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吧。”


    朱祁鈺咬牙道:“多分一些田土吧,朕對不起移民去的百姓啊。立三個衛所,包頭衛、五原衛、雲中衛。”


    方瑛卻指著中間榆林:“陛下應該重設榆林衛。”


    “那豈不是說,整個河套,全是軍戶?”朱祁鈺想用衛所包圍河套,河套中心不設衛所。


    “陛下,河套是新收複之地,草木皆兵才是。”方瑛不管百姓死活,以穩定疆域為重。


    在朝堂眼裏,萬民如芻狗,不過是朝堂為了實現偉大的工具罷了。


    方瑛就是這樣想的。


    “那就設四衛。”


    朱祁鈺目光下移:“延綏衛北移,駐守前套(包頭),固原衛移駐後套(五原)。”


    “陛下明智,此兩衛,世受大明恩惠,不至於叛逃,移駐前後兩套,完全可信。”


    “再重建榆林衛和雲中衛,雲中衛在夾在大同鎮和前套中間,出不了亂子。”


    “榆林衛位於河套中間,可以京營兵丁為核心,招募本地原住民,充入榆林衛,在河套中間,不敢造反。”


    “無論雲中衛、榆林衛,有了亂象,其他兩衛,以及長城內的延綏三鎮,都能及時撲滅,不至於戰火燒起來。”


    方瑛目光灼灼。


    “這樣設計也好,朕會告訴範廣,範廣再針對河套具體情況,進行微調,朕就不管了,直接和兵部溝通便是。”


    朱祁鈺微微頷首:“朕新立西孔,遷居正一道、隆善寺,是為了用佛道儒,教化河西,化胡為漢。”


    “方瑛,你說賀蘭山,需不需要征募一支大軍,守護西孔?”


    儒教乃中華靈魂、統治基石,可改不可廢。


    而澆築靈魂的養料,乃是佛道儒,缺一不可。


    所以,天師道犯了大罪,他高高抬起,輕輕放下,就是不想壞了中華之魂啊。


    “迴稟陛下,微臣以為,可在寧夏設兩個衛所,一支設在賀蘭山,一支設在銀川。”


    方瑛斟酌道:“也可令西孔、正一道、隆善寺,招募一支衛兵……”


    他話沒說完,朱祁鈺揮手打斷:“招募容易,解散難,兵權豈能輕授?”


    “微臣知錯!”方瑛跪在地上。


    朱祁鈺瞥了他一眼,方瑛在試探他。


    意味著勳臣想試探他,皇帝放權,放到什麽地步。


    “接著說。”朱祁鈺沒讓方瑛站起來,皇帝天心,是你能窺探的嗎?


    “微臣以為,可在賀蘭山,設賀蘭山總兵,護衛佛道儒。”方瑛小心翼翼道。


    “總兵不必了,還是衛所吧,在銀川設兩個衛所就足夠了。”


    西北殘破,銀川支撐不了太多兵丁。


    一個兵丁吃飽了肚子,就得有百姓餓死。


    不能亂設。


    “在賀蘭山開墾一片農田出來,分田土給百姓,多分一些……”


    朱祁鈺目光閃爍:“朝堂出一批農具,發給軍戶,朕再想想辦法,每百戶弄一匹牛,分給軍戶們。”


    “他們保家衛國,朕這個皇帝卻不能為他們做太多了。”


    “就一批農具,和一些耕牛,農具務必每家一把。”


    “錢從內帑出,朕讓軍器局打造出來,解送過去。”


    “至於耕牛……”


    國內耕牛是有數的,給河套,就得從國內抽調,傷的是內地百姓,可不給吧,朱祁鈺心裏過意不去。


    所以朱祁鈺猶豫。


    “陛下,河套牧民都有牛羊。”


    “朝中可派馴養人,去馴養、培育耕牛。”


    “而且河套土地需要養護,才能耕種,暫時不缺耕牛。”


    “所以陛下不必賜下耕牛。”


    方瑛幫皇帝解決了難題。


    牧民養的牛,隻能吃,是不能耕種的。


    所謂馴養,都是扯淡,無非是給皇帝找個台階下。


    他看出皇帝猶豫,就是不想賜了,所以順杆往下爬。


    “也對,河套不缺耕牛,就算把耕牛送過去,以他們的財力,也養不起,便不賜了。”


    朱祁鈺頷首:“那就多送農具,二十戶一套木犁,犁不需要養護,倒也省錢。”


    “軍戶,再送一口鐵鍋。”


    方瑛咂舌,皇帝這迴可是大出血了。


    鐵鍋呀,那是大明對外貿易的絕對暢銷貨,漠北諸族求一口而不得,拿到漠北,都是硬通貨。


    從邊貿場中,漠北諸族買迴去的鐵鍋,都拿來打造成兵器了。


    而且,這年頭最值錢的,就是鐵器。


    大明用鐵尚且短缺,皇帝卻一口氣答應出去這麽多鐵農具、鐵鍋,絕對下了血本。


    “嗯……”


    見皇帝還要答應,方瑛趕緊磕頭:“陛下,已經足夠多了!”


