣。


    老皇帝對宮中宮人都十分寬仁,給太監發養老錢,有子嗣的幫他們想做生意的門路,宮娥則是像孫女一樣寵著慣著,一個個在外麵飛揚跋扈。


    甚至,老皇帝對天下人都那般寬仁。


    朝野上下罵他的人很多,可他並沒有因為謾罵而怎樣,該用還是用,該采納還是采納。


    開疆拓土萬裏江山,創下繁榮至極的景泰盛世,這樣一位千古大帝,生命還是要走到了盡頭。


    “哭什麽,早晚有這天的。”朱祁鈺倒是看得開。


    太監攙扶著老皇帝出了養心殿。


    陽光有些刺目,天氣有些冷,太監給他蓋上毛毯,眼睛慢慢閉上。


    他很久沒照鏡子了,並不知道自己老成什麽模樣了。


    他不想看自己年老的樣子。


    他更懷念意氣風發的時代,可再也迴不去了。


    安靜片刻,卻有官員陸續進入養心殿,王鏊帶頭,跪在養心殿台階之下。


    朱祁鈺閉著眼睛,恍若未覺。


    而來跪著的朝臣越來越多。


    很快整個養心殿庭院都跪不下了。


    朱祁鈺慢慢睜開眼睛,嗤了一聲:“怎麽都這麽閑啊,來看我這個孤老頭子呢?”


    “臣劉健(李東陽、謝遷、王鏊等)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朝臣齊聲恭賀。


    “萬歲不了了,也許明天就走進生命盡頭了。”朱祁鈺倒是看得挺開,聲音不高,充滿悲涼。


    “陛下萬勿說如此不吉利的話!”馬文升聲音蒼老。


    “馬文升,我估計活不過你嘍,到那邊我幫你打前站,等你也過來,還伺候我。”朱祁鈺笑著說。


    馬文升眼淚叭叭落在地上,頭使勁磕在地上。


    “請陛下自稱朕!”


    劉大夏爬出來,麵容剛毅,高聲道。


    朱祁鈺並不說話。


    “請陛下自稱朕!”餘子俊高聲道。


    劉健、李東陽、謝遷重重磕頭:“請陛下自稱朕!”


    後麵近千人跟著高唿。


    “幹什麽啊?逼宮啊?”


    朱祁鈺想站起來,卻需要太監扶著:“一個孤老頭子,還稱什麽朕啊,我這眼睛連你們的樣貌都不太看得清楚了。”


    “一個稱唿而已,無所謂了。”


    “太祖皇帝是馬上皇帝,崩也在於馬上。”


    “我雖不是馬上皇帝,一輩子也沒怎麽騎過馬,但也有開疆拓土之功,我死時,讓我死在馬上吧。”


    “請陛下莫說如此不吉利的話!”王鏊使勁磕頭。


    “王鏊,別磕了,再磕你死在我前麵了,閻王爺可不先收你啊。”朱祁鈺道。


    “老臣寧願死在您的前麵,也不想看到大明亡國!”


    王鏊厲聲道:“我大明以孝法治天下,不曾聽過不孝之子,登大寶繼皇帝位!從古至今,未聽過不孝之子治理好一個國家的先例!登基也是桀紂暴徒,如何皇明大統?”


    “老臣願用一腔熱血,請陛下改立太子!”


    轟!


    跪在養心殿外的朝臣,一片嘩然。


    而劉健等人瞪圓眼睛,縱然為皇帝不忿,但也不至於換太子吧?國朝如何經得起如此震動?


    最關鍵的是,王鏊說出這句話,就意味著他要陪葬老皇帝了。


    隻要太子沒被換掉,順利登基,那麽死的就是他。


    他是抱著全族一起死啊。


    “老臣請陛下改立太子!”楊一清的聲音,從後麵傳了出來。


    又一個要死的!


    “老臣請陛下改立太子!”劉大夏急聲道。


    馬文升、餘子俊跟著附和:“請陛下改立太子!”


    如果說,馬文升、餘子俊是老皇帝的死黨,那麽劉大夏可不是啊,劉大夏是一個為了權力,極盡鑽營的人,他怎麽會支持改立太子呢,他不要仕途了?


    還有楊一清,楊一清是個瘋狂的家夥,他擅自改金國國政,還讓自己兒子在金國當首相,看似是專權,其實是在實驗。


    這家夥在為大明探索一條新路。


    最可怕的是王鏊。


    隨著劉健當首輔後,王鏊隻是專心做吏部尚書,對權力看得很淡,而且他是理學大宗師,不當官也有事情做。


    問題是,他居然第一個說出改立太子的話,想一死獻身。


    “請陛下改立太子!”


    在後排的張敷華厲聲道:“臣願做不忠之臣,押送太子去中都!隨後臣自殺謝罪!請陛下成全!”


    這又來個瘋子。


    劉健蠕動唇角,其實他和太子關係是不錯的,等到老皇帝駕崩後,他也能繼續當首輔。


    可是,今天的氣氛太詭異了。


    “臣請陛下改立太子!”


    又一道聲音響起,是楊廷和,太子的大舅哥。


    這時候劉健不能裝死了,重重磕頭:“臣請陛下改立太子!”


    李東陽和謝遷隨後響應。


    朝中重臣皆響應,隨後,千名官員高聲疾唿:“臣等請陛下改立太子!”


