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竹海又繼續講起了二十年前那段燈火如豆,但又令人神往的歷史……


    初到過虎崗的那天晚上,聆聽了高昂激越的提琴樂曲《黃河頌》,聽到了華北平原擁抱黃河的奇聞異論,我確實一夜沒有睡穩。第二天雨後放晴,太陽出來老高了,我還在床上沒有翻身,一個個美妙的夢幻鏡頭,仍我的腦海裏閃現。突然,一陣砰砰的打門聲驚破了我的美夢,迷迷糊糊,我以為是李師父一早迴來了,我便又仿效他用《三顧茅廬》中諸葛亮道白的口吻逗趣說: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何方來的山野匹夫,攪亂了山人的清夢,你可知罪?」我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地打開門,側著身子彎下腰,說,「尊敬的李師父,淩晨來訪,必有要事,快快請進。」


    可是,來人並不吭聲,也不進來。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仔細一瞧,他不是矮墩墩的李師父,而是一個穿著怪模怪樣、不似農夫、不類幹部、三分像外國佬、七分還是中國人的五大三粗的漢子。他,蓄著的西式長發,半圓兜腮鬍子,自兩鬢緊連雙頰,直達下巴,他雖然像農民薅草皮那樣,將鋼針似的鬍子被颳得精光,但雙頰下巴仍然頑固地泛著青光,被它圍困的黃沙似的麵頰,真像阿拉伯半島伸入了紅海波斯灣。他上穿白色長袖襯衫,襯衣下擺納在褲腰裏,領扣袖口都扣得嚴嚴實實;下著銀灰的筆挺西褲,透明的玻璃褲帶上吊著串丁當作響的鑰匙,鑰匙串上串了個塑料絲編織的大紅蝦;腳踏一雙編織得十分精緻的草鞋,裏麵套著雙起白花的黑色襪子。他左手拿著頂書有『勞動模範』字樣的蘑菇狀的鬥笠,右手十分在意地撣著襯衣上的灰塵。英國的皇子,中國的賤農,刻意打扮的嫖客,在這裏竟結合得如此完美巧妙,不能不讓人嘆為觀止。他見我油腔滑調,粗黑的眉頭,頓時打上了死結;圓白的臉頰,即刻籠罩著烏雲。初次見麵,他本來想擺出副紳士麵孔,但又無法掩飾內心的憤怒,本來想裝出彬彬有禮,最終還是兇相畢露。他怪腔怪調、忿忿地說:


    「你大概就是竹海吧!聽說你是百裏挑一的三好學生,哼!怎麽也竟像老鼠掉進了油簍裏,滿身沾滿了油?太陽曬坼了屁股,還賴在床上,像個什麽樣子!我沒有時間和你磨牙拌嘴。李師父下去送通知,要到今天晚上才能迴來。現在我正式通知你,你上午煮好豬食,下午到防汛指揮部報到。防汛如打仗,軍令如山倒,小子,你如果再這麽油腔滑調,吊兒郎當,小心你的飯碗打飄飄!」說完,頭也不迴,轉身怒氣沖沖地走了。我真想不通,我初來乍到,沒有什麽越軌行為,隻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怎麽就這麽對待我?後來聽李師父的介紹,才知道個中原委。原來,姚令聞是將我作為優秀的人才引進來的,後來他從賴昌的口裏知道了我與你尤瑜情同兄弟,便覺得我們都是一窯燒的破瓷器,他不該要,因此,他才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態度變得如此惡劣!


    當時我對自己也十分氣惱。日上三竿,還未起床,這是初參加工作的人的大忌,何況自己又不分青紅皂白,牛頭錯對馬嘴,亂開玩笑。平日騎馬沒有遇上親戚,今天騎牛倒衝撞了親家,他是一級領導,今天我給他的第一印象竟如此糟糕,今後吃西餐,刮鬍子,穿玻璃小鞋,那是日出月落,天天都免不了的事。


    我邊想邊走,來到了廚房裏。池新荷已在涮鍋,我告訴她剛才發生的事,覺得事態嚴重。池新荷卻不以為然,輕鬆地說:


    「剛才來的是姚校長,他從堤上迴來,本來想吃過早飯去縣裏開會,可我們還沒有起床,哪有飯吃?他布置我的工作時,說照顧我守校,語氣卻十分柔和。他還開玩笑地對我說,我父親是他的恩師,我是恩師的千金,他得修間金屋子,好好將我藏起來。可他通知你上堤防汛,說話的火氣十足,也不知你怎麽惹惱了他。姚校長是我的老師,平時對工作十分嚴肅,遇事還通情達理。我為你打打圓場,把事情好好說清楚,一場誤會的風雲散去,就會雨過天青。校長又吩咐我吃過飯後,就去催促學校附近生產隊的勞力上堤,因為湖水繼續上漲,防汛處在千鈞一髮的關鍵時刻,要我不要有絲毫懈怠。餵豬的事,他要你迅速做好,然後馬不停蹄趕到堤上,到洪家垸防汛中隊報到。」


    事已如此,也隻好這樣了。她丟下碗筷走了,我便忙著剁豬菜煮豬食。四頭大肥豬,一天要吃一老鐵鍋食,紅薯藤剁了一堆,像座小山,煮爛後餵了一次,已是午後三點,囫圇地扒了幾口飯,我就急急忙忙往堤上趕。才過三伏天,雨後的太陽仍然像火燒,熱氣蒸騰,田壠裏像個大蒸籠。我手拿了件襯衣,穿著背心走出門,走進蒸籠裏,周身大汗似雨淋。田野裏不見有行人,幸好通向防汛大堤是條大路,不用問也不會走錯。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終於趕到了大堤上。放眼望去,水天茫茫,猛烈的北風,抱起如山的白浪,狠狠地摔在大堤上,濺起米高的水花,厚厚地鋪在堤上,倒灌進垸子裏。喏高喏大的長堤,似乎被撞得左右搖晃。颼颼的北風挾著冰冷的水花,濺到身上,頓時渾身為之顫抖。真沒想到,塞外「朝穿棉襖午穿衫,懷抱火爐吃西瓜」的諺語,如今在江南的暑熱天裏,竟變成了現實。


    奇寒確實使我不能自持,我走進堤上的工棚,向防汛中隊報到。一個紡錘模樣的的傢夥見我來了,順手抓去頭上的髒兮兮的鴨舌帽,露出個像刨光了的芋頭崽似的腦殼,一雙滴溜溜賊眼,上下打量著我,怪腔怪調地奚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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