    “河套百姓,剛剛落戶,用不了太多東西!”


    “您一口氣答應這麽多,已是天恩浩蕩了!”


    朱祁鈺止住話頭,大明還是太窮了。


    想多賜,也賜不下去啊。


    “罷了,就先這些吧,朕會讓軍器局想辦法,籌措足夠的農具。”朱祁鈺也犯愁,鐵礦太少。


    “再把齊民要術裏的《相牛經》多抄幾分,帶去河套……”


    朱祁鈺話沒說完,方瑛卻拚命磕頭:“陛下萬萬不可啊,齊民要術乃是我朝瑰寶,絕不能外傳!”


    方瑛是擔心,有一天河套被攻占了,相牛經被草原民族學走了。


    可是,大元入主中原近百年,相牛經真沒有?


    他們要是肯學,就不會被趕走了!


    “無妨,河套丟不了。”朱祁鈺直接定下來。


    “此事就先這樣,迴去吧。”


    朱祁鈺盯著方瑛的背影,眸光閃爍。


    之前,他身邊危機叢生,迫不及待拉攏朝臣,甚至把唯一的公主,嫁給方瑛的次子,方涵。


    都是為了拉攏住方瑛。


    這人呐,有一就想有二,貪心太大了。


    勳臣和文官涇渭分明,是你能夠逾越的嗎?


    伱們互相撕咬,打破腦袋,朕才能安枕,這麽簡單的道理還不懂嗎?


    之前,他有意打破文武壁壘,所以朝臣在試探他,看他是不是真心打破文武壁壘。


    卻不知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他是什麽處境?朝中勳臣式微,文臣勢大,所以朕才和稀泥。


    你們卻當真了。


    今時不同往日了,朕大權在握,不需要拉攏誰了,誰想獲得權力,就得主動靠攏朕,對朕奴顏屈膝。


    文武可合作、可轉換,卻不可聯姻。


    以文壓武,乃是國策,豈能更改?


    “傳旨,方瑞性格跳脫,卻有大將之資,去河套曆練一番,迴京自有重用。”


    朱祁鈺目光一閃,看向馮孝:“宮女兒訓練得怎麽樣了?”


    “迴皇爺,許公公說已有訓練完畢的了。”馮孝小心翼翼道。


    “顏色如何?”


    “自然是上佳的。”


    “可還是楚兒?”朱祁鈺問。


    馮孝趕緊迴答“是”。


    皇帝是擔心,這些宮女和太監對食,送出去,讓官員惡心,兩麵不討好。


    “嗯,要清白的,對食過的都不要送去,省著讓人家犯惡心。對了,可有家世?”朱祁鈺又問。


    馮孝稟報:“許公公送來的幾個,家中父母尚在,又有兄弟姐妹,都在京中,沒在京中的,許公公已經派人去接了。”


    “嗯,許感辦得不錯。”


    朱祁鈺頷首:“在京中全都妥善安置,畢竟是宮裏出去的,麵子是要給的。”


    “家在京中的,多送些銀子過去,給她們兄弟謀個差事。”


    “家不在京中的,在朝陽賜一座宅子,也給她們兄弟謀個差事。”


    “想種地的,去京外挑塊地賞給他們;想做小生意的,讓東廠送個鋪子,總之要給足了麵子。”


    “出嫁時,宮中多出嫁妝,豐厚些,要匹配郎君的官階,不能讓她們到了婆家吃虧。”


    “都是朕的人,得有天家的顏麵。”


    “給足了好處,人家才能為你們辦事,人之常情。”


    “把她們父母兄弟看牢了,不老實的、嘴不嚴實的、不聽話的,富貴不用享了,誅族。”


