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喜小腳女人?”唐貴妃小心翼翼問。


    “像個怪物。”


    唐雲燕不解,淩波微步,羅襪生塵,君王不都珍愛小腳嗎?


    她曾經以為陛下不喜愛她,是因為大腳的緣故。


    沒想到陛下對小腳如此偏見,為什麽呢?


    “愛妃,朕若廢除小腳,你有何意見?”朱祁鈺拉著她進入內堂。


    “陛下,婦寺不得幹政,臣妾不敢說!”


    “閑聊而已,朕也沒想好,該不該廢除!”朱祁鈺讓她幫忙寬衣,洗漱後躺下。


    唐貴妃小心翼翼打量皇帝的神色,斟酌著道:“臣妾以為,若陛下不喜歡,明詔天下,不招裹腳女子入宮,朝堂自然有樣學樣,風氣擴散到民間,自然潛移默化地改變。”


    “臣妾以為,廟堂下聖旨,若民間不遵從,您是罰,還是不罰呢?倘若懲罰,法不責眾;不罰的話,聖旨又失去公信力。”


    “臣妾婦人之見,請陛下斟酌。”


    朱祁鈺還真聽進去了,微微頷首:“便從宮中開始,朕以身作則。”


    他嘴裏的以身作則。


    就是翌日早朝上,大發雷霆。


    “你們都是傻子嗎?把小腳女送到宮中當奴婢,讓朕伺候她們嗎?啊?”


    朱祁鈺大發雷霆:“長沒長腦子?”


    “往年宮女選拔,向來不要小腳,你們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嗎?”


    “官,官做不好!侍奉朕,侍奉不明白!”


    “朕留著伱們有什麽用!”


    李鑒被打聾了,小腳宮女都被趕出宮去。


    宮外傳開了,有的朝臣甚至提早了寫好了遺書,等著被賜死呢。


    以為皇帝借著整頓小腳的機會,清空朝堂。


    但是,聽皇帝的話語,好似隻是嫌棄小腳女兒承擔不了宮中工作?並非徹底廢除束腳?


    那自家女兒是不是,不需要入宮為奴為婢了呢?


    好事啊!


    “朕問爾等,為何要給女兒束腳?”朱祁鈺忽然問。


    “這……”


    誰也答不上來,都千年的習俗了,從南唐後主李煜喜歡三寸金蓮開始,就大肆興起纏足之風。


    到了大明盛世,裹腳蔓延全國,腳的大小成為衡量女子品德的標尺。


    “裝什麽裝!”


    朱祁鈺陡然大罵:“就是因為你們喜歡!”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你們喜歡,所以民間有樣學樣!”


    “下次京察,多加一條,百官家中妻妾女兒有小腳者,降一等!”


    “降到最差,直接革職!”


    這句話卻捅了馬蜂窩。


    不少官員反對:“陛下,婦人豈能輕易見人?您這不是逼著婦人自殺以證清白嗎?”


    反對的官員很多,甚至不惜和皇帝頂撞。


    連李賢都忍不住道:“陛下,男女大防,決不可破!”


    朱祁鈺目光一閃,看向他看重的耿九疇、白圭,二人低頭不吭聲,顯然也不支持。


    想挑戰傳統,他朱祁鈺還不夠格。


    “男女大防,自然不能破,由宮中派出姑姑去查。”


    朱祁鈺退讓一步。


    “陛下,移風易俗,尚需時間,官員家中多有妻妾是小腳,女兒大些都已然束腳,您若以此為標準,恐怕大半官員都會被革除。”俞山高聲道。


    他喜歡小腳,家中妻妾俱是小腳,若按照皇帝的標準京察,他肯定沒好,所以堅決反對。


    “俞侍郎說的對,倘若因為京察而拋妻棄子,這些女人又有何麵目存活下去?”儀銘應和。


    光祿寺寺卿蔚能道:“宮中姑姑得了大權,必然貪腐滋生,借機勒索官宦人家,好好的京察,被些婦人攪黃了,成何體統?”


    很多官員跟著附和反對。


    朱祁鈺冷冷看著他們的表演。


    胡濙低著頭不吭聲,反正他向來反對女人纏足,若陛下真心革除陋習,也是不錯。


    隻是,皇帝的真正目的是小腳嗎?


    於謙已經在返京的路上,移駐三關的範廣也傳來拔營的消息,皇帝是想用小腳,幹涉京察?


