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大門打開。


    漠北王以親王爵走出南宮,乘坐攆轎朝皇城走去。


    朱祁鎮滿臉唏噓。


    七年了,從漠北迴來,第二次看到外麵的天空,上一次看還是黑夜,他走馬觀花,什麽都沒細看。


    甚至,他年幼登基,做了十四年皇帝,卻從未認真看一看這宮城。


    甚至他從未耐下心來,領略大明風采。


    當皇帝時稀裏糊塗,稀裏糊塗地處置著政事,稀裏糊塗的出征,稀裏糊塗的被捕,稀裏糊塗的被圈禁……


    一切都稀裏糊塗的。


    迴顧過去三十年的人生,他竟找不出任何值得迴憶的點,印象最深刻的,竟然是被瓦剌兵抓走的片段……


    說起來這般可笑。


    攆轎從午門進入,宮城還是原來那個宮城,人卻變了,物是人非。


    朱祁鎮慢慢抬眸,看向藍藍的天空,天空還是原來的天空,宮城還是原來那個宮城,隻是人變了……


    坐在宮城裏的人變了,伺候的人變了,朝堂上的人變了。


    本王變了嗎?


    朱祁鎮想要一麵銅鏡,照一照自己。


    他思緒繁雜。


    “漠北王,請下轎!”馮孝的聲音傳來。


    朱祁鎮從臆想中迴神,麵露苦笑,他不是皇帝了,到了奉天門,是要下轎的。


    他注意到,他附近三裏之內,都沒有人。


    甚至,隱隱約約,有侍衛在四周遊弋。


    從出南宮開始,一路上他沒見到任何人,說明皇帝擔心他會趁機逃竄、或者有人刺殺他,所以淨街。


    皇帝對他防範之心太重了。


    “漠北王,皇爺請您入乾清宮歇息。”馮孝臉上賠笑,其實也在監視他。


    “隨你安置吧。”朱祁鎮望著奉天殿出神。


    終究幽幽一歎,隨著馮孝,步行進入乾清宮。


    漠北王一家人,錢王妃、周夫人、萬夫人、高夫人,生過子嗣的側室全都在。


    還有德王朱見潾、秀王朱見澍,以及抱在懷裏的崇王朱見澤、吉王朱見浚。


    一家人浩浩蕩蕩,頂著大太陽,走進乾清宮。


    朱祁鎮對此十分不習慣,以前他也是坐禦輦的,小的時候,他還經常跑到這裏來煩父皇……


    都過去了。


    馮孝提前準備了休息房間,一應用物,按照親王禮準備的。


    朱祁鎮神情唏噓,他生於此長於此,卻被人驅逐出去,如今舊地重遊,以客人的身份來做客,心裏是不好受的。


    尤其是親王規格,讓他很不適應。


    內宮裏的朱祁鈺筆耕不輟,正在默記藩王的世係、家事、各種記載,有的擔心記不住,寫在內袍上,省著宴會上出醜。


    笨鳥先飛,資質差的人就要比別人更努力。


    “漠北王可有異動?”見馮孝進殿,朱祁鈺問。


    “迴皇爺,漠北王神情唏噓,怕是產生了很多迴憶。”


    馮孝不敢隱瞞,把朱祁鎮出南宮,到入乾清宮的全過程,繪聲繪色講述一遍。


    朱祁鈺點點頭:“人之常情。”


    “申時開宴,去催催尚食局,絕不能出任何差錯。”


    “去調各王的膳食紀錄,按照諸王的喜好準備,萬萬不能出了差錯。”


    “所有用度,敞開了用,別給人家小家子氣的感覺。”


    “給足諸王的麵子。”


    朱祁鈺反複叮囑,這場家宴,他另有目的。


    “奴婢遵旨!”馮孝磕了個頭,出殿。


    朱祁鈺接著看,反複記憶。


    過了很久,外麵傳來懷恩的聲音:“皇爺,時間差不多了,奴婢這就給您更衣。”


    他穿著絲綢做的褻衣,十分清涼。


    換上又重又厚的朝服,戴上冠冕,感覺頭上壓著個鐵球,腦袋都轉不過來彎了。


    “禮儀走完,便提醒朕,換了常服。”朱祁鈺可不想受這罪。


    “奴婢遵旨!”


    時間差不多了,禮樂聲起,朱祁鈺走進乾清宮,開始冗長的禮儀。


    漫長的禮儀結束,所有人都滿頭汗,朱祁鈺借口方便,換了常服再進殿。


    “今天是家宴,大家不要拘束!”