    朱祁鈺目光陰鷙。


    “奴婢遵旨!”馮孝心裏有數。


    “挑幾個顏色好的,讓耿裕來挑,做他的續弦,若都喜歡,一起都賜了。”朱祁鈺對耿九疇很不滿。


    越了線了。


    但耿九疇是聰明人,很快就會進宮請罪的。


    果然。


    方瑛前腳剛走,耿九疇就來請罪。


    朱祁鈺懶得理他,用了午膳,便開始處置政務。


    這天越來越熱了,看一會奏章,便汗流浹背,房間裏放了七八個木箱空調,尚不解暑。


    他心情愈發躁動,不知是天熱的,還是躁的。


    “陛下,近來天氣悶熱,臣妾做了綠豆羹,給陛下解暑。”唐貴妃嫋嫋進來。


    “愛妃怎麽來了?”朱祁鈺讓人把綠豆羹放在桌上,他對這東西不感興趣。


    談允賢叮囑他,不能吃涼食,性質寒冷的不能亂吃。


    唐貴妃則涼食熱做,是費了心思的。


    朱祁鈺瞥了眼馮孝。


    馮孝擔心皇爺氣大傷身,所以請唐貴妃來勸勸陛下。


    見皇帝看過來,他趕緊跪在地上。


    “陛下,您別生馮孝的氣,是臣妾叮囑過他的,您的身子,是天底下第一要務,絕不能出了任何閃失。”


    唐貴妃幫馮孝遮掩:“您可不能總生氣了,談妹妹說了,您甚至恢複得大好,若是氣壞了身子,犯不著的。”


    朱祁鈺笑了起來:“是為了朕好,朕知道,起來吧馮孝。”


    近來,他掌控欲越來越強,心思愈發陰暗,要改。


    皇帝要表麵光輝,心裏陰暗,全都帶出來了,心思早就被人猜透了,還當什麽皇帝?去當小醜吧。


    “拿過來吧,朕吃一口。”朱祁鈺抻個懶腰,走了幾圈,重新坐下。


    唐貴妃拿起瓷碗,遞過來。


    馮孝用湯匙沾了一下,函在嘴裏,跪在一旁。


    等了半晌,朱祁鈺才用了一口:“味道還成,是愛妃親手做的吧?”


    “臣妾學了幾天,才會做,口感不如禦廚做的,陛下見諒。”唐貴妃見皇帝吃出了她的心意,心思雀躍。


    “朕吃的是愛妃的心意。”


    朱祁鈺吃了幾口,便放在桌上。


    用了熱食,反而更熱了。


    唐貴妃從奴婢手中拿過扇子,給皇帝扇風:“臣妾沒敢用冰塊,擔心吃壞了陛下的肚子。”


    “嗯,這京中連日悶熱,卻不下雨,不知道會不會影響收成啊。”朱祁鈺心思全在天下。


    朝堂最關心的就是糧食收成。


    民以食為天,吃食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


    “迴皇爺,欽天監說近來就會下雨。”馮孝站起來,小聲道。


    “哼,欽天監的話,能信嗎?”


    朱祁鈺冷笑:“老百姓天天盼著春雨,今年卻遲遲不來,欽天監天天說明天下雨、明天下雨,朕都想砍了他們的腦袋!”


    “今年春天便雨少,剛剛入夏,便熱成這樣!”


    “馮孝,派人去田間地頭去看看,莊稼長勢如何?長得不好,朝堂抓緊想辦法!”


    “別成天屍位素餐的,全都等著朕發號施令!”


    “全都等著朕來說,要他們幹什麽?”


    朱祁鈺大怒。


    勤政殿上下跪地請罪。


    “和你們沒關係,都起來吧。”


    朱祁鈺收了怒容,擠出一抹笑容:“愛妃,朕說這些政事,影響了你的興致。”


    “不如朕讓戲班子進宮,讓後宮也熱鬧熱鬧?”


    “朕最近解開了幾本禁書,教坊司寫了幾個戲本子,朕看過了,有點意思。”


    “愛妃看不看?”


    朱祁鈺皮笑肉不笑,嘴上和唐貴妃說話,心卻跑到了田間地頭。


    “陛下,您還是忙著前朝吧,臣妾每日調教宮女兒,並不覺得煩悶,等陛下忙完了,再詔戲班子入宮。”


    唐貴妃輕輕打著扇子,為他扇風。


    “那就再等等,等天下諸王入京,有你忙的,等忙完吧,朕就讓戲班子進宮,唱個幾天。”


    朱祁鈺話鋒一轉:“朕聽說你要給範廣女兒賜婚?”


    “臣妾來,就是想跟您商量的,臣妾不是中宮,可下不了懿旨,還得請聖旨的。”


    唐貴妃沒提太後懿旨,因為太後,完全是個擺設。


    前朝後宮,都是皇帝一個人做主。


    “範廣的女兒和離才幾個月,朕聽說她的夫婿數次求到返家,想破鏡重圓,你怎麽看?”朱祁鈺不動聲色問。


    “迴陛下,臣妾以為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了!”


    唐貴妃放下扇子,正色道:“陛下,當初您失勢時,那家人瞧不上咱們,連範廣也一起臭著!”