    用來抗衡於謙?勳臣?


    他總覺得不簡單。


    “還有什麽借口,都說出來!”


    朱祁鈺冷冷道:“朕說一句話,你們有一百句話等著朕!”


    “都忘記陳循的下場了嗎?”


    “有問題,就解決問題!”


    “你們解決不了的,朕就換一批人解決!”


    “反正天下讀書人多的是,你們不想站在這,麻溜兒滾!”


    “天下有多是人想站在朝堂上!為朕效力!”


    一提陳循,俞山、儀銘、蔚能臉色一變,趕緊跪下請罪。


    “俞山,你是不是想告老還鄉啊?”朱祁鈺目光陰沉,直接點名。


    這段日子,朕太好說話了,所以你們又飄了?


    忘了你們是誰的狗了?


    給點陽光就燦爛!


    “老臣知錯!”俞山瑟瑟發抖。


    “哼,不想幹就直說,朕允你告老還鄉,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人惦記你的位子呢!”


    朱祁鈺不陰不陽道:“爾等也是!別以為朕離開你們朝堂就不轉了?”


    “當初王翱就是這麽想的?陳循也是這般想的!甚至太上皇也是這麽想的!”


    “如今呢,怎麽了?”


    “誰死了,大明不照樣往前走!朕永遠是大明的皇帝!誰也改不了!”


    “你們算個什麽?自己掂量掂量!”


    “內閣,出個章程,朕討厭小腳!像個怪物一樣,堂堂天朝女人,怎麽能是個怪物呢?”


    百官叩拜,閣部高官心中悲戚,都開始想念陳循了,奈何,迴不去了。


    見百官拜服,朱祁鈺話鋒一轉:


    “諸卿若實在喜歡小腳,就去西番、去漠北、去安南、去倭國找。”


    “那些人賤,把她們腳剁下來,送給你們珍藏,剁十萬人、百萬人、千萬人,朕也不心疼!”


    “隨你們開心!朕非但不幹涉,還拍手叫好!”


    “但天朝的女人不準!朕之大明的女人不準裹腳!”


    “她們是天朝的女人,是朕的女兒!朕不許她們受罪!”


    “更不許纏足的陋習延續下去!有損天朝威名!”


    朱祁鈺語氣稍緩:“官宦人家,裹腳的能放開抓緊放開,裹成了的,趁早低嫁,別想著攀高枝兒了,以後去了婆家也是受氣,不如低嫁出去,挑個民戶嫁了,還能過過官小姐的癮!”


    “朕已經把京察標準告訴了爾等,爾等好自為之!”


    還敢說什麽?


    皇帝要動刀子了,誰還敢試探皇帝底線?


    隻能磕頭請罪。


    其實心裏不屑一顧,有資格裹腳的是上流社會,民間女人裹什麽腳?


    番外女子更不配了,看著倒胃口。


    胡濙卻眼睛一亮,看出來了,於謙迴來之前,皇帝先發製人,敲打群臣,告訴他們:別以為於謙迴來了,便有靠山了!


    於謙迴來,朕還是皇帝!


    於謙也翻不起風浪,明白嗎?


    同時又鬆了口氣,皇帝沒殺兩個祭刀,算收斂性子了。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朱祁鈺道。


    “啟稟陛下,流民暫且安置完畢,臣將個中要事陳於奏章中,請聖目閱覽!”葉盛出班。


    石璞是聰明人,知道皇帝看重葉盛。


    所以把出頭的好機會,送給葉盛,算是和葉盛結個人情。


    呈上來,朱祁鈺沒看,放在禦案上:“朕已經讓軍器局趕製一批農具出來,賜給流民,不用收錢。”


    葉盛翻個白眼,流民手裏的銀子,都被您刮幹了,有的還欠東廠印子錢,哪有油水讓您刮了?


    不過,皇帝肯賜流民農具,算是皇恩浩蕩了。


    “臣替流民謝陛下隆恩!”葉盛叩拜。


    朱祁鈺點點頭:“朝堂欠了諸卿數月俸祿,也一並發下去,都發現銀!不發寶鈔!”


    嘩!


    此言一出,朝堂議論紛紛,真給發錢?皇帝不摳兒了?


    “諸卿怎麽用這種眼神看朕?”朱祁鈺訝異問道。


    “陛下,臣等家中尚能度日,這、這銀子還是賞賜有功之臣吧!”李賢小心翼翼道。


    百官都偷瞄著皇帝,大明皇帝最摳兒了,俸祿定得非常低,還經常發不出來!