    坐在上首的是孫太後和吳太後。


    下首左麵是朱祁鈺,右麵是朱祁鎮。


    左首第二位是太子朱見深。


    按照爵位,依次排列,乾清宮坐不下,郡王都坐在殿外,和昨天一樣。


    坐在上首的孫太後,目光掃過朱祁鎮,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八年了,第一次在家宴上見他。


    他瘦了、黑了,眉宇間多了些惆悵,皇兒!娘想你了!


    孫太後扭過頭,不敢看他,生怕淚崩。


    朱祁鎮注意到她的眼神,眼角有些濕潤,終究是敗了,不然就是我們一家人能其樂融融了。


    太子朱見深也在看著父皇。


    他對父皇最深刻的印象,是站在牆頭,罵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悌,然後父皇氣到爆炸,拿炮轟他……再然後就沒了。


    如今麵對麵,他多少有些尷尬。


    萬氏不在身邊,他多少有些缺乏安全感。


    朱祁鎮隻瞥了他一眼,便掠過去,毫不在意。


    唯有朱祁鎮身後的周夫人,心心念念地看著朱見深,她懷裏抱著崇王朱見澤。


    但朱見深卻覺得,母親也不愛他,更愛她懷裏的弟弟。


    祖孫三人的眼神交匯,朱祁鈺看在眼裏,倒是從朱祁鎮的案幾邊,傳來一道刻骨恨意的眼神。


    錢王妃!


    她以為小產,是朕的原因?


    “朕先敬皇太後、太後一杯!”朱祁鈺舉起酒杯。


    諸王跟著舉杯。


    “兩次大劫,多虧兩宮太後坐鎮中宮,大明才安然無恙,朕敬此杯酒!”


    哀家懷疑你在內涵哀家!


    孫太後麵露不愉。


    吳太後臉上掛著笑,她以妾室繼後位,當今皇帝是她的親生兒子,自然高人一等。


    隻是,她沒開口說話。


    因為宴會之前,朱祁鈺叮囑她,不要亂說話,旁邊又有孫太後震著她,所以話語隻能靠表情表達。


    洋洋自得,溢於言表。


    一副小家子氣,和落落大方的孫太後,截然不同。


    皇家近親一家人,坐在台階之上。


    下首第一個就是鄭王,他率先舉杯:“微臣為兩宮太後賀!”


    諸王跟著附和。


    奪門夜的細節沒人知道,自然不知道孫太後、太子的狼狽模樣。


    再加上嫡脈天生壓製庶脈,自然都老老實實的。


    最倒黴的是周王和秦王,昨晚挨了一刀,今天還得跟沒事人一樣,出席宴會。


    就盼望著早點結束,迴封地養傷吧。


    “鄭王,不必客氣。”


    孫太後緩緩開口,她餘光瞄了眼朱祁鈺。


    果然,皇帝麵容陰沉下來,三番五次叮囑伱,不許你胡亂說話,你要幹什麽?


    又要興風作浪?


    “先帝的親兄弟,隻剩下你一個了。”


    孫太後示威似的接著說:“你應為宗室之長。”


    “趙駙馬,這宗人府,還得靠你與鄭王,支撐起來呀。”


    駙馬趙輝,是寶慶公主的丈夫,寶慶公主是太祖皇帝的女兒,所以趙輝輩分大得驚人。


    其人又極好奢侈,寶慶公主死後,納了上百房姬妾,趙輝曆經六朝,聖眷長盛不衰。


    連上次朱祁鈺殺了兩個駙馬,也不敢動他。


    孫太後指名道姓,讓趙輝負擔宗人府,又要興風作浪?


    “微臣年邁,負擔不起宗人府職責了。”趙輝今年七十多了,由太監扶起來,慢慢走到大殿中央跪下。


    孫太後碰個軟釘子。


    她不顧皇帝阻止的眼神,笑道:“幽幽四十載過去,哀家尚且記得剛入宮時,駙馬為朝堂效力的場景。”


    趙輝害怕啊。


    你們家的事,別總攙和到我頭上啊!


    我是歲數大,但也想多活幾年啊。


    寶慶公主雖然是太祖皇帝的女兒,卻是太宗皇帝和仁孝文皇後親手撫養長大的,成婚時由仁宗皇帝親自送出宮,可見其親厚,他家和太宗這一脈關係非常親近。


    趙輝本人更是太宗皇帝寵臣,這些年負責宗人府事物,如朱家的定海神針。


    “但臣已經垂垂老矣,耄耋之年,還有什麽餘力能為朝堂效力呢?”