    “您殺了人、也罰了!他們心裏恨著呢!”


    “如今看您大權在握,範廣又榮膺伯爵,想吃迴頭草了?”


    “做夢!”


    “臣妾是個婦人,心眼小,可容不得這種勢利小人!”


    看著她的神態,朱祁鈺很滿意:“你給她挑的誰啊?”


    “臣妾給她選的平江伯世子,陳銳。”


    唐貴妃小心打量著皇帝神色:“陳銳前年喪妻,並未續弦,而且陳豫頗得您的喜愛,所以臣妾想著,讓範廣和陳豫親上加親,共同為陛下賣命。”


    朱祁鈺敲打著指尖,不動聲色問:“就一個人選?”


    “還有一個耿九疇家的耿裕,臣妾想著文武聯姻,也是一件好事。”


    她是已經知道了方瑛被朕處置了的事?才改了口?


    還是不知道?


    這乾清宮裏,有人給她通風報信?


    朱祁鈺也拿不準。


    “嗯,耿裕不合適,方瑛侄女兒也看重了耿裕,但耿裕也同樣是朕看重的可造之材,朕已經讓他挑幾個宮女兒迴家了。”


    朱祁鈺道:“平江伯家倒是合適,陳豫是朕的肱骨,和範廣成為親家,能讓範廣快速融入勳臣陣營啊。”


    可是,範廣需要舊勳貴的扶持嗎?


    “陛下,臣妾也是亂點鴛鴦譜,隻是範廣的妻子在宮中哭訴,臣妾迫於無奈,才幫她物色人家。”唐貴妃把自己摘幹淨。


    “愛妃,這是你應該做的。”


    “勳臣、文官的家屬,都需要你在中間斡旋。”


    “很多話,朕這個男人不方便說,由你出麵最是合適。”


    朱祁鈺沉吟:“但是,陳豫朕要重用,範廣也要重用,若是成了姻親……”


    他擔心,範廣會融入舊勳臣,做不了他的純臣了。


    也擔心,舊勳臣依附範廣,讓範廣尾大不掉。


    還有,把陳豫捆綁到了範廣派,抗衡於謙派、方瑛派嗎?


    “陳豫家裏怎麽看的?”朱祁鈺問。


    “陳家自然是同意的,畢竟現在範廣風頭無兩,封侯指日可待,陳豫家裏巴不得娶了範廣嫡女呢。”


    唐貴妃小心打量他一眼:“陛下擔心勳臣交結,形成黨羽嗎?”


    見她說得痛快,朱祁鈺直接點點頭。


    “陛下,一個好漢三個幫,不結黨,如何做事?”


    “朝堂互相結黨,軍中何嚐不是?”


    唐貴妃道:“況且,老勳臣不也是互結姻親,彼此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嘛?”


    “臣妾隻是婦人,胡亂說說罷了。”


    唐貴妃知道,自己說得多了。


    她很聰明,知道要向皇帝展示自己有用,也要會藏拙,不能事事顯欠兒。


    “你沒胡說,是朕想多了。”


    朱祁鈺看著她,笑意盈盈:“沒想到啊,朕的愛妃,居然也是個女中諸葛。哈哈哈,等朕無心理政的時候,便有你來幫朕……”


    噗通!


    唐貴妃嚇得跪在地上,嘭嘭嘭磕頭:“陛下,臣妾絕無做武則天之意啊!婦寺不得幹政,臣妾說錯了,說錯了!”


    看著她瑟瑟發抖的樣子,朱祁鈺笑著把她拉起來:“朕就隨口一說,好吧,朕不說了,愛妃莫怕,朕沒有疑心你的意思。”


    但是,唐貴妃渾身都在發抖。


    整套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範廣嫡女的親事,就按照你說的辦,嫁給陳銳,親上加親。”


    朱祁鈺笑道:“以後再接再厲,有好想法,都跟朕說出來,朕與你是少年夫妻,哪有那麽多疑心?”


    安撫唐貴妃幾句,讓她迴宮換身衣服。


    朱祁鈺目中寒光點點。


    “陳豫倒是會巴結,走貴妃的路子,娶範廣離異的嫡女,這是想權力想瘋了。”


    朱祁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貴妃以為自己多聰明呢,還臨朝理政,當武則天?”


    “就你那點心思,到了朝堂,不得被這些人精玩死啊!”


    “範廣妻子哭訴?那是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婦人,懂什麽詭譎心思啊。”


    “她八成是被陳豫妻子給說動了,才跑到宮中,求貴妃做主。”


    “貴妃洋洋得意,以為自己為朕做了了不得的大事一樣。”


    “舊勳臣和新勳臣結合,遲早有這一天。”


    “隻是沒想到,當出頭鳥的是平江伯。”


    “陳豫是仗著獻上一顆柿子樹,就以朕的心腹自居了?”