    尤其是當今聖上,摳王之王。


    從他手裏摳銀子,難上加難,這次究竟又要搞什麽幺蛾子,為什麽發錢?


    “哈哈哈,有功之臣要賞,諸卿俸祿也要發!”


    朱祁鈺笑道:“以後也不發寶鈔了,直接發現銀。”


    “朕本來想發銅錢的,內承運庫裏銅錢堆積如山,實在是占地方,而且最近內帑有些進項,銀子放在倉庫裏發黴,實在沒必要。”


    陛下,您凡爾賽了呀!


    百官心裏苦呀,那都是我們的錢啊!


    “諸卿,朕有一個想法。”


    來了!


    皇帝絕對不會平白無故發錢的,就在這等著呢!


    “鈔法恐怕是推行不下去了,朝野上下心知肚明,以前內帑沒錢,朝堂隻能強製推行鈔法,害得民怨四起。”


    “現在朕手頭寬裕了,說句難聽的,銀子在宮裏都發黴了!”


    朱祁鈺飄飄然:“所以,朕打算廢除鈔法,將銀子作為主要貨幣,諸卿意下如何?”


    寶鈔早就名存實亡了,百姓不堪其苦,要不是官方強製推行寶鈔,列入大明律中,否則早就變成廢紙了。


    近些年,朝堂連最後一塊遮羞布都不要了,征稅開始要折色銀了。


    借著於謙大勝之威,朱祁鈺還想做一件大事!


    改革貨幣!


    用八百萬兩再賺一筆。


    “敢問陛下,陛下是徹底廢除鈔法?還是暫時廢除?”張鳳皺眉問。


    “徹底廢除,以白銀代替!”


    張鳳猶豫道:“陛下,您可知,國朝缺銀,如今市麵上銀子多些,是市舶司的功勞。”


    “倘若對外貿易斷絕,再放棄鈔法,大明會立刻陷入錢荒。”


    “而且,民間鄉紳地主都有貯藏銀子的習慣,他們把銀子藏在自家豬圈,都不願意拿出來花。”


    “微臣建議,可暫時棄用鈔法,暫不明旨廢除,一旦缺銀子的時候,再行鈔法。”


    張鳳建議可行。


    戶部右侍郎孟鑒出班,行禮後道:“陛下,臣以為,應該繼續行鈔銀並行之策,寶鈔雖然通脹,起碼朝堂仍在通行。”


    “一旦徹底放棄鈔法,想再撿起來用,微臣擔心,會引起民間反彈。”


    “不如先用現銀,暫且不廢鈔法,先這樣用著。”


    “臣讚同孟侍郎之建議。”戶部右侍郎呂原也表示讚同。


    有了戶部拋磚引玉,很多官員都發表意見。


    都大差不差。


    朱祁鈺微微頷首:“朕不打算用銀錠子,一來不方便,交易時需要用秤稱重,再用剪子剪斷,這樣損耗很大,一般百姓人家承擔不起;”


    “二來就是攜帶不方便,朕帶著銀錠子出門,放在身上紮得慌,放在錦囊中又墜得慌。”


    “朕打算壓製銀幣,每一枚銀幣固定麵額。”


    “比如一兩的銀幣、二兩、五兩,十兩。”


    皇帝原來要鑄錢啊!


    鑄錢肯定是往裏麵摻水,賺火耗糊弄百姓的。


    “陛下,請聽老臣把話說完!”


    胡濙立刻站出來反對:“陛下,內帑雖然寬敞些,但請陛下切莫浪費銀兩!”


    “一來,白銀昂貴,我朝並不盛產白銀,市麵上的白銀皆是從夷人貿易得來。”


    “但老臣估算,夷人恐怕也沒多少白銀,老臣曾親自見過那些夷人,他們說的國度,非常狹小,怎麽可能有無數白銀令其揮霍呢?”


    “張尚書言之有理,一旦貿易斷絕,我朝一定會出現銀荒,屆時朝堂如何應對?”


    “二來,陛下要壓銀幣,陛下算過火耗嗎?銀子火耗,每兩銀子會損失二三錢銀子,壓成銀幣後,銀子縮水,朝堂虧慘了。”


    “三來,若陛下壓出精美的銀幣,隻要麵世,就會被市井商人搶購一空,然後埋進土地裏,陛下的內帑,能頂的過商人搶購嗎?”