    趙輝絕對不上鉤:“老臣就想著,安安穩穩的過幾天安生日子,便去了那邊,繼續侍奉太宗皇帝去了。”


    他拿太宗皇帝壓孫太後。


    孫太後在他身上碰個釘子,妙目看向鄭王。


    鄭王渾身發軟,您是什麽樣的人,我不知道嗎?


    您自小養在張太皇太後膝下,宣宗皇帝和你青梅竹馬,那東宮說是你做主都不為過。


    本王的母親,在您麵前都要謹小慎微,您稍有鬱悶,便拿東宮上下撒氣。


    我們是真怕你啊。


    唯一不怕你的,是襄王,他經常偷看你,他被你的美艶折服,他也願意為你赴湯蹈火。


    我不想啊!


    “微臣連封地都管不好,如何管宗人府事物呢?求聖母另選他人!”鄭王可不敢掉入漩渦裏。


    孫太後連吃兩個軟釘子,讓她十分不爽。


    真當哀家失了權力,便能被你等藩王欺辱嗎?


    “鄭王的確管理不好封地,年年鬧死了人,還得朝堂給你善後,哀家雖不管前朝,但也略有耳聞。”


    “微臣有罪!”


    鄭王臉色一白,我就想活著迴封地,聖母您就別折騰了!


    朱祁鈺輕咳一聲:“今天是家宴,隻談家中的趣事,不談那些。”


    “陛下寬厚。”孫太後悻悻閉嘴。


    朱祁鈺冷冷瞥了她一眼,朕讓你說話了嗎?


    你就興風作浪?真是撒野!


    孫太後端起酒杯,寬袖遮擋住臉頰,阻隔住皇帝森然的眼神。


    朱祁鎮看在眼裏,嘴角翹起。


    皇帝也有吃癟的時候,嗬嗬。


    “趙駙馬安坐。”


    “鄭王叔落座。”


    “今天是家宴,不提那些糟心事。”


    “昨晚沒喝好,都怪鄒平王影響了興致。”


    “不過他已經被貶為庶人,押解鳳陽了!”


    朱祁鈺掃視諸王:“今天家宴,長輩在、兄弟在、駙馬在,朱家最親近的人都在。”


    “朕希望,能不醉不歸!”


    這話是說給孫太後聽的。


    “臣等遵旨!”鄭王鬆了口氣,皇帝救了他一命啊。


    否則孫太後強迫他站隊,他敢怎麽樣?


    小時候那種被孫太後支配的感覺,又迴來了!


    趙輝代表駙馬,坐在殿內,石璟、王誼等駙馬坐在殿外。


    他也冷汗涔涔,這場家宴,怕是要吃出人命來。


    “寧王,昨日你問朕,漠北王為何不來?”


    朱祁鈺不給孫太後開腔的機會,率先發難:“今日漠北王來了,你有什麽話,要跟朕的哥哥說呀?”


    “陛下,微臣隻是關心漠北王,沒有私房話要說。”寧王走到殿中間跪下。


    “今天是家宴,沒那麽多禮節,在坐位上說!”


    朱祁鈺看向朱祁鎮:“漠北王,寧王對你心心念念,有些話連朕都不告訴,朕也沒轍。”


    朱祁鎮秒懂,皇帝在敲打他。


    “迴稟陛下!”


    朱祁鎮一開口,驚呆了整個乾清宮:“微臣與寧王並不私下聯係,微臣並不知道寧王有什麽話要和微臣說!”


    嘶!


    整個大殿倒吸口冷氣!


    朱祁鎮,曾經的正統皇帝,後來的太上皇,如今的漠北王,竟然跪在地上,自稱微臣!


    皇帝在敲山震虎!


    告訴天下諸王,這天下做主的不是她孫太後,而是朕!


    “起來,你是朕的親哥哥,哪有哥哥給弟弟跪下的道理,起來,以後漠北王見朕不必跪!”


    信你的鬼!


    如果朱祁鎮不跪,信不信你得讓太監打斷他的腿。


    “君是君,臣是臣,臣子自當守臣子的禮節!”朱祁鎮咬牙切齒地說出這番話。


    為了能苟住,他豁出去了。


    朱祁鈺看向孫太後。


    孫太後整張臉煞白煞白的。


    他好狠的心啊,哀家胡說話,他就折磨哀家兒子!


    他好狠啊!