    “哼!”


    朱祁鈺清了清嗓子:“馮孝,讓內閣擬定聖旨,賜婚範廣嫡女範氏,和平江伯嫡子陳銳的婚事。”


    “奴婢遵旨。”馮孝如蒙大赦。


    在勤政殿伺候,實在太難了。


    “不看了!”


    朱祁鈺丟了奏章,站起來,活動活動身體,除了外衣,練了會鐵索,出了一身透汗,然後去洗個澡。


    重新坐迴椅子上,看了會奏章。


    “皇爺,耿大人還在宮外候著呢。”馮孝小心翼翼提醒,他發現耿九疇麵如金紙,擔心曬昏過去。


    “倒是不經曬,宣進來吧。”


    很快,耿九疇進來,有氣無力的叩拜。


    “喝盞茶吧。”


    “微臣不敢喝,也不配喝!”


    耿九疇不停磕頭:“微臣不聽聖訓,意圖結交勳臣,請陛下恕罪!”


    “愛卿切莫自責,都是方瑞逼的,朕把方瑞打發去河套了,好好曆練一番。”朱祁鈺笑道。


    但是,耿九疇更加害怕。


    一個巴掌拍不響,方瑞有罪,他耿九疇就清白了?


    方瑞被罰了,他呢?


    “耿裕是朕看重的人,他發妻死了,續弦的事,朕也上著心呢。”


    朱祁鈺慢悠悠道:“宮中的宮女兒,朕挑了幾個顏色好的,都是清白的,家世清白、人也清白,讓他來宮裏自己挑,看好的朕就賜婚,若都喜歡,都娶迴家,做妻做妾的,隨他。”


    耿九疇瞳孔一縮。


    皇帝要把暗探安插在天下百官的家中,雖然在前朝說了,但皇帝一直未付諸實踐,都以為皇帝說說就完了。


    卻不想,皇帝第一個拿他開刀。


    讓他耿九疇帶這個頭。


    他耿九疇敢說不嗎?


    方瑞被打發去河套了,難道他兒子耿裕,也要去河套遭罪?


    雖說河套是快速升遷的好地方,但邊地就是邊地,哪有在皇帝身邊,混個眼熟重要啊。


    看看在皇帝身邊伺候的人,放出去都是一方大員。


    耿九疇真想抽自己一個耳光,真是蠢了!


    皇帝怎麽可能讓勳臣和文官結合呢?


    那是取禍之道!


    縱然皇帝本人他不怕,但他後世子孫呢?萬一日後年少天子登基,會不會出現楊堅、趙匡胤等野心家?


    皇帝在防這一手啊!


    偏偏他耿九疇,想攀附方瑛,結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陛下親自調教的,自然是萬裏挑一的好!”


    “微臣同意了!”


    耿九疇賤笑道:“但臣十分貪心,想都娶迴家,侍奉臣的兒子,求陛下允準!”


    這是個會腆的。


    耿九疇知道,隻要娶了宮女,才能讓陛下安心,一個探子也是娶,幾個探子也一樣娶,幹脆直接答應了,博取皇帝歡心。


    “哈哈哈,你可真是貪心。”


    “這些顏色好的宮女兒,都是朕精心挑選的,個個在宮中都出類拔萃。”


    “又都十分清白,連朕看了,都心動呢。”


    “你耿九疇一口氣為你兒子要四個?”


    “罷了,朕金口玉言,話都說出來,便允了。”


    朱祁鈺十分開心。


    這些宮女兒,放在宮中伺候,他可不放心,但把她們訓練成暗探,放在百官的枕邊,他就放心了。


    反正操心的不是他。


    至於這些宮女兒當初都是誰的人,重要嗎?


    她們的家人、以後的生活、乃至她們子女的前程,都攥在皇帝手裏呢,她們敢不聽話?


    “微臣謝陛下天恩!”耿九疇甘之若飴。


    “你要不要也選一個?迴去伺候你,省得你身邊沒個貼心的。”朱祁鈺看向他。


    耿九疇苦笑:“陛下,微臣都多大歲數了?娶個比耿裕還小的娘子,以後豈不被兒孫嘲笑?您可饒了微臣吧。”


    “哈哈哈!”


    朱祁鈺爽朗大笑:“賜座,上茶。”


    耿九疇上道。


    又聊了幾句,朱祁鈺話鋒一轉:“耿裕也該出去曆練一番了,等江西事畢,朕打算整飭江西,把耿裕派過去,你怎麽看?”


    耿九疇臉色一苦,終究逃不過懲罰啊!