    “四來,陛下想壓幣有賺頭,就要往裏麵摻東西,摻得多了,價值自然就下來了,到時候口碑崩塌,和寶鈔無異。”


    “陛下,倘若出現上述四種情況,朝堂上的錢,頃刻成空,會發生什麽事情?”


    胡濙恭恭敬敬磕了個頭:“陛下,此事絕對是貽害萬代的事情,請陛下絕不可再動此念頭!”


    胡濙說的有道理,但他並不知道,夷人的錢來自美洲,美洲白銀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而且,離大明最近的倭國,就富有銀礦。


    緬甸富有金礦。


    但胡濙有兩句話說得對,火耗太多,明人喜歡貯藏銀子,內帑的銀子根本不夠做準備金的。


    “老太傅快快請起,此言是朕靈光一現,所以拿出來與諸卿討論,說對說錯朕皆赦無罪,諸卿暢所欲言。”


    朱祁鈺笑道:“朕打算強征民間之銀,強製壓成銀幣,再流通迴民間……”


    “陛下呀!”


    胡濙翻個白眼:“若老臣去搶內帑,您會怎麽辦?會殺了老臣啊,朝堂若派兵搶百姓家中錢財,那不是官逼民反嗎?”


    “不是搶,是號召百姓把銀子拿出來,兌換成銀幣。”朱祁鈺很天真。


    “陛下,就算衍聖公重生,也不能讓天下萬民放棄戒備之心。”


    胡濙無奈笑道:“敢問陛下,這是哪個禍國殃民之輩,告訴您的,老臣請陛下殺之!”


    “此策,必使大明江山動蕩,大明頃刻崩塌!”


    朱祁鈺表情尷尬,這是他前世看到的。


    卻忽略了人心。


    自古以來,百姓對官府根本就沒有信任,隻有戒備之心,所以讓他們拿出銀子,就是在逼反他們!


    “諸卿,此策不行嗎?”朱祁鈺有些不甘心。


    李賢、張鳳等皆搖頭。


    “若大明遍地是銀子,此策尚可一用。”


    “如今銀錢短缺,市場上尚是錢荒,如何浪費火耗去壓什麽銀幣,舍本逐末……”


    胡濙見陛下心誠,於心不忍道:“陛下,您可讓工匠壓一枚銀幣出來,看看會損耗多少銀子?您再讓計相計算出來。”


    “至於讓百姓拿出銀子來,您最好打消此念頭,大明不能亂啊!”


    胡濙鬆了口氣,幸好陛下沒強製執行,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啊。


    和壓銀幣比起來,整飭束腳陋習還靠譜一點。


    讓閣部出個條陳來,纏足必須從官方角度否認,至於民間如何,移風易俗並不容易啊。


    “罷了,朕再想想。”


    朱祁鈺意興闌珊,本想用銀幣,攥住鑄幣權。


    其實想想也挺可笑的,鑄幣權一直在朝堂手裏,無論是銀錠子,還是銀幣,本質都是一樣的。


    重臣反對主要原因,是大明銀子少!


    想讓他折騰,就得銀子多。


    但他冒出這個想法,其實是想做大明銀行,把貨幣牢牢抓在手心裏。


    偏偏這個時代的銀子,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貨幣。


    “傳旨市舶司,加大和夷人貿易,多多賺銀子!”


    朱祁鈺便宣布退朝,忽然停下腳步:“對了,那些被打發出去的宮女,家人再找女兒送進宮中,不要小腳的,也不要旁係的,自己想辦法。”


    那些官員嗚唿哀哉,本以為躲過大劫,不想還是沒躲過去。


    迴宮的路上一直在琢磨。


    寶鈔肯定不能用了,得多多儲備銀子,胡濙說得對,一旦鑄銀幣,被商人兌走,再鑄再兌,最後內帑的銀子一定會被兌空的。


    貨幣總要改革的……


    等等,發行銀票啊!


    做錢莊、票號啊!


    他確實舍本逐末了,做大明銀行,也可從票號開始啊,用八百萬兩做準備金,銀行肯定能開起來。


    歸根結底,他想錢生錢。


    皇帝之所以是皇帝,就是要比天下人都有錢,才能支配天下。


    到了勤政殿,朱祁鈺神遊天外。


    匆匆用了膳食。


    他便開始批閱奏章。


    “皇爺,李僉事到達京城了,正在宮門外候著。”馮孝低聲道。


    “李震?”