    朱祁鈺慢慢站起來:“君君臣臣,乃亙古不變的天下綱常。但今日是家宴,不論君臣,隻論兄弟!”


    他親手將朱祁鎮扶起來。


    兄弟倆眼神交匯,恨意暴增。


    誰能放過誰呢?


    都不是好東西。


    “寧王,可還有不滿?”朱祁鈺猛地扭頭看向寧王。


    寧王臉色一變,趕緊走出座位,趴伏在地上:“微臣有罪!請陛下恕罪!”


    朱祁鈺沒理他。


    從案幾上拿起酒杯:“天家兄弟情深,方是社稷之福,這杯酒,朕敬漠北王!”


    朱祁鎮端起酒杯,不敢看皇帝,一飲而盡。


    “太子,敬漠北王一杯!”朱祁鈺看向朱見深。


    朱見深也是個受氣包。


    不敢抽鼻涕了,被項司寶弄得滿身是傷,現在開始玩自殘了。


    “本宮敬漠北王一杯!”朱見深端起酒杯。


    朱祁鎮有點明白了,皇帝在暗示,你要是不老實,朕就折磨你兒子!


    孫太後看在眼裏,恨在心裏。


    哀家就多說了幾句話,你便這般折磨哀家的兒孫,你還是個人嗎?


    朱祁鎮含淚一飲而盡。


    “天家和睦,百姓才能安生,這杯酒敬天下百姓!”朱祁鈺慢慢轉過身,看向諸王。


    寧王還跪著呢。


    皇帝卻視而不見。


    “臣等為國泰民安賀!”諸王一飲而盡。


    喝幾杯了?


    皇帝三杯就要殺人,這迴好像又三杯了?


    諸王紛紛看向寧王,肯定是他了!


    倒黴鬼,再見。


    “寧王,本來今天是家宴,朕不想說些難聽的話。”


    朱祁鈺冷冰冰地盯著跪在地上的寧王:“可你辦人事嗎?啊?”


    來了!


    三杯就發飆!


    “景泰七年,你的案子,朕是怎麽給你批複的?”


    “還記得嗎?”


    “朕是每一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寧王惟堅(遊堅)言是聽,厚斂護衛旗軍月糧,強取其女。”


    “婦不悅者,輙勒殺之。”


    “擅遣忠(王忠)等出商罔利。”


    “淩辱府縣官,至毆之。”


    “此皆有違《祖訓》。”


    “弋陽王至誣寧王以反,亦傷親親之義。”


    “於是朕敕寧王曰:爾不守《祖訓》,聽用奸邪,積財物如丘山,視人命如草芥,改聘王妃,逼害親弟,違製虐民……”


    朱祁鈺一字一句,說了出來。


    改聘王妃,是寧王朱權臨死前,給幼孫弋陽王選定了張氏為妃。


    但張氏因為美貌,被寧王朱奠培看上了,就打算自己留下,換了贛州衛千戶劉瑛之女劉氏,給弋陽王做正妃。


    弋陽王也是瑟中惡鬼,便賄賂王府教授遊堅,最終把張氏收入房中。


    但因為賄賂銀子分贓不均,護衛軍王忠和遊堅跑到寧王麵前進讒言,寧王醋意大發,就派人把張氏勒死了。


    弋陽王憤怒之下,向江西巡撫僉都禦史韓雍伸冤,並指控寧王數十樁不法之事,甚至聲稱寧王意圖謀逆。


    這就是寧王案的原委。


    “陛下,微臣冤枉啊!”寧王哭泣。


    “是朕冤枉了你?”朱祁鈺目光陰冷。


    “不敢!”


    寧王磕頭:“是弋陽王冤枉微臣,微臣絕對沒有謀逆之心啊!”


    “本來是家宴,朕不想處置你家那點破事!”


    朱祁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和寧獻王(朱權)、寧惠王(朱盤烒)妾室私.通的事,是真的吧?”


    “一個是你爺爺,一個是你親爹!”


    “他們的妾室,你也動?”


    “你還是人嗎?”


    “烝其祖,烝其母,是什麽罪?你心裏沒點數嗎!”


    乾清宮上下落針可聞。


    其實,和親爹、親叔叔妾室私.通,在大明宗室裏,真的屢見不鮮,近的有永和王朱美塢,遠的有遼王朱貴烚,更近的還有弋陽王朱奠壏,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微臣有罪!微臣有罪!”