    “微臣沒有意見。”


    朱祁鈺笑道:“別這副嘴臉,朕也是做父母的,理解你的苦心。”


    “但玉不琢不成器。”


    “江西雖然不是邊鎮,卻也是九省通衢之地,乃是南方的腹心。”


    “你該知道朕的心思,而實現朕的偉業,江西是重中之重。”


    “所以,把耿裕派去,那是要重用的。”


    耿九疇跪在地上:“微臣理解,隻是父子剛剛相見,微臣心裏有所傷感罷了。”


    “但陛下說的對,大丈夫誌在四方,豈能被老父親牽絆?”


    “陛下,要如何整飭江西?”


    說起正事,朱祁鈺喝了口茶,讓他坐下。


    “江西之窮,首在諸王。”


    “等除掉寧藩,朕打算裁撤衛所,讓百姓休養生息。”


    “再以江西之民,填充湖廣。”


    朱祁鈺話沒說透。


    首在諸王,次在文官!


    江西乃是鍾靈毓秀之地,朝中多半人出自江西,這就直接導致了,江西土地兼並最是嚴重。


    陳循老妻的土地官司,到現在也是一樁糊塗案。


    連堂堂首輔,都被江西人狀告,足見江西鄉黨根深蒂固啊。


    所以,朱祁鈺要移民,把江西百姓往外移,先壞了江西鄉黨的牢固統治。


    然後再整飭文官的土地兼並。


    把他們的家族,拆分,移走!


    但這話不能直接跟耿九疇說,耿九疇是文官,自然維護文官的利益。


    “陛下想以江西之民,填充湖廣?”耿九疇何其敏銳,立刻意識到了。


    “等朕騰出手來,要先治湖廣,再治江西!”


    朱祁鈺目光灼灼道:“這一次,朕要讓湖廣任何人禍徹底平息,誰敢在湖廣造反,朕就殺到他們怕!”


    “正好,河套、遼東都缺丁口。”


    “若是把朕逼急了,朕幹脆把湖廣所有能喘氣兒的,統統移去遼東,凍死他們!”


    “耿九疇,你說說,這湖廣為何年年苗亂不斷呢?”


    朱祁鈺看向耿九疇。


    耿九疇正在喝茶,嚇得渾身一抖,茶湯灑在外麵。


    剛要跪下,朱祁鈺讓他坐著說。


    “微臣以為原因有三。”


    耿九疇咬咬牙,這是讓耿裕不去江西的好機會:“其一,乃湖廣藩王幕後支持,湖廣越亂,他們越賺。”


    “其二,乃是雲貴湘流官,對雲貴湘土人逼迫過甚,導致民心不附。”


    “其三,乃是軍中將領,不願意徹底平定湖廣。”


    猛地,朱祁鈺瞳孔一縮:“如何不願意?”


    耿九疇知道,這話說出來,就是和勳臣武將徹底切割。


    但是,皇帝可不希望看到,文臣和勳貴攪和到一起去。


    當初皇帝說的那些話,無非是逢場作戲罷了,認真你就輸了。


    偏偏他頭鐵,當真了。


    結果……


    “微臣以為,軍中將領想有軍功。”


    “但大明天下承平,想攫取戰功,獲得封爵,隻能在原有的戰場上做文章,所以苗亂屢屢不平。”


    耿九疇小聲說道:“陛下,每次平定叛亂,都會誕生一批軍功者,久而久之,便封了爵位。”


    “可他們,真的配封爵嗎?”


    這話說得夠大膽!


    也合他的心思。


    朱祁鈺嘴角翹起:“你看得倒是通透,曆朝曆代,養寇自重,皆是如此。”


    “原來陛下洞若觀火,是微臣看輕了陛下。”耿九疇拍馬屁。


    “少拍朕的馬屁。”


    朱祁鈺笑道:“如今不一樣了,朕的眼光對外。”


    “封官得爵的機會,俯拾皆是,根本不必在湖廣養寇自重。”


    “有本事去遼東養寇自重!去西北養寇自重啊!”


    “藩王的事,朕會解決的。”


    “至於雲貴川湘的流官問題,朕會想辦法的,這些流官,去了當地,便是瘋狂貪汙,最後弄得天怒人怨。”


    “朕都知道。”


    “朕都會管的!”


    “你說說,做好了這些,湖廣是不是可以安定了?”


    “以湖廣之富,不出十年,便會成為大明糧倉,為朕遠征,提供足夠的錢糧!”


