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真的相信裏長嗎?”耿裕語不驚人死不休。


    朱祁鈺目光一閃:“為何不信?”


    耿裕不敢說下去了。


    “說!”朱祁鈺語氣陰鷙。


    耿裕知道,皇帝不滿他試探底線,所以佯怒。


    不過,對他而言,這是平步青雲的機會。


    “陛下,紙張在宮中常見,但在民間被奉為神物,百姓人家片紙未見,上麵有字的,更是非常罕見。”


    耿裕咬牙道:“陛下若刊刻書冊,放置裏甲官中,恐怕百姓一張紙都看不到,甚至,連一個字也看不到!”


    朱祁鈺眼眸一暗。


    這是實話,史書隻看到朝堂盤剝百姓,卻沒看到,最底層是裏甲在盤剝百姓。


    “陛下,中樞苦心造詣,刊刻萬冊書籍,發到民間,無非是飽了裏長、糧長等士紳罷了!”


    耿裕豁出去了:“陛下,您在宮中節衣縮食,到了地方的銀兩,能剩下幾成?”


    耿裕徹底背叛了自己的士紳階級。


    “你說的對啊,這江山不是朕的,而是那群士紳的啊!”


    朱祁鈺眸中浮現怒氣:“偏偏這士紳如韭菜一般,割了也沒用,春風吹又生。”


    “又是國家基石,沒了他們基層更亂。”


    “朝堂現在的賦稅,都得靠他們支撐。”


    “有些事,朕也得忍著。”


    基層,他真的管不到。


    強悍如太宗皇帝,最後也黯然收場,因為管理基層,要花費的錢糧實在太多了,幹脆眼不見心不煩,皇權不下縣。


    “你說說,朕能怎麽樣?”朱祁鈺隻能生悶氣。


    “陛下,微臣以為暫且不變,先從山東、宣鎮、河套入手,重建裏甲製。”


    “過些年,不照樣變質了嗎?有什麽用呢?”


    朱祁鈺讓耿裕起來:“這天下,就沒有一成不變的製度嗎?”


    “陛下,沒有,人心思變!”


    好一句人心思變啊,這人心,何時能夠滿足啊。


    耿裕欲言又止,卻不敢深說。


    “耿裕,你很不錯,伱繼續編纂救災書吧,朕再慢慢想想。”


    耿裕萬分激動,得了陛下的誇讚,他肯定不用去江西了,留在中樞,必然能成為陛下的寵臣。


    他恭恭敬敬磕頭行禮後,才退出勤政殿。


    朱祁鈺看著他的背影,喃喃自語:“你看,人心不也變了嗎?”


    “以前,誰會在意朕的想法呢?”


    “現在,朕想讓群臣變成什麽模樣,他們不就乖乖變化了嗎?”


    “這人呐,在外力的作用下,能變成各種形狀。”


    “人心思變?朕偏偏讓人心不變!”


    朱祁鈺目光堅定:“馮孝,去把寶鈔司的太監宣來。”


    站起來轉一圈,用了幾塊糕點,假寐一會,又起來批閱奏章。


    寶鈔司提督太監沈珠在殿外候著,得了通傳,才小心翼翼進了勤政殿。


    見皇帝批閱奏章,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朱祁鈺吐出口濁氣,喝了口茶,才站起來:“來了?”


    “迴皇爺,奴婢在。”沈珠趕緊磕頭行禮。


    “起來吧。”


    朱祁鈺坐在軟塌上,斜躺著,身上又酸又疼,讓宮女過來捏捏,緩解酸痛。


    “朕宣你來,是問問你,寶鈔是如何防偽的?”


    沈珠恭恭敬敬磕個頭,才站起來,貓著腰,小聲道:“皇爺,這寶鈔防偽有五,請聽奴婢緩緩道來。”


    “其一,用特殊的鈔紙,用桑皮紙,川中的最佳,紙張敦厚、粗糙,民間難以仿製。”


    “其二,乃是加繪圖案,寶鈔司有很多丹青妙手,每印一批寶鈔,就以龍圖為底,加上大量文字,令人很難完全臨摹。”


    “其三,多重印壓,發印一處,便多出一道印章,用寶鈔者可通過印章的數量、形狀確定真偽。”


    “其四,用朱砂製的特殊印泥,耐磨、耐酸,配以熒光和磁性,一看便知真偽。”


    “其五,逐張編號,每一張都有據可查。”


    朱祁鈺才知道,原來寶鈔已經這般發達了!