    寧王知道,他真正的罪,不是烝其母,而是昨日質問皇帝,問漠北王的事,犯了忌諱。


    “黷壞人倫,傷風敗俗!”


    “朕真該沒收你作案工具!”


    “讓你徹底息了這等肮髒心思!”


    朱祁鈺眼神陰鷙:“鞭笞!抽他!”


    鄭有義從外麵進來,掄著鞭子直接開抽。


    寧王想慘叫,卻又不敢。


    生生忍著!


    這太監手勁兒太大,抽得實在太疼了。


    “朕作為宗族之長,宗室裏出了這等黷壞人倫的事情,責任在朕!沒有多加管束爾等!”


    朱祁鈺目光一閃:“遼王呢?”


    “微臣在!”


    遼王朱貴,乃是第一代遼王朱植庶四子。


    朱植是太祖皇帝第十五子,建藩荊州。


    靖難時,遼王朱植站在建文帝那邊,和太宗一脈關係很僵,太宗皇帝多次削藩,都從遼藩開始。


    “遼王,你也是朕的叔祖輩的。”


    “但朕都不想提起你們!”


    “真的不想說,說出來臊得慌!”


    “朱貴烚還活著嗎?”


    朱祁鈺喝問。


    “迴、迴陛下,朱貴烚已經去世了!”遼王戰戰兢兢迴答。


    這個朱貴烚可是個大頑主。


    時常帶著弟弟出府喝花酒,為避人耳目迴府時專挑小巷子走,碰到避之不及的的平民,上前就是一頓暴打,致人死亡自然在所難免。


    此外還打著進貢的名義,強使勞役,克減軍糧,侵占房屋,搶奪財貨等等,罄竹難書。


    欺壓諸弟,違禮背義,帶人殺上門去,堂兄墳頭上蹦迪,也是罄竹難書,遼藩諸多郡王懼他如虎。


    最有趣的是,他私.通庶母,霸占瀘溪郡主和竹山郡主兩個親妹妹,王妃曹氏的親姐,弟弟媳婦等等,禍亂宮闈,簡直不是人。


    “死了?便宜他了!”


    朱祁鈺看向駙馬趙輝:“趙駙馬,此案是你親辦,還記得吧?”


    “微臣記得。”


    “漠北王以‘兇悖頑狠,銀會無狀,黷亂人倫,滅絕天理,傷敗風化’之罪。”


    “被削去王爵,廢為庶人。”


    趙輝站起來迴稟道。


    偷偷看了眼坐在上首的漠北王。


    琢磨著皇帝的心思,因為孫太後的話,是讓他和漠北王做切割嗎?


    “更好玩的是,他的兒子朱豪,竟然上奏,請朕複他爵位!”


    朱祁鈺目光灼灼地看著遼王:“你說他腦子是怎麽長的?還是你們遼藩,腦子都壞了!”


    “微臣有罪!”遼王跪在地上。


    “漠北王,當初你為何令他守墓,為什麽沒直接處死他呢?”朱祁鈺看向朱祁鎮。


    朱祁鎮麵皮一抽。


    就知道,是衝著我來的!


    “迴稟陛下,當時微臣以為,朱貴烚雖滅絕人倫,終究是自家親人,便網開一麵,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朱祁鎮十分尷尬。


    好似皇帝每次說他是皇帝。


    他仿佛都要迎來嘲笑的目光。


    今天坐在那個位子上的應該是他!


    他心裏蔓延著後悔。


    “此等禽獸,如何改過自新?”


    朱祁鈺麵色陰沉:“傳旨,朱貴烚不配姓朱,改姓彘,為彘烚,移出遼廟,其後人改姓,逐出宗族!”


    遼王瑟瑟發抖。


    但更害怕的是晉藩啊。


    晉藩裏還有個人才呢!


    他叫朱美塢,曾封爵永和王。


    這位更是個人才。


    烝其母,生下了一個孩子,叫朱鍾鋏。


    烝其妹,禍害好幾個親妹妹。


    最搔的操作是,強行戴帽子。


    朱美塢又勒其妃丘氏與所愛者私.通……


    “晉王,你怕什麽啊?”朱祁鈺看向了晉王朱鍾鉉。


    朱鍾鉉是第六代晉王,祖上太祖第三子朱棡,他輩分小,和朱祁鈺是同輩。


    “微臣天生手抖,手抖。”朱鍾鉉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手抖還能生那麽多兒子。”


    朱祁鈺看著他笑道:“你生那麽多兒子,朕都沒法封了,怕是把整個山西封給你家,都不夠吧?”