    朱祁鈺壯心不已。


    “陛下,和江西比起來,湖廣更重,當先蕩清湖廣,再理江西。”


    耿九疇道:“因為江西,無論如何治理,都不如湖廣富庶。”


    為了你兒子不去江西,可真是煞費苦心啊。


    朱祁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屆時耿裕去江西,你去湖廣,豈不兩全其美?”


    耿九疇的臉色猛地僵住了。


    他也要被踢出中樞?


    這就是皇帝!


    他賜你的,你才能接著,你想要也得忍著。


    “微臣謝陛下天恩!”耿九疇不敢反抗。


    反抗的結果,就是失去現有的一切。


    “安心,你去湖廣,也是掛著戶部尚書去。”朱祁鈺笑道。


    蹦躂的太歡,該罰。


    “微臣謝聖上隆恩!”耿九疇眼角垂淚,用腸胃換的官職,終究要還迴去的。


    他太把自己當迴事了。


    以為成了皇帝的鐵杆,就能招搖過市了?


    殊不知,想成為皇帝鐵杆的人,如過江之鯽,你耿九疇算個什麽東西啊?


    “下去吧。”


    朱祁鈺打發他走。


    耿九疇恭恭敬敬磕頭,滿腔痛苦。


    他的一切,是皇帝賜的,皇帝也隨時能拿走。


    這就是皇權!


    皇帝讓你跪著,你就得永遠跪著,讓你站起來,才能站起來。


    在你自認為最輝煌的時候,想拿走你的一切,就能拿走你的一切。


    這才是皇帝!


    “迴皇爺,靖江王抵達京城了。”馮孝不敢打擾皇爺,見皇爺休息的間隙,才進言。


    “朱佐敬?”


    朱祁鈺眼睛一眯。


    靖江王,是太祖皇帝封的朱文正一脈,朱文正雖因造反被殺,太祖皇帝追憶侄兒,封了靖江王世係。


    “是。”


    “他一個人來的?”朱祁鈺問。


    “是和王妃沈氏一起入京的。”馮孝迴稟,從袖兜裏拿出錦衣衛的密奏。


    朱祁鈺看了一眼,丟在桌子上,語氣不屑:“倒是識時務,畢竟血脈偏遠,不識時務擔心連個王爵都沒了。”


    馮孝貓著腰,安靜地候著。


    “沒給你送禮物?”朱祁鈺看了他一眼。


    噗通一聲,馮孝跪在地上:“皇爺,靖江王確實送了禮物給奴婢,但奴婢不許人開門,更不許人收禮,求皇爺明鑒!”


    “別那麽害怕,朕知道,他剛剛到京,便把禮物送給了各個府邸,連伯爵府、京城的小芝麻官兒都送了禮,你這個朕身邊的紅人,怎麽可能沒送呢?”


    朱祁鈺笑道:“收下吧,人家一份心意。”


    馮孝鬆了口氣,麵露難色:“皇爺,奴婢以為不該收。”


    “怎麽講?”朱祁鈺問。


    “這靖江王剛到京中便送禮,打著什麽主意?”


    “是想讓奴婢幫他從中說好話?還是有旁的想法。”


    “奴婢拿不準。”


    馮孝小心翼翼道:“奴婢向來收禮便辦事,辦什麽事收什麽禮,都事先說好。”


    “若是收了他的禮,以後沒辦事,奴婢的招牌可就砸了。”


    “所以,奴婢不敢收,也不能收。”


    朱祁鈺瞅著他笑了:“你倒是坦蕩,做事公正些是對的,收了禮便為人家辦事,有了信義才好做買賣嘛。”


    “皇爺,奴婢收的一分一毫,都記在宮中。”馮孝坦然道。


    他沒說,收來的銀子送到內帑去。


    因為他很清楚,將軍不差餓兵,皇帝不差他這幾個錢,他日子過得富足了,才好用心辦差,總不能讓所有人變成聖人吧?那隻會逼所有人偷偷貪腐!


    “無妨,該收的就收,日子沒必要過得緊巴巴的,你是朕身邊的人,日子過得闊些,也好。”


    “奴婢遵旨!”馮孝鬆了口氣,算是打消了皇爺的疑心病。


    近來,皇爺的疑心病越來越重。


    想來是跟天下諸王入京有關。


    皇爺心裏藏著秘密,可能和那匣子有關,他不敢知道。


    朱祁鈺繼續看奏章。


    深夜才睡,翌日早朝。


    先討論了在河套建立衛所,半農半兵,以此來守住河套。


    群臣沒有異議。


    “陛下,老臣有事啟奏!”


    劉廣衡走出一步:“昨日,靖江王入京,竟給老臣送了禮物。”


    “老臣就納悶了,老臣和他有什麽交情?平白無故給老臣送禮,圖個什麽呢?”


    “是靖江王太富了,還是老臣身上有利可圖啊?”