    朝堂還會頒布嚴刑厲法,禁止民間仿造,如仿造寶鈔者,誅殺等等。


    “朕打算廢寶鈔,立票號,你可能讓銀票防偽?”朱祁鈺直接說。


    沈珠一愣,趕緊磕個頭:“迴皇爺,銀票比寶鈔更容易防偽,若是銀票,完全可以將驗證方法,寫在銀票上,讓百姓一看便知。”


    “你有這個把握?”朱祁鈺還真沒發現,沈珠是個人才。


    “皇爺,您想發行多少銀票?”沈珠小心翼翼問。


    “朕打算建三個票號……”朱祁鈺說了一遍,口幹舌燥,喝了口茶。


    沈珠輕笑:“皇爺,這銀票對寶鈔司而言太容易了,給奴婢幾個月時間,便能刊印出全部銀票來,保證民間無法破譯防偽標識!”


    “你倒是誇下海口啊。”


    朱祁鈺樂了:“好,你先製作幾張,呈上來讓朕看看,做好了,有大功!”


    “奴婢謝皇爺垂青!”沈珠恭恭敬敬磕頭。


    “沈珠,你在寶鈔司有十幾年了吧?”


    “迴皇爺,二十四年了。”沈珠迴稟。


    “那你可知,寶鈔為何發行不下去了?”朱祁鈺問他。


    沈珠抬眸看了眼皇帝。


    “照實說,反正都發不下去了,沒必要騙自己了,說說原因,朕以後還是想發行寶鈔的,當積攢經驗了!”


    朱祁鈺心裏加了一句,但不發給大明百姓了,發去境外,用寶鈔換金銀去。


    “皇爺,歸根結底就一句話,朝堂隻管發,不管收啊!”


    沈珠照實道:“朝堂缺錢就發鈔,缺錢就發鈔,導致民間紙鈔泛濫成災,越來越不值錢。”


    說白了,就是用金融收割百姓,沒收割明白,最後成了廢紙。


    “如果再讓你發鈔,可有把握控製,讓寶鈔暢通全國?”朱祁鈺問。


    沈珠卻搖了搖頭:“皇爺,發不成了,朝堂的信譽崩塌了,民間不願意相信寶鈔的信譽了!”


    寶鈔,本質上是信譽問題。


    “沈珠,你是懂經濟的。”


    朱祁鈺表示讚同:“朕打算做票號,你有沒有興趣,做大明票號的提督太監。”


    “朕跟你說實話,若非為了銀票,寶鈔司也該裁撤了。”


    “這票號沒宮裏人看著,朕不放心。”


    “奴婢謝皇爺天恩。”


    沈珠小心翼翼道:“皇爺,您開這票號,是為了什麽?”


    是個有玲瓏心思的。


    朱祁鈺笑了起來:“自然是收天下現銀,朕強製天下商賈、宮中、百官,全都將現銀存入票號裏。”


    嘶!


    沈珠倒吸口冷氣,論狠還得看陛下。


    若是太宗皇帝有這般狠勁兒,哪裏還用向文官妥協,直接強收天下富戶的錢就好了。


    “皇爺……”


    “如何收,你不必操心,朕隻有辦法。”


    朱祁鈺打斷他的話:“朕做這票號,做的是信譽,不是坑害天下百姓的,能存便能取,所以要用心做、做得好,把大明信譽重新立起來。”


    “這些年,皇家失去的信譽,要通過票號,找迴來!”


    “沈珠,你是懂經濟的,又是宮中老人,朕信你,所以派你去。”


    “務必把票號做得好,做得深入百姓的人心!”


    沈珠一聽這話,趕緊磕頭謝恩。


    這才明白,皇帝不是收天下現銀入官中,而是強製推行銀票罷了,把皇爺想的太壞了。


    “從寶鈔司挑選幾個懂經濟、懂經營的,去大明票號,給朕看著。”


    “不該伸手的,別伸手。”


    “該是你們的,朕會賜給你們,別把朕的話當耳旁風。”


    朱祁鈺叮囑。


    “奴婢遵旨。”沈珠心裏沉甸甸的,不知去了票號,是福是禍。


    打發走他。


    朱祁鈺繼續批閱奏章。


    “皇爺,連公公求見。”馮孝趁著皇帝喝水的間隙,才稟報道。


    “連仲?”