    朱祁鈺一愣,才想起來李震是都督僉事:“宣進來,陳友、毛勝也一起叫進來,朕要跟他們說說話。”


    毛勝是漢化蒙人,其人一直都不被朱祁鈺信任。


    很快,三人進入勤政殿,跪在地上行禮。


    一別數月,他們入宮走進來,仿佛一別經年,往日輝煌宏偉的宮城變得殘破,奪門留下的斑斑痕跡,仍能讓人看完覺得觸目驚心,那日的情景,仿佛曆曆在目。


    入京時他們聽說了最近兩個月發生的情況,心裏十分唏噓。


    方瑛派人交代過他們了,一定要小心侍奉皇帝。


    皇帝今時不同往日了。


    因為不敢說的太多,隻反複叮囑他們,一定要小心侍奉皇帝,絕不可像以前那樣馬虎大意。


    聽著李震把平亂詳細說完,朱祁鈺才微微頷首:“李震,你做的不錯。”


    “不敢當陛下誇讚!”


    李震是從底層一點點爬上來的,這種人最擅長察言觀色,他在朝中有三個靠山,方瑛、梁珤和王來。


    前兩人都給他寫信,讓他對陛下恭謹。


    王來則直言不諱告訴他,皇帝之變化,讓他好好侍奉主君。


    李震就明白,再像以前那樣糊弄皇帝,肯定是行不通了,所以必須小心侍奉。


    “陳友、毛勝,你二人也做的不錯!”朱祁鈺笑道。


    陳友是迴迴人,曆經五朝的老人。


    “微臣不敢當陛下誇讚。”陳友雖然年齡大,卻不敢托大。


    作為迴迴人,在大明沒有靠山,皇帝是他唯一的依靠,所以他絕不站隊,不管誰當皇帝,他就忠懇辦事。


    前些年,皇帝對他不冷不熱,就是因為他不肯旗幟鮮明的支持皇帝,所以一直得不到封爵。


    “陳友,想不想迴家了?”朱祁鈺忽然問。


    陳友一愣,以為“家”,是京師的家。


    “於謙在宣鎮打了一場漂亮的大勝仗,殲滅瓦剌精銳三萬多人,總數十餘萬!”


    朱祁鈺神情激憤道:“朕打算重開西域,經營絲綢之路,所以朕問你,想不想迴家?”


    “這、這……”


    陳友對老家並沒有印象,他生於漢地,長於漢地,但是他的祖父、父親無數次提及自己的家,他也幻想過那個地方。


    可大明已經失去那裏很久很久了,他以為永遠也不能再看一看祖父的家了。


    “那裏雖然不是微臣的家,卻是微臣的祖地,微臣多麽希望有朝一日,祖地能重迴漢家懷抱!”


    陳友眼角落淚,恭恭敬敬磕了個頭:“若陛下重開西域,老臣願意充當先鋒!”


    “那老將軍要注意保養,好好活下去,一定要看到那一天!”


    朱祁鈺無比認真地扶他起來。


    陳友明知道這是陛下收攏人心的手段,仍不由自主的激動,將軍百戰死,馬革裹屍還,他想帶著軍隊,收複自己的祖地。


    像他這樣漢化的迴迴人,從不認為自己長得和別人不一樣,他堅定認為自己就是漢人。


    “毛勝,朕記得前些年你逃亡漠北……”


    朱祁鈺話沒說完,毛勝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哈哈哈,老將軍何必介懷?”


    “朕絕無怪罪之意!”


    “誰不想迴家看看呢?”


    “朕也想去南京看看,雖然朕沒生在南京,沒長在南京,但南京是朕曾祖父的家,祖父也在南京多年。”


    “朕想告訴你,朕有太宗之誌,要收複漠北失地,重新經營草原!”


    “老將軍,朕想跟你說,好好活下去,等著朕,帶著你迴家!可好?”


    朱祁鈺抓住毛勝的手。


    毛勝泣不成聲。


    他兒時是在草原上過的,祖上更是大元貴族,那邊還有很多親戚。


    他也想帶著大軍迴去,彰顯他在大明的地位,人人都有一顆衣錦還鄉的心,他老了,沒幾年活頭了,此生最大的願望,一是有封爵,二是衣錦還鄉。


    “陛下,老臣一定保養好身體,等著做遠征漠北的先鋒官!”毛勝跪拜。


    “兩位老將軍!”