    劉廣衡深恨諸王,他是江西人,雖是大家族,卻從小吃過苦,知道民間疾苦,人情冷暖。


    他宣德朝就上過奏疏,說天下貧困和諸王揮霍有直接關係。


    雖然遭到先帝訓斥,但先帝借機裁撤藩王宗祿。


    “老臣也收到了,真沒想到啊,老臣半輩子不收禮,收的第一份禮,居然來自靖江王。”


    寇深想笑:“這靖江王可真是闊綽,聽說滿朝文武都收到了禮物,不知道宮中有沒有收到啊?”


    “兩位愛卿說得對啊,朕還真沒收到,倒是太監們收到了。”


    朱祁鈺笑道:“來人,把靖江王宣來。”


    “這靖江王八成以為,這大明還是以前的大明,用錢開道,就能諸事順遂。”


    “哈哈,他想的倒是很多啊。”


    “雖然他和朕的血脈偏遠,終究是太祖欽封的諸王,永樂朝出京繼藩。”


    “朕還能廢了他不成?”


    朱祁鈺大笑:“估計天下諸王都這麽想呢,所以不敢入京,和朕過個團圓的端午節。”


    “諸卿,你說朕能殺他們嗎?”


    本來輕鬆的奉天殿氣氛,忽然凝固。


    “你們是不是都認為,朕會殺了天下諸王呢?”


    “建文是怎麽沒的?”


    “朕還不知道嗎?朕也是藩王繼位,還不知道天下藩王是怎麽想的?”


    “朕今天跟你們說句實話。”


    “朕沒有殺光天下諸王的意思!都是朕的血脈兄弟,朕怎麽能殺呢?”


    但是,百官沒有一個信的。


    您連親哥哥都想殺,何況那些叔伯兄弟呢?


    正說著,靖江王到了。


    朱佐敬穿著藩王冕服,行藩王之禮。


    “靖江王,你給京中所有人都送了禮物,怎麽偏偏沒給朕送禮啊?”朱祁鈺張嘴就挑理。


    “迴稟陛下,小王獻給陛下的,乃是大禮,所以沒有呈上來,也沒報與宗人府!請陛下寬恕小王不敬之罪!”


    朱佐敬長得儀表堂堂的,說話有理有據,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


    “你這麽一說,朕反倒好奇了,什麽大禮啊?”朱祁鈺懶洋洋問。


    “陛下,小王從諸僮族中,挑出一百童男、一百童女,請送入宮中,侍奉陛下!”


    朱佐敬以為送女,能戳中皇帝的敏感神經。


    聞言,奉天殿內傳出一片嘩然之聲。


    “請陛下放心,這些童男童女雖然年齡尚小,但也都學會了漢話,個個長得俊美,小王為了進京獻禮,精心準備了數年時間!”


    “都多大年歲啊?”朱祁鈺不動聲色問。


    “迴陛下,俱是五六歲的童男童女,個個顏色好看,聰明伶俐,必然能得到陛下歡心。”


    很多富貴人家,都會養幾個顏色好的童男童女,做主人的幹兒子、幹女兒,其實就是做那是的。


    朱祁鈺目光愈發陰鷙:“都是從何而來的啊?”


    “是歸順的僮族,知道小王要進獻禮物給陛下,個個歡欣鼓舞,踴躍報名,將族中顏色好的,都送到小王的府邸,由小王帶人訓練,層層選拔,挑出極佳的,送到宮中的!”


    朱佐敬頗有幾分洋洋自得。


    男人都好這口。


    何況,他挑的都是異族,畢竟人都喜歡新鮮感嘛,這種更有意思。


    “可有傷亡?”朱祁鈺又問。


    “迴陛下,自然是有,蠢笨的留著也沒用了,長途跋涉,送到宮中來,惹惱了陛下,他們哪裏擔待得起!”


    朱佐敬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就是說,僮族送上來的,不是這二百人,這些是優中選優,選拔上來的二百人。


    沒選拔上來的,要麽死了,要麽被送給別人了!


    難怪廣西年年動亂呢!


    土人為何作亂?


    你們好好待人家,人家怎麽會造反呢?


    中樞給了土人多少好政策,到了土人身上,又剩下幾分?


    這不是廣西一地壞的,而是整個西南,都是如此。


    “陛下,小王這就讓人送入宮中!”朱佐敬見皇帝沒有異議,就知道送對禮物了。


    皇帝富有天下,什麽寶貝沒見過。


    就得送稀奇玩意兒。


    他挑的這些,個個調理出來的都是極品。


    等進了皇宮,等著君王不早朝吧。


    他這靖江王的王位,也就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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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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