    朱祁鈺皺眉:“把朱筆拿來,這奏章,司禮監批得太輕了,朕親自寫,讓他進來吧。”


    他頭也不抬,筆走龍蛇。


    連仲小心翼翼進來,跪在地上。過了好半天,才傳來皇帝的聲音:“何事?”


    “迴皇爺,太後病了。”連仲眼淚止不住地流。


    朱祁鈺抬頭瞥了他一眼:“病了就去宣太醫,妥善醫治便是。”


    “皇爺,太後想您了。”連仲不停磕頭。


    朱祁鈺放下筆,看了他一眼:“那朕看完奏章便過去。”


    “謝皇爺天恩!”連仲規規矩矩地跪著。


    “你跟徐有貞學治水,學得如何了?”朱祁鈺問他。


    “迴皇爺,徐有貞才高八鬥,恐怕奴婢學一輩子,也達不到他的高度。”連仲誠實道。


    朱祁鈺頷首:“徐有貞編纂的治水書籍,朕看了,言之有物。魏驥看了,也說好,徐有貞確實有大才。”


    “皇爺,能不能不殺他,讓他在宮中授課,教人治水!”連仲小心翼翼為徐有貞求情。


    “這是你想的?”朱祁鈺抬頭看了他一眼。


    連仲拚命磕頭:“是奴婢所想,也是徐有貞求奴婢,哀求奴婢為他求情。”


    他不敢撒謊。


    “徐有貞確實有才,挑幾個小太監,跟他學著,你帶著他們,徐有貞仍住在內獄裏,叫看守太監不要天天折磨他了。”


    朱祁鈺目光一閃:“在宮中,住個男人,不合規矩,閹了吧,留在宮中伺候,改迴原名叫徐珵。”


    “奴婢謝皇爺天恩!”連仲不敢怨懟。


    徐有貞參與謀反,能留得一條性命,已經皇恩浩蕩了,變成太監也好,留在宮中伺候,還有出頭之日。


    “把他兒子徐世良放了,令其入國子監讀書。”


    “牽連的三族,也都放了,留在京中,任何人不準離京!”


    朱祁鈺知道徐有貞有六個女兒,都算高嫁,強遷這幾家入京,也算好事。


    “以後犯事官員,犯了錯事,未被夷三族者,三族悉數遷入京中!”


    朱祁鈺讓人把京城地圖取來:“在安定門外,再建一城,安置罪人家屬。”


    他肯定不能讓這些人住內城,萬一造反作亂豈不頭疼?


    “奴婢遵旨!”馮孝去傳旨。


    官員的親眷,沒有窮的,和強征富戶入京,沒有兩樣。


    把安定城先建起來,然後賣地皮賺錢,把這些罪臣家屬,利用到底。


    處置完了奏章,天色擦黑。


    朱祁鈺乘坐禦輦去鹹安宮。


    “兒子參見母親!”進了正殿,朱祁鈺躬身行禮。


    “皇兒!”


    吳太後開心地站起來,可能起得太猛,咳嗽起來,看樣子不是裝的。


    “母親坐下。”


    朱祁鈺走過來,任由吳太後抓住他的手。


    吳太後神情激動,好久沒看到兒子了。


    “皇兒,母親知錯了!”


    吳太後流出了眼淚:“母親知道錯了,求求你原諒母親吧!”


    她聽說固安公主被處置了,又收到皇帝送來的筆,把她嚇壞了。


    “天下間哪有犯錯的父母?都是兒子不孝!”


    朱祁鈺退後兩步,跪在地上:“母後說錯,莫非是要陷朕於不孝?”


    “不不不,皇兒最是孝順!母親說錯話了!”吳太後嚇得想跪在地上。


    朱祁鈺趕緊扶住她,歪頭看了眼伺候的宮人:“都瞎了嗎?太後病了,為何不小心伺候?”


    他這一吼,嚇得吳太後心驚肉跳。


    “皇兒莫怒,是母親沒讓她們伺候的,不怪她們。”吳太後對皇帝愈發恐懼。


    朱祁鈺站起來,扶著吳太後坐下:“可請了太醫?”


    “太醫瞧了,說沒什麽大礙。”吳太後病懨懨道。


    “沒什麽大礙,為什麽還會得病?哪個太醫看的?朕剮了他!”朱祁鈺眸光一寒。


    “皇兒,是母親的心病,怪不得太醫。”


    吳太後淚如雨下:“那日之後,母親就知道錯了,隻是抹不下臉,這段日子啊,母親日思夜想,沒有皇兒你啊,母親活著有什麽意思?”