    “微臣不求封,不求封!”朱鍾鉉哪裏敢求封王啊。


    他家一屁股事,都說不清呢。


    還敢求封王?


    想多了吧!


    慶城王更能生,比豬都能生!


    晉藩是要做生孩子大藩嗎?


    “對了,朱美塢還活著嗎?”朱祁鈺忽然問。


    來了!


    朱鍾鉉小心翼翼道:“迴、迴陛下,朱美塢尚在人世!”


    果然,朱祁鈺臉色陰沉下來。


    朱祁鈺看向漠北王:“漠北王,你說呢?”


    就知道還會點我的名!


    “啟稟陛下,當時出征在即,微臣沒有時間處置。”朱祁鎮實話實說,事發是正統十三年,處置是在正統十四年。


    “那現在,該如何處置?”朱祁鈺盯著他。


    “微臣不敢越權。”


    朱祁鈺咧嘴笑了起來:“皇兄倒是滑頭,得罪人的事,讓朕來做!”


    “朕不怕得罪人,就朕來做!”


    “傳旨,此等禽獸,不配人間!”


    “革除玉碟,絞殺!”


    “其私生子朱鍾鋏絞殺!”


    “其後人改姓白,永不為宗室!”


    之所以改姓白,是因為朱美塢的庶母,姓白。


    諸王心中不滿。


    雖然朱貴烚、朱美塢性格有缺,但那也是龍子鳳孫,你說革除宗室就革除宗室?憑什麽啊!


    但諸王敢怒不敢言。


    乾清宮氣氛尷尬。


    “怎麽?諸王對朕的處置,不滿意?”朱祁鈺問。


    諸王不吭聲。


    “嗬嗬,看來是不滿意了。”


    朱祁鈺目光幽幽:“是不是你們都做過這種事啊?擔心朕查出來,把你們的爵位,也都給免了啊?”


    “臣等絕對不敢做此黷壞人倫的事情!”諸王跪下。


    “那為何不滿?”朱祁鈺問。


    沒人敢應答。


    但是,一直跪著的寧王,卻瞅準了機會。


    “陛下,微臣有話說!”


    寧王豁出去了。


    “說!”朱祁鈺目光一閃。


    “微臣檢舉,弋陽王與其生.母.做下苟且之事!”


    轟!


    整個乾清宮瞬間爆炸。


    朱祁鈺都愣住了,炸出了大瓜?


    “胡說八道,怎麽可能有此等荒唐事?”


    蜀王喝止:“豈有當著聖母、太後、陛下的麵,誣陷自己的親兄弟?”


    “蜀王,本王有證據!”


    寧王擲地有聲。


    坐在上首的孫太後驚呆了:“傳弋陽王進來。”


    很快,弋陽王走進殿中。


    看見寧王跪在地上,心裏咯噔一下,難道事發了?


    “寧王,你再把事情說一遍!”孫太後緩緩開口。


    寧王瞥了眼弋陽王,繪聲繪色講起了弋陽王和其母的故事。


    整個乾清宮都被驚呆了。


    “汙蔑!純粹是汙蔑!”弋陽王嚇壞了,怎麽爆出來的是這件事?


    他還以為是自己強搶教授顧宣之女。


    結果寧王卻爆出這等大瓜,把他都給弄懵了。


    “烝其親母,乃禽獸所不為!”


    “微臣絕對沒有!”


    弋陽王拚命磕頭:“求陛下明鑒,這是汙蔑,寧王因為微臣舉報,所以懷恨在心,就誣告於臣!”


    此事確實不像真的。


    宗室諸王再不像樣子,那也是讀過聖賢書的,怎麽會做出禽獸之舉呢?


    “微臣有證據!”


    寧王咬定了,就是有!


    “把證據拿出來!”朱祁鈺從震驚中緩過來了。


    寧王竟拿出一個冊子,上麵記錄了弋陽王和其母在一起的時間,聲稱,每次母子見麵,都屏退宮人。


    朱祁鈺莫名一身冷汗,他每次見孫太後,也屏退了宮人!


    民間不會傳出朕的謠言吧?


    以後必須避嫌!避嫌!


    “臣母有疾,微臣侍疾,如何不對?”弋陽王急聲道。


    “本王可沒聽說過張氏有疾。”


    寧王磕了個頭:“陛下若不信微臣,可宣內使呂信、鞏喜入宮,他們對此心知肚明!”


    “也因此,弋陽王曾令典膳鄭榮下藥毒死二人,鄭榮害怕,向江西鎮守太監自首過!”