    朱祁鈺一手拉著一個:“這些年你們南征北戰,太累了,暫時留在京師,幫著朕整軍,朕新征召了四個團營,你們留下來幫朕。”


    “一來將養身體,把身體調理好。”


    “二來,等著團營練成,由你們親率,收複西域、收複漠北,朕要讓你們衣錦還鄉!不複爾等忠懇一生!”


    收買人心,還得看朱祁鈺。


    朱祁鈺鬆開兩個老將軍,迴到禦座上:“此戰,平定湖廣苗亂,三位將軍皆有大功!”


    “李震,朕欲封你為興寧伯;陳友,朕封你為武平伯;毛勝,朕封你為南寧伯!”


    “此封,暫不賜世券,朕要讓你們衣錦還鄉的時候,再賜下世券!”


    “朕希望,朕賜下的世券,是侯爵世券!是與國同休的侯爵世券!”


    “朕把世券留著,等著賜給爾等!”


    馮孝端上來托盤,上麵擺著世券,都是侯爵世券。


    朱祁鈺指著:“爾等可有信心,為子孫掙下一份侯爵世券啊?”


    “有!”


    李震三人齊聲呐喊。


    他們真沒想到,皇帝會這麽大方,直接賜下爵位。


    不過,如今勳臣式微,陛下想多多提拔勳臣,製衡文官,倒是也有可能。


    唯一可惜之處,沒有世券,不能世襲。


    “幾位老將軍,朕隻有一句話,活著!”


    朱祁鈺實在用心良苦,陳友和毛勝,都命不久矣了。


    “這是聖旨!”


    “朕不許你們早死,朕要讓你們衣錦還鄉,讓祖地的族人看一看你們!”


    “這是你們為大明鞠躬盡瘁的迴報!”


    “是朕給你們最好的封賞!”


    朱祁鈺言辭懇切。


    陳友和毛勝淚流不止,人活著的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認同感。


    尤其對外族來說,陳友和毛勝,很被排斥,陳友從不站隊、毛勝和漠北勾勾搭搭,都不被皇帝喜歡。


    但是,朱祁鈺卻承認了其功勞,認同他們的功勞、能力,蓋棺論定。


    又給他們希望,讓他們堅持活下去。


    不管真情也好,假意也罷,皇帝口含天憲,算是承認了他們的功勞!


    “著令太醫院,定期給年老的朝臣診斷,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朕多少次衝動,都是被朝中老臣勸住了,朕不許他們早死!”


    “朕要讓他們活著,看著大明強盛!”


    朱祁鈺交代馮孝:“讓太醫多多用心,不用心者,誅族!”


    “奴婢遵旨!”


    馮孝佩服,皇爺這收買人心的手段高明啊。


    您沒事就在勤政殿罵那些老臣是死腦瓜骨!擋道老狗!


    如今當著老臣的麵,卻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看看,多暖人心啊。


    看陳友三人感激涕零的樣子。


    等你們在朝堂待倆月就知道了,相信誰,都別相信皇帝這張破嘴。


    打發走了陳友三人。


    朱祁鈺心情不錯:“俘虜怎麽安置呢?詔翰林過來,說說怎麽安置俘虜。”


    很快,丘濬等人進來。


    “陛下,微臣以為可做勞力,修葺宮殿、修葺京師,都需要人手,尤其是宣鎮重建,需要很多勞力。”


    丘濬直來直去的。


    “李震的戰報上寫著,俘獲八千餘人,押解到了京城,隻剩下五千人了,若再押去宣鎮,能剩下兩千人就不錯了。”


    朱祁鈺搖搖頭:“就留在京師,但做些什麽呢?”


    “陛下,微臣以為可打入匠戶。”劉珝道。


    “不可,這些都是生苗,漢話都不會說,如何當得了匠戶?”丘濬對這些俘虜不屑一顧,想直接說,殺了了事,但又怕觸怒陛下。


    翰林們七嘴八舌。


    朱祁鈺微微頷首:“當匠戶可行,生苗也好,不會說漢話更好了……”


    聽見皇帝嘀咕,大家發愣,不會說漢話還好?


    “統統打入兵仗局,做匠戶!”


    “啊?”