    見吳太後說了軟話,朱祁鈺歎了口氣:“是兒子錯了,冷落了母親。”


    “天底下哪有記自己兒子仇的母親啊!”


    吳太後拉著皇帝:“皇兒啊,別跟母親鬧別扭了,母親歲數大了,就想看著兒孫承歡膝下,受不了冷落啊。”


    一邊說,眼淚止不住地流。


    朱祁鈺幫她擦擦眼淚。


    也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母親,固安太胡鬧了,往日朕不曾管教,如今請了師父,正在給她上課,讓她吃些苦頭也是好的,母親不要總慣著她了。”朱祁鈺不同意。


    吳太後趕緊收了眼淚,若是孫子,她尚能和兒子爭兩句嘴。


    但孫女嘛,算了,沒什麽用。


    “皇兒有自己的打算也好,但時不常的讓固安過來讓母親看看,行嗎?”吳太後就差說了,什麽時候你能有個兒子啊,看見孫子,她也能閉上眼睛啊。


    “等課下閑餘,就讓固安過來請安。”朱祁鈺裝作聽不懂。


    吳太後也不敢深說。


    “皇兒,昨日項氏入宮見了哀家,說了很多孔氏的壞話,你怎麽看?”吳太後也想為朝政操心。


    朱祁鈺歎了口氣:“孔家,朕管不了啊。”


    “朕派人殺了很多文人,結果反響愈演愈烈,差點鬧到了朝堂上,讓朕下不來台。”


    “京畿倒是沒人罵了,可南方反諷的文章不絕於耳,朕幾次都想一氣之下,不許南方士人科舉,終究還是算了。”


    “這口氣朕忍了。”


    “也不敢再針對孔家了,還額外賜下文昌侯爵,給孔氏做補償。”


    朱祁鈺歎了口氣:“項氏抱怨,您聽聽就算了,朕將她強嫁給衍聖公,已經惹得孔氏不滿了。”


    “幸好,孔氏知道遮醜,天下文人以為項氏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沒想太多。”


    “否則啊,朕恐怕永無寧日啊。”


    朱祁鈺深表無奈:“您多給些賞賜,安撫安撫便過去了。”


    “皇兒,這般嚴重?”


    吳太後吃了一驚:“既然孔家這般難弄,何必遷居呢?不就山東一地,送給孔家又能如何啊!”


    整個朝堂都是這般想的。


    “朕想經營遼東,需要山東的錢糧啊。”


    “而且,隻有孔家去了遼東,大明才永遠不會丟了遼東!”


    “朕想過了,朕打算把陵寢建在捕魚兒海,讓後世子孫守著朕的陵寢,一步不許退!”


    朱祁鈺心中隻有大業,為了大業,連自己都能犧牲,何況別人了?


    吳太後吃了一驚:“皇兒,百年之後,哀家想看你,難道還要去捕魚兒海?母親不許你去那麽遠,壽陵不是建了嘛!”


    “哀家葬在你父皇身邊,你躺在旁邊,到時候咱們一家人還團團圓圓的,多好啊。”


    說著,吳太後眼淚流了出來。


    朱祁鈺幹笑,跟她說這些幹嘛。


    先帝若是看到,他們兄弟倆為了皇位狗咬狗,不知道會怎麽罵呢。


    朕還打算死後焚燒,分成五份,鎮守大明邊境呢。


    這事恐怕天下都不會允許,哪有皇帝被烈火焚身的?那不等於下了地獄嘛?


    他可以不在乎,但得為太子的孝名考慮啊。


    “朕胡說八道呢,壽陵還在督建。”朱祁鈺岔開話題。


    吳太後卻不好糊弄:“哀家聽說,壽陵已經停工了,是不是你真要去那麽遠?棄先帝和哀家而去啊!”


    “你不想看見漠北王,但你也得看著哀家啊。”


    “大不了把漠北王的陵寢建在捕魚兒海,你父皇肯定不想見到他!”


    “就算你不惦記哀家,哀家也惦記你啊,兒啊!”