    “這一切都有據可查!”


    朱祁鈺看向馮孝。


    馮孝派人去查奏報,過了片刻,還真查到了。


    典膳鄭榮,確實自首過。


    看來,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派人去江西,索拿呂信、鞏喜!”


    “去求證寧王的證詞!”


    朱祁鈺看向還在辯解的弋陽王:“閉嘴!不許說話!”


    陡然嘶吼:“天家的名聲,都被你這樣的敗類,給敗壞了!”


    “陛下,臣冤枉啊!”弋陽王不停磕頭。


    “冤枉?你的臉呢?”


    朱祁鈺目光森然:“烝其母,乃天地所無有,禽獸中所不為,不幸於宗室中見之!”


    “傳旨,褫奪弋陽王封號,等一切查實,若真如寧王所說,弋陽王五馬分屍!”


    “其母五馬分屍!”


    “其子,絞殺!”


    “如若有假,褫奪寧王封號,再擇一人,襲寧王爵位!”


    “天家的名聲,都被爾等敗壞了!”


    朱祁鈺聖旨一下。


    整個乾清宮都驚呆了。


    弋陽王軟趴趴地癱軟在地上。


    寧王最傻眼,若誣告,就褫奪王位?憑什麽啊!


    等等!


    皇帝尚未查實,便做出判決。


    這是借機削藩啊!


    他也是蠢,把把柄送到皇帝手上。


    “朕看,這天家不管是不行了!”


    朱祁鈺滿臉苦澀:“你們家的宗學,學的都是銀書嗎?”


    “聖賢書一頁都不看嗎?”


    “就知道吃喝玩樂,還會什麽?”


    “再這樣下去,老朱家要完了!”


    朱祁鈺暴怒:“把這個貨拖出去,朕不想看到他!”


    “那個朱美塢,五馬分屍!”


    “以後宗室再出現此等銀材,統統五馬分屍!”


    “老朱家是天家,是給百姓做規範的!”


    “不是讓你們給百姓帶個壞頭的!”


    “可你們一個個,仗著天潢貴胄,欺壓良善,剝削民脂民膏,也就罷了!”


    “怎麽臉都不要了!”


    “你們的父祖,在地下如何名目?”


    “你們讓太祖的臉,往哪擱?”


    朱祁鈺愈發生氣:“從明天開始,宗室所有人,天天抄禮,把《禮》,給朕倒背如流!”


    “以後誰再逾禮,便罪加一等!”


    朱祁鈺氣得不行。


    朱祁鎮卻笑眯眯吃瓜,皇帝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宗室裏的醃臢事有多是。


    為何今天揪住不放?


    不就是想趁機削藩嘛,這套路他熟,他以前也沒少做。


    “漠北王!”


    正吃瓜呢,結果吃到自己了。


    朱祁鎮臉色一垮:“微臣在。”


    “這宗室裏銀風再不正,是不行了!”


    “以前你是正統皇帝!”


    “現在,更是宗室之長!”


    “天下人都說朕薄待你,你將皇位讓給了朕,朕卻圈禁於你,天下人都罵朕呢!”


    “罵朕刻薄,罵朕不是東西!”


    朱祁鈺目光幽幽。


    朱祁鎮身體一軟,差點趴在地上。


    怎麽又扯迴這事了?


    孫太後臉色微變,你還報複個沒完沒了了?


    若逼急了哀家,哀家就說出來,你是如何對哀家的!


    大不了魚死網破,一起暴雷,炸死吧!


    氣氛莫名詭異。


    朱祁鎮嚇得跪在地上:“陛下才是天命所歸,微臣不過竊據帝位,陛下才是正統皇帝!”


    朱祁鎮滿臉絕望。


    皇帝就等這句話呢!


    從他的嘴裏,向天下人宣布,他朱祁鈺,才是正統皇帝!


    朱祁鈺笑了起來:


    “漠北王勿驚。”


    “朕想著,讓你幫朕分擔一些。”


    “也讓天下人看看,天家兄弟,最是和睦。”


    朱祁鈺淡淡道:“整肅不良風氣,監督天下諸王的任務,就交給漠北王了。”


    什麽?


    朱祁鎮直接傻了,不圈禁我了?


    讓我走訪天下各地,去監督諸王?


    難道不怕我造反了?


    他怎麽會這麽大方?


    我從南宮來的路上,都被監控,豈能放我出南宮?