    丘濬一愣:“陛下,他們是俘虜呀,還是官老爺啊?兵仗局吃的用的,都從光祿寺所出,比官員吃的都好!您讓這些俘虜,享受兵仗局的待遇?”


    “並不是,去做雜活,按照俘虜的吃食給他們,不必吃飽,等他們變成成熟的工匠,才給吃飽,進了兩局,也是奴隸身份,朕的奴隸。”


    皇帝這麽一說,大家才心理平衡些。


    “怎麽?嫌棄宮裏吃的差了?”朱祁鈺歪頭笑問。


    “微臣不敢!”丘濬嚇得跪在地上,所有翰林跪地請罪。


    “無妨,確實吃的不好,但前一段京中缺糧,宮裏也不太平,如今湖廣押解糧食入京,京中並不缺糧食了。”


    朱祁鈺笑道:“幹脆讓尚食局做些好的,從東暖閣挑出個空屋子,改做膳食堂,膳食時間你們便去那屋用膳,銀錢從內帑出,朕出的,如何?”


    一聽皇帝真的改善他們的膳食,這是好事啊。


    “微臣等謝主隆恩!”


    翰林們謝恩。


    他們剛走,馮孝就不開心了:“皇爺,錢不是您這般浪費的呀!讓他們在宮中辦公,已經是皇恩浩蕩了,如何還在宮中吃食?您都舍不得吃雞蛋,憑什麽供他們飯食?”


    朱祁鈺瞥了他一眼,真是有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奴婢。


    朕摳,你比朕還摳!


    “讓人家幹活,給點吃食罷了,光祿寺不也供著兵仗局、軍器局吃喝呢嘛。”


    “奴婢認為,應該一並裁撤了,給那些賤戶吃那麽好幹什麽?提高他們的地位,已是皇爺仁慈了,他們敢不效命?”


    見皇帝臉色不善,馮孝嘟囔道:“皇爺,您是不當家,光祿寺每天都要花上千兩銀子……”


    “這麽多?”朱祁鈺皺眉:“是不是有人貪汙了?”


    “皇爺,您算算兵仗局、軍器局有多少人吃飯?”


    “兩局外麵都有禁衛輪值,工匠都吃了,禁衛不得一樣給吃的?”


    “一個個都是大肚漢,可下吃到便宜了,胡吃海塞啊,把明天的飯都帶出來了!”


    “您沒看到呀,他們吃的都是銀子啊!”


    馮孝委屈道:“幹脆裁撤了吧,您算算呀……”


    “好了,給他們三個月時間,若做不出來朕想要的,就裁撤夥食。”朱祁鈺也心疼了。


    一天一千兩,一個月就是三萬兩啊,再加上兩局燒錢的速度,銀子如流水般花出去了,有錢也不能這麽造呀。


    “奴婢記著!”


    馮孝滿意了:“那軍機處的夥食……”


    “先供著吧,不必吃得太好,采購這塊你給朕盯牢了,敢伸手的直接殺了,不必問朕。”


    朱祁鈺日理萬機,實在沒時間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奴婢遵旨。”


    “馮孝,你是朕的身邊人,隻要你不伸手,下麵的人就不敢伸手,知道了嗎?”


    朱祁鈺敲打他:“想要什麽,直接跟朕說,朕給你便是,不必伸手拿不該拿的,朕賜的,你花著踏實舒服。”


    “有了幹兒子、外麵養的姘頭什麽的,都說,沒必要瞞著,找些人伺候你,朕也放心。”


    “奴婢沒這個心思!”冷汗從馮孝額頭上流下來。


    “起來,害怕什麽啊?朕隻是告訴你,對朕坦誠,你就永遠是朕最信任的人。”


    朱祁鈺親自扶起他:“哪怕犯錯了也無妨,誰都會犯錯,隻要你跟朕坦誠便可。”


    “你為朕管家,朕很滿意,再接再厲。”


    “有什麽話都要跟朕說啊,馮孝。”


    馮孝小心翼翼出門伺候,朱祁鈺抬頭,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


    又低下頭,批閱奏章。


    他在等馮孝主動坦白,可馮孝沒說。


    今天早晨,他收到錦衣衛密報,奏報說馮孝在宮外養個姘頭,是駙馬焦敬送的。


    焦敬是慶都公主的丈夫,慶都公主是仁宗皇帝次女,算是朱祁鈺的姑姑。


    正統五年,慶都公主就死了,但這個焦敬卻活得有滋有味的,姬妾上百人,坊間傳言說,公主是被焦敬的妾室氣死的。


    朱祁鈺和慶都公主關係一般,也就當做沒發生過。


    但這個焦敬,平白無故的,勾連內官,要做什麽?