    吳太後的眼淚又流出來了,抱著朱祁鈺痛哭。


    朱祁鈺受不了這肉麻,尷尬笑道:“都聽母親的,等內帑寬裕了,便開始繼續建造壽陵。”


    若是曆朝曆代的皇帝,將修建陵寢的錢,放在興修黃河上,早就海晏河清了。


    奈何,整個王朝都是為了皇帝自己享受的。


    “皇兒,哀家聽說,你在給常德物色駙馬?”吳太後道。


    “朕有這個心思,常德總住在宮裏,也不是一迴事,畢竟是朕的親姐姐,若是傳出不好的名聲,對她不利,朕也不落好。”


    朱祁鈺沒說,他殺了幾個駙馬,名聲臭了。


    現在民間不願意尚公主。


    連方瑛都幾次隱晦表達,想退了親事。


    朱祁鈺裝傻充愣。


    為了女兒固安,幹脆把皇姐常德踢出去當擋箭牌,給常德物色一個駙馬,讓民間看看,朕豈是刻薄寡恩的皇帝?


    “哀家不懂前朝事,隻是知道常德是個不安分的。”


    “她每日來哀家宮中請安,淨說些難聽的。”


    “不就仗著是先帝嫡女嘛。”


    “先帝在時,哀家就受她的氣。”


    “如今哀家的兒子做了皇帝,還得受她的氣!”


    吳太後滿腔怨氣:“皇兒你說說,這人這麽壞,幹脆讓她當姑子算了!那兩個孩子也不封,就留在京中,讓他們幹眼饞!”


    常德跑到鹹安宮說三道四,朱祁鈺都心知肚明。


    不過婦人間的攀比心罷了。


    難道因為這事,就薄待皇姐?


    以後朕的女兒還嫁不嫁了?


    “母親是長輩,謙讓她些便是。”


    朱祁鈺笑道:“朕殺了薛桓,圈禁常德,常德心中有氣,又是朕的親皇姐,朕能怎麽樣?”


    “朕知道她給您添堵,所以想著,把她打發出宮,別礙著您的眼。”


    那兩個孩子,自然不提。


    那是挾製常德的法寶啊,怎麽能說丟就丟呢。


    吳太後見兒子不站在她這邊,頓時氣惱道:“都怪哀家不爭氣,就生了你一個,若是給你生幾個弟弟妹妹,哀家也不必受她的閑氣!”


    “朕一會去永壽宮,罵她一頓,母親消消火吧。”


    朱祁鈺站起來:“這天色黑了,朕前朝還有事要忙,就不陪母親了。”


    出了鹹安宮,馮孝問:“皇爺,去永壽宮?”


    “大半夜的,去什麽永壽宮?兒大避母,何況朕和常德了?傳出去,朕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朱祁鈺冷道:“明日把常德宣去勤政殿,朕跟她說說便是。”


    他拿這個姐姐也沒辦法。


    常德極為聰明,不直接觸怒他,就在宮中興風作浪,誰還拿她沒辦法。


    “去承乾宮。”朱祁鈺閉目思索。


    他心在遼東,喀喇沁到底會不會來呢?還會不會有其他部落?韃靼的滿都魯汗到底是什麽心思呢?


    進了承乾殿,便聽到常德的聲音。


    她坐在主位上,指點江山:“你連個宮女兒都管不了?你要是管不了,本宮幫你管,保管讓她們服服帖帖的。”


    “別看都是些官小姐,進了這後宮,就得守後宮的規矩!”


    “本宮尚且是皇帝親姐姐,在宮中都得守規矩,何況這些做奴婢的了?”


    常德教導唐貴妃,如何管束宮人。


    “公主說的是。”唐貴妃滿臉無奈,得哄著大姑子。


    皇帝說過了,藩王入京,是關鍵時刻,前朝後宮都不能起火,尤其是漠北王,一定不能動。


    這時,門外傳來叩拜聲。


    朱祁鈺走了進來,唐貴妃和常德見禮。


    “常德在呢?”朱祁鈺和顏悅色,藩王入京之前,必須得維持天家和睦的顏麵。


    “皇弟來了?本宮正在教導貴妃,如何管束宮人,你說說,那些宮女兒多麽不講規矩?”


    常德說了一籮筐宮人的壞話,還說該怎麽管。


    朱祁鈺不想聽:“皇姐累了,迴去歇了吧。”


    “本宮還沒說完呢!”常德並不怕皇帝。


    因為孫太後說了,諸王入京的緊要關頭,皇帝絕對不敢撕破臉皮。


    果然,最近她在宮中興風作浪,皇帝確實沒管她。


    “等你說完,朕都快累死了。”


    朱祁鈺坐在主位上:“朕在給你物色駙馬,選好了,你就嫁出去。”


    “本宮不嫁!”