    聲音直衝雲霄。


    恰恰此時,太子急匆匆從乾清宮而來,他剛收到消息,就來了,卻聽到震天撼地的聲音。


    坐在禦輦上的他,此刻身體一軟,軟倒在轎子上。


    他之前還以為,自己的影響力,遍布整個朝堂,整個天下在他掌控之下。


    卻不想,隻因為和老皇帝爭吵兩句,事情就演變成這樣。


    最可怕的是,老皇帝真正的影響力在軍中。


    老皇帝看似沒一點權柄,其實卻掌握著全世界的權柄。


    朱見淇知道自己完了。


    他瘋了似的從轎子裏爬出來,橫衝直撞而來,撲跪在地上:“請陛下恕罪!”


    朱祁鈺眼前有些幾分模糊,他招招手,讓太子近前來,然後指著他:“他才是皇帝。”


    一句話,把朱見淇嚇尿了。


    “我,一個孤老頭子而已,你們為了我,舍棄權勢富貴家族,不值得啊。”


    朱祁鈺眯著眼:“都散了吧。”


    “在天道麵前,權勢富貴算得了什麽?”


    楊廷和厲聲道:“在國家麵前,家族算什麽?”


    “若國都沒了,要家何用?”


    “臣願先赴死,請陛下轉圜心意!”


    “請陛下采納!”


    張敷華從後排爬出來:“臣願做千古佞臣,為陛下手弑孽子,爾後迴家誅盡九族,再舍身一死,臣九死無悔!”


    朱見淇眼睛瞪圓了,這個張敷華本就是個瘋子。


    他在官邸辦公時就經常飲酒,經常叱罵下屬,朱見淇說他的時候,時聽時不聽,甚至老皇帝的話他都不太聽。


    他還在外麵跟人得意洋洋說,自己相當於老皇帝義子,兒子跟爹強嘴太正常不過了。


    就這樣一個孽子,真遇到事的時候是真上啊。


    就憑這句話,張敷華後人都得死。


    可他不止是說,還真的要做。


    關鍵是,和朱見淇一向交好的劉健叩首道:“太子不仁,陛下如何不義?請陛下改立太子,從藩國中迎一位藩王,迴國繼位!再請廢王押解中都,圈禁至死。”


    朱見淇眼珠子瞪得溜圓,這是劉健說出來的話?


    謝遷又開口了:“天子不孝,如何教導世人?陛下以至孝聞名,先皇病重時,衣不解帶侍奉於塌前,事嫡母如親母,百般孝順,而陛下又垂愛諸子,分封諸子外藩,將權柄交付於太子,移宮養心殿,將乾清宮給太子居住。”


    “哪怕是豺狼,也該被親情感化,奈何太子剛得權便露真實嘴臉,事父不孝,如何當大明皇帝?如何表率天下人?”


    “請陛下斬斷親情,為天下考慮,為家國考慮,改立太子!”


    這是和稀泥的謝遷說的話?


    朱見淇想辯解。


    可是,劉大夏又說話了:“士為知己者死,陛下以國士待臣,臣以國士報之,若他日太子登基,臣願掛印歸家,不再為朝廷效力,若大明無臣容身之處,臣願去藩國隱居,後代萬世永遠不仕大明。”


    完了!


    這話實在太嚴重了。


    “臣家世代簪冠之家,若禽獸臨朝,臣絕不仕禽獸之朝。”楊一清說得更狠。


    “臣報效大明,皆因陛下之公正賢名,皆因陛下撿拔於臣之微末的大恩德。”


    秦紘高聲道:“他日太子登基,國家必亡,臣願在太子登基之日,自盡以盡忠陛下,在大明盛世之時閉眼,不願看到國破家亡之日。”


    夏塤從後排爬出來:“老臣不敢要挾陛下,老臣本就有腿疾,在朝中侍奉,乃是報效陛下的恩德,不舍陛下,待陛下百年之後,老臣則收拾行囊,去藩國隱居,終身不如大明!”


    廖莊出列:“老臣數次請求致仕,中樞不批,是陛下您挽留老臣,請陛下允準老臣歸鄉。”


    朱見淇瞪圓了眼睛,廖莊跟老皇帝可不是一派的呀。


    他怎麽會這樣?


    我不過跟他爭辯了幾句,難道就有錯了?太子之位就不保了?


    憑什麽啊?


    就算有孝道,也不至於丟了太子之位吧?


    這些可都是文臣啊。


    勳貴呢?


    卻在這時,院外傳來一陣叱罵聲,帶頭的是邢國公於允忠,剛進養心殿庭院,就跪在地上,爬過來,哭泣道:“微臣護駕來遲,讓陛下受委屈了!”


    二十幾個國公,高聲怒吼。


    這群官三代,沒上過什麽戰場,此刻氣勢卻很足。


    後麵還跟著,在京師的二百多個侯爵呢。


    幾百米外估計還跪著上千個伯爵呢,估計整個前朝,都跪滿了人。


    大明的勳貴勢力實在太龐大了。


    朱見淇眼珠子瞪得溜圓。


    勳貴站在老皇帝這邊,他是非常清楚的,可文臣卻第一個反對他,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而今,大明朝所有頂尖權貴,全部集中在養心殿庭院裏。


    就等著老皇帝一句話呢。


    這,還是朕的大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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