    以為勳臣迴京了,又要興風作浪了嗎?


    哼,你想太多了,朕也在等於謙迴京呢!


    ……


    過了幾日。


    於謙率軍凱旋而歸,胡濙親自出城迎接,給足了北征軍麵子。


    皇帝在宮中設宴,宴請諸位功臣。


    又讓北征軍歸營,大宴三天,酒肉管足。


    胡濙看著於謙,於謙仿佛蒼老了不少,沒有了以前出塵的氣質,仿佛是跌落塵世間的謫仙人,滄桑了許多。


    可能是過於奔波,累的吧。


    一套禮儀走完,天都快擦黑了,所有人都累得筋疲力盡。


    才入宮飲宴。


    站在乾清宮台階上,朱祁鈺看著這些熟麵孔,心中唏噓:“朕為諸卿賀,入殿!”


    他把飲宴設在乾清宮,他的寢殿,足見重視。


    輕歌曼舞,觥籌交錯。


    “於少傅,朕敬你一杯!”朱祁鈺杯中水,全在水裏了。


    “不敢受陛下敬,微臣敬陛下。”於謙仿佛喪失了光芒,人變得十分頹廢。


    朱祁鈺並不在意,於謙迴來了,壓力最大的人是他。


    酒過三巡,氣氛卻並不熱烈,多少有些沉悶。


    仿佛不是慶功宴,而是一場鴻門宴。


    “陛下!”


    於謙放下酒杯,恭恭敬敬的磕頭:“微臣請辭,請陛下允準!”


    “嗯?少傅累了?那便先迴去歇息吧,朕讓璚英、於冕、於康迴家侍奉你。”


    朱祁鈺心情不錯,又誇讚了於冕和於康的能力,如今都是朕的左膀右臂雲雲。


    “陛下,臣有退隱歸鄉之意,是以請陛下允準!”於謙聲音萎靡,並不領情。


    退隱歸鄉?


    歌舞聲猛地一停,整個宴會廳為之一窒。


    所有人麵麵相覷,沒想到於謙會直接請辭。


    這是迴京就打陛下的臉啊?


    “少傅說什麽呢?要是累了,便迴去歇息,明日早朝上,爾等封賞便會下來,少傅迴去吧。”


    朱祁鈺故意裝作聽不懂。


    “陛下,微臣乞骸骨!”於謙恭恭敬敬的跪著,一動不動,聲音依舊高亢,但此刻卻充斥著一絲疲憊。


    此言一出,整個乾清宮的氣氛仿佛凝固了一般。


    文武百官全都麵麵相覷,太勁爆了,迴京就打陛下的臉,太精彩了吧!


    嘭!


    皇帝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案上。


    朱祁鈺慢慢站起來,語氣溫柔:“少傅是擔心功高震主嗎?是怕朕沒有容人之量嗎?”


    “朕不是趙構!”


    “朕容得下嶽飛!容得下韓世忠!”


    “朕不怕功高蓋主,就怕你們沒本事!”


    “隻要有本事,你想要什麽,朕都能賞你!”


    “少傅喝醉了,來人,把少傅扶下去……”


    朱祁鈺眸中含著怒氣。


    這個於謙要幹什麽?


    “請陛下允準!”於謙聲音堅定不移。


    “於冕!於康!都滾進來!你爹喝醉了,把你爹扶下去!”朱祁鈺強壓著怒氣,幫於謙圓場。


    為了這場宴會,他把於謙等北征功臣之子,全都詔至宮中伺候,做足了準備,也給足了他們的麵子。


    但於謙在幹什麽?


    從拿迴皇權之後,再也沒人能把他逼成這樣了!


    於謙剛剛迴京,就給他一個下馬威!


    狠狠的一個巴掌!


    “微臣沒有喝醉,老臣想歸隱山林,請陛下允準……”


    啪嚓!


    “夠了!”


    朱祁鈺猛地把杯子摔在地上:“於謙,你要幹什麽?陷朕於不義嗎?”


    整個乾清宮為之一顫。


    所有人跪在地上請罪。


    但是,沒有一個人是真心的。


    都想看看,於謙迴來了,皇帝會怎麽樣?


    你還是真皇帝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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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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