    常德嘟著嘴坐下:“上次就是你們不會挑人,挑了個薛桓,結果參與謀逆,被你給淩遲了,害得本宮失去了夫婿。”


    “如今又想隨便找個人,把本宮丟出去,想都別想。”


    “這宮中是本宮的娘家,本宮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說這話的時候,她背後全是冷汗。


    她在試探皇帝!


    是不是真如母後所言,皇帝不敢撕破了和睦的麵皮。


    可是。


    她發現,朱祁鈺的臉色陰寒。


    嚇得她渾身一抖,下意識要跪在地上。


    卻還是裝做不知道。


    她想看看,皇帝是不是真的能容忍她。


    “朕打算從要飯花子裏麵,隨便挑個人出來,娶了你。”朱祁鈺冷冰冰開口。


    “啊?”


    常德嚇了一跳,看向皇帝的臉色。


    她發現了,母後估計錯誤!


    皇帝根本就不怕天下藩王不肯入京,他派出兩支軍隊,就是強令天下藩王入京。


    所以,根本用不著維護什麽天家和睦!


    皇帝根本就不在乎,藩王是否會造反!


    他不在乎!


    慢慢的,她跪在了地上,聲音顫抖:“臣、臣妾知錯!”


    朱祁鈺陰沉著臉,揮了揮手,讓所有宮人退下。


    “是她派你來試探朕的?”


    朱祁鈺語氣森冷:“她要幹什麽?還要幫著漠北王造反嗎?”


    常德被嚇壞了:“沒、沒有!”


    “那要幹什麽!”朱祁鈺陡然爆喝。


    常德身體不停哆嗦。


    “朕已經一次兩次三次的放過她了,過去的賬朕還沒算呢,她知道為什麽嗎?”


    朱祁鈺目光灼灼:“因為朕的心思在前朝,在天下!不是後宮這巴掌大的地方!”


    “朕想著,她既然知錯了,就榮養著她,畢竟是朕的嫡母。”


    “養了便養了。”


    “可她還不知足?指使你興風作浪?”


    “怎麽?以為朕不能罰她?不敢罰她?”


    “朕要是罰她,她可受不了!”


    朱祁鈺目光森然。


    常德嚇得上下牙打顫,不停磕頭。


    “告訴她,朕不怕什麽天下諸王。”


    “他們要是敢不聽聖旨,朕就褫奪他們的王位!”


    “等著他們造反!”


    “彘墡就是他們最好的例子!”


    “朕連親叔叔都能烹了,何況他們這些遠支?”


    朱祁鈺目光淩厲:“這宮中的和睦,不是做給他們看的!”


    “是朕,希望宮中和睦!”


    “天家和睦,前朝才能穩定。”


    “朕要做事,需要穩定。”


    “還有你,常德!”


    “什麽時候能長長腦子?她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她讓你去死,你也去死嗎?”


    朱祁鈺大怒:“以為你是朕的親姐,便能為所欲為嗎?”


    “常德不敢,常德不敢!”常德淚如雨下,不停磕頭。


    “要不是為了朕的女兒,朕直接把你嫁給要飯花子,打發去鳳陽,永遠不要看到你!”


    朱祁鈺大發雷霆。


    唐貴妃也跪在地上,不敢吭聲。


    承乾殿裏,隻剩下常德的哭聲。


    過了很久,朱祁鈺吐出一口濁氣:“常德,能不能長長腦子?”


    “臣妾知錯!”常德懵了,沒聽到什麽,就知道認錯。


    “起來吧。”


    朱祁鈺動了惻隱之心,得用常德,給固安打個樣,以後才能讓固安幸福。


    常德抽著鼻涕,站了起來。


    唐貴妃幫她擦拭。


    “不管怎麽說,你都是朕的親姐姐,打斷骨頭連著筋啊。”


    朱祁鈺幽幽道:“挑夫婿的事,朕會格外上心,別的朕不敢保證,朕能保證,讓他對你好,好一輩子。”


    “你若先去,朕就讓他給你殉葬,去地下繼續侍奉你。”


    “隻要你乖乖聽話,朕保你們一家世代富貴。”


    常德傻了,這個說軟話的,是朱祁鈺嗎?


    “怎麽?以為朕隻能兇你?罵你?心裏沒有你?”


    朱祁鈺目光幽幽:“不管怎麽說,你都是朕的親姐姐啊,親的啊!先帝在天上看著呢,你們能害朕,朕不能害你們啊!”


    常德更懵了。


    這話裏好像有話。


    對,是給漠北王聽的!


    警告他,安分些,就能享受一輩子富貴!