    孫太後眸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隨即,想到了什麽。


    給朱祁鎮眼神,讓他拒絕。


    試探,這是皇帝的試探!千萬不要上當!


    “微臣呆在南宮八年,懶散慣了,管不了這些事了,請陛下另擇賢良。”朱祁鎮拒絕了。


    “漠北王切莫推辭。”


    “這天下諸王,不管是不行了。”


    “再鬧下去,天家就成了臭屎坑了,連老百姓都會笑話咱們。”


    “你的身份地位,足以擔當大事。”


    “便出來幫幫朕。”


    朱祁鈺語氣誠懇。


    但是,這絕對是個坑!


    朱祁鎮還要拒絕。


    “此事便這般定下了,不容更改!”


    朱祁鈺掃視下麵:“爾等認為朕不是正統,管不了你們,那朕就請正統皇帝出來,好好管束你們!”


    嘶!


    諸王一個個如遭雷劈。


    信不信,誰敢說是,皇帝會把他們殺幹淨!


    正統皇帝,隻能有一個,就是當今皇帝,朱祁鈺!


    孫太後臉色煞白一片。


    朱祁鎮也嚇壞了,恭恭敬敬磕頭:“天下正統皇帝,隻有陛下一人!”


    諸王跪在殿中間,驚恐道:“臣等皆認為正統皇帝乃是陛下!”


    太子也跟著跪下。


    看著天下諸王跪在殿中。


    隻有他站著,俯視天下。


    “是嗎?”他緩緩開口,問。


    “陛下得位最正,乃天下公認的正統皇帝!”諸王瑟瑟發抖迴答。


    一個字說錯了,都是滅頂之災。


    沒看皇帝一句話,就能五馬分屍了朱美塢嘛!


    當初宣宗皇帝殺了漢王,引起天下宗室不滿。


    現在,皇帝殺宗室,誰敢說不?


    卻遲遲得不到皇帝的應答。


    朱祁鎮目光一閃,難道讓我說話?


    隻有坐在上首的孫太後知道,皇帝在等她說話呢。


    她不開口,皇帝就不會說話。


    就讓諸王跪著。


    她別人不在乎,她心疼自己的兒子啊。


    慢慢的,她站起來。


    “陛下雖是先帝庶子,但漠北王有罪,不配為帝,陛下以先帝親子身份承繼大統,得位最正。”


    “雖無先帝親擬繼位詔書。”


    “但哀家親自擬定,由天下百官欽定,如何不算數?”


    “請陛下安心。”


    孫太後的聲音,響徹整個大殿。


    沒錯!


    這就是朱祁鈺非要給她權力,讓她出麵的原因!


    付出這麽多,就等著這句話呢!


    作為宣德朝的皇後,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有資格,欽定皇帝正統的人!


    所以,必須得到她的支持!


    萬一有一天,爆出他非宣宗皇帝親子的大瓜,今天孫太後這番話,就能為她正名!


    “請皇太後安坐!”


    朱祁鈺躬身行禮後,才麵向諸王:“諸王!”


    “朕確實沒有先帝親擬的繼位詔書。”


    “也確實是庶子。”


    “本不該繼承大統。”


    “但,大明不幸……朕被群臣推舉出來,承嗣大明江山!”


    “以庶支入嫡脈!”


    “承繼大統!”


    “朕一直在疑慮,漠北王從瓦剌歸來,這江山是不是該還給漠北王?”


    “他是先帝嫡子,又被欽封為太孫,無比正統。”


    “論身份,朕遠不如他。”


    漠北王要說話,朱祁鈺擺擺手:“今日家宴,在座的,都是朕的血脈親戚,朕問問你們。”


    “朕該不該,將皇位,還給漠北王?”


    “你們說!”


    還有這招呢?


    諸王瑟瑟發抖,皇位是他們配胡說八道的嗎?


    他們本就一屁股事,剛被皇帝罵了一通,才過一盞茶的時間,就讓他們質疑皇位了?


    莫非都活膩味了吧!


    皇位再怎麽變,也輪不到他們承嗣!


    宣宗皇帝隻有兩個兒子,皇位隻能在他們兄弟之間轉換,我們算哪根蔥啊!


    “都說說,暢所欲言。”


    朱祁鈺語氣森然。


    反正誰敢說朕不配當皇帝,朕就讓你們去地下,侍奉祖宗去!


    今天,必須把這件事掰扯明白了!


    這才是他苦心弄出這場宴會的真正目的!


    正名!


    給自己正名!


    求訂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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