    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兒女們考慮考慮啊。


    皇帝就是這個意思!


    借她的嘴,告訴孫太後,告訴漠北王!


    “臣妾謝陛下天恩!”常德跪在地上,表示聽明白了。


    朱祁鈺嘴角翹起:“你有心上人,直接跟朕說,朕賜婚,他敢對你不好,朕就誅了他九族!”


    “你是朕的親姐姐,就該享受這等富貴。”


    投桃報李。


    皇帝在許諾她,未來的長遠富貴。


    常德眼睛閃現貪念:“陛下可否封我兒爵位?”


    你可真貪心啊!


    “可!”


    朱祁鈺:“等他長大了,陽武侯的爵位,過繼到他這一支來。”


    “臣妾謝陛下隆恩!”常德眉開眼笑。


    這場政治交易達成。


    常德負責搞定孫太後和漠北王,讓他們不許橫生波瀾。


    她的兒子,會繼承陽武侯爵位,與國同休。


    她歡天喜地的出了承乾宮。


    “陛下是否過於遷就公主了?”唐貴妃偷偷上眼藥。


    朱祁鈺瞥了她一眼,嚇得她渾身一抖。


    “天下諸王不願意進京,朕不希望有人造反,平定不難,但政治影響過於惡劣,還是平平穩穩的過渡比較好。”


    朱祁鈺歎了口氣:“再說了,常德是朕的親姐姐,能遷就就遷就一下吧,都是一家人。”


    信了你的鬼!


    一家人能說殺就殺嗎?


    你讓常德兒子繼承陽武侯的爵位,卻沒說賜下世券啊。


    也就常德傻乎乎信你了,等著天下諸王入京,就是常德痛苦的時候了!


    看著吧,這皇帝的心裏,隻有萬裏江山!


    誰讓萬裏江山不痛快,他就讓誰不痛快!


    “遼東傳來急報,喀喇沁集結軍隊,風雨欲來啊,安枕吧,明日早朝有的忙呢。”


    朱祁鈺懶得跟她說。


    唐貴妃卻閃過一抹擔憂,皇帝對自己姐姐、女兒這般狠,對兒子,會好嗎?


    ……


    永壽宮。


    “糊塗!”


    孫太後何其敏銳,立刻意識到問題:“區區一個侯位,你就妥協了吧?”


    “母後,咱們都是一家人,何必要殺得你死我活呢!”常德被侯爵收買了,開始幫著朱祁鈺說話。


    “誰跟他是一家人?”


    孫太後大怒:“哦,對了,你跟他是一家人啊!你們是親姐弟啊!可你想過沒有,鎮兒還在受苦呢!”


    “女兒去過了南宮,漠北王過得也算舒坦,錢王妃也懷了身孕……”


    啪!


    常德話沒說完,孫太後直接一個耳光甩在她臉上:“漠北王?你這麽快就改了稱唿?他才是你親弟弟,他才是皇帝!”


    “你打我?”


    常德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難以置信地看著母後:“你就因為一句話,就打我?”


    孫太後知道自己反應過激了,想彌補,卻不知該怎麽開口。


    隻能板起臉來:“哀家是你的母親,打你又如何?”


    “他那般狠辣,都不曾動過女兒一個手指頭!”


    常德泫然欲泣:“女兒是父皇和母後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從小到大,沒受過氣、沒受過苦。”


    “唯一讓女兒受苦的,就是他,當今陛下!”


    “可是,他從來沒動過女兒一根手指頭,嘴裏總說著,女兒是他的親姐姐,要讓女兒過得幸福!”


    “您是女兒的母親,可您能給女兒什麽呢?”


    常德歪著頭,看著她,攤牌了:“他是皇帝,是富有四海,沒看權傾朝野的陳循,都被他殺了嘛!”


    “於謙、胡濙又如何?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


    “你去看看,那朝堂上,都是磕頭蟲,他想殺誰便殺誰,誰敢說不?”


    “李賢、林聰又如何?不照樣被他一道聖旨,踢出了京城?”


    “母後,我們鬥不過他的!”


    常德慢慢跪在地上:“他是殺了薛桓,女兒該恨他的。”


    “但女兒不恨!”


    “薛桓在外麵養小的,女兒到宮中哭訴,漠北王管過女兒嗎?”


    “他落難了,想到本宮這個姐姐了!”


    “本宮幫他,本宮豁出一切的去幫他!”


    “結果呢?”


    “被圈禁在這宮裏!”


    “您說,要不是一家人,他會留著女兒嗎?”


    “母後,清醒清醒吧,為什麽非要和他鬥下去呢?他已經放人一馬了,允了本宮的孩兒侯爵之位。”


    “您不為女兒著想,也該想想漠北王吧!”


    “他被圈禁在南宮八年,還能做皇帝嗎?”


    “他鬥不過陛下的!”


    “他那麽多兒女,以後還得指著他們的親叔叔分封呢!”


    “挑個好封地,嫁個好夫婿,比什麽都重要!”


    “母後,您不想著女兒,想想您的孫子、孫女!”


    常德膝行過來,去抓孫太後的手。


    孫太後拂開她的手,厲喝道:“和解?你真當他那麽好心啊!”


    “無非是擔心天下諸王不肯入京,他強征入京的話,會有藩王造反,到時候影響他的江山社稷!”


    “所以才安撫咱們娘仨!”


    “等天下藩王入了京,他會立刻變臉!”


    “是!承諾了你兒子侯爵!可有世券嗎?他承諾了嗎?”


    “就算承諾了又如何?”


    “封了侯爵,他想拿掉就拿掉!”


    “誰能擋住他?”


    “要不是……”


    孫太後差點說漏了嘴,要不是那個秘密在,你以為他會跟你和顏悅色的?


    動動腦子吧!


    他連自己的女兒都不在乎,會在乎你一個姐姐?


    他連親哥哥都能殺,在乎你一個姐姐?


    你可真是從小被哀家慣壞了,連點腦子都沒有!


    “那又如何?”


    常德哭泣:“您能鬥得過他嗎?”


    一句話,讓孫太後啞口無言。


    “就算全按照您說的。”


    “等到諸王入京,便能隨便拿捏我們,那為什麽我們不能退一步?”


    “和他和解呢?”


    “都是一家人,非要鬧得你死我活,幹什麽啊?”


    常德淚流不止:“母後,他確實心狠手辣,但隻要女兒活著,他就不能摘了孩兒的侯爵。”


    “再讓這孩子上上進,為他舅舅守著江山,就想宋瑛那樣,如何不能長久下去?”


    “母後,陛下已經退讓了,您就讓一步。”


    “您讓了,漠北王也就讓了。”


    “這一家人,和和睦睦的,不好嗎?”


    常德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母後,您也是女人,女人這輩子沒個男人做依靠,如何活得下去?”


    “您說說,萬一他真給女兒挑個要飯花子做夫婿,女兒可怎麽活啊?”


    女兒的哭泣,說動了孫太後。


    她是偏愛兒子,但女兒常德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若是那個廢人肯和解,未嚐不可。


    挑個好封地,浙江,對,把浙江封給鎮兒,讓鎮兒做浙王,兄弟倆一南一北,不也好嗎?


    以後鎮兒的世係,就在浙江傳承。


    不行,鎮兒子嗣多,浙江不夠分的,加上半個南直隸,對,都是富裕的地方,鎮兒吃不得苦的。


    見孫太後有些鬆動,常德趕緊抓住她的手:“母後……”


    “你去跟他說,封鎮兒為浙王,把浙江和半個南直隸,封給鎮兒,哀家就原諒他。”孫太後想著美事。


    卻沒看見,常德的臉色僵硬。


    您一口氣要大半個江南,還不如迎立朱祁鎮登基呢!


    沒了大半個江南,京中吃什麽喝什麽?


    漕運還運個什麽?


    別說是陛下,就算是她是皇帝,也不會同意的。


    “你怎麽還不去?”孫太後生氣地看著常德。


    “母後,您覺得可能嗎?”


    “有什麽不可能的?”


    孫太後生氣道:“他不是要天家和睦嗎?怎麽連一塊封地都舍不得給?”


    “鎮兒把江山都給他了!把皇位讓給他了!”


    “連一塊封地都不肯給嗎?”


    “那還說不是騙你的!”


    孫太後大發雷霆。


    而永壽宮的對話,送到了朱祁鈺的手裏。


    正在上朝的路上。


    朱祁鈺嗤笑:“想要半個江南,癡心妄想啊。”


    “馮孝,關閉永壽宮宮門,讓所有宮人出去,下了朝,朕親自去見她。”


    步入奉天殿,坐在龍椅上。


    迎來山唿萬歲。


    “諸卿,李賢的密奏,都看到了吧?”


    朱祁鈺直截了當:“戰事將起,都說說,如何在地方穩定的情況下,支持遼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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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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