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獵鳧


    月黑天昏風癲狂,牧鴨艇子橫獵槍,飛舟淼淼弋胡雁,極目炯炯窮洪荒。砰訇


    聲震紛彈雨,雜遝鳧墜實小艙。傲立船頭綠蓑白,燕雪如席滿江湘。


    望著左林書記無比激動的樣子,尤鵬也思如潮湧。他這些年來,雖然力求為百姓做些好事,但迫於環境的壓力,浮誇冒進,讓群眾付出的代價還少嗎?想起左書記幾十年革命生涯中,一切以人民利益準繩,實在是自己學習的楷模。激動之餘,他以手支頤,艱苦思索,一會兒,也湊足了八句,也搖頭晃腦念起來:


    功成歸隱——


    步原韻,右呈左林書記


    卅年革命風雨狂,鋤頭大刀漢陽槍。井岡山上擎火炬,南泥灣裏煉大荒。挺進


    敵後掃頑寇,飛舟渡江堵罅艙。功高蓋世曜寰宇,歸耕壟畝隱三湘。


    尤鵬雖然讀了些古詩,但按古詩的韻律來朗誦,還是頭一遭。聲音難免有些詰屈聱牙,怪腔怪調,彌征行和他的妻子聽了,都禁不住捧腹大笑。彌征行的妻子鼓著腮還瞪著眼,學著尤瑜的腔調說:


    尤瑜啊尤瑜,什麽好聽的歌你不學著唱,偏要學貓頭鷹半夜裏的怪叫聲。嗚——哇,嗚——哇,真是嚇死人!


    彌鄉長,荷花,你們也不要難為尤鵬了。他平日不作詩,能寫得這樣,也就很不錯了。隻是其中有一句意思還不明朗,飛舟渡江堵罅艙,能飛舟渡江,說明船並未破,那又何需去堵,不如改為彈洞飛舟堵罅艙。你看如何?至於古近體詩,講究韻律,那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多讀多寫,以後自然會明白的。


    好極了,好極了!左書記,我這個冥頑不靈的弟子,今天總算找到了好老師!說時,他像最守紀律的學生,虔誠地鞠躬,荷花禁不住笑起來了。


    遊魚子呀!你平日貓彈鬼跳,胡作非為,油裏油氣,算得上半個天不怕、地不怕牛魔王,今天被托塔天王降服了,作揖打躬,突然變得老實八交,像隻燒了鬍鬚的貓?何花秀進一步擠眉弄眼作鬼臉,誇大其詞,揭他的老底,出他的洋相,現在我明白了。媳婦怕家娘,小鬼怕閻王,你牛魔王也怕觀世音菩薩管。今天孔聖人光臨了,你就隻好裝模作樣,裝出副醜陋可憐的顏迴像。說完,便格格格格地大笑不止。


    荷花呀,你那張臭嘴巴怎麽沒收留,那麽堵不住,不管是什麽臭屁,都讓它放出來?你看,你看,大家愉快的心情,全讓你攪得烏煙瘴氣!左書記,您大人不計小人過,農村裏的堂客就是這麽不懂事,別聽她胡說八道!彌征行見妻子恣意挖苦尤瑜,心裏冒火了,就嚴詞厲色地嗬斥她。左林倒覺得荷花的話很有趣,倒出麵為她打圓場:


    彌鄉長,她說點輕鬆的話兒,不是更有趣,更能助酒興?我不是孔聖人,我不喜歡老實可憐的顏迴,我倒喜歡貓彈鬼跳的孫悟空。花秀妹子,隻是你說的我還有一點不明白,尤鵬他沒有妻子,齊天大聖怕觀音菩薩管,究竟是什麽意思?聽左林這麽一說,彌征行放心了,便便接過話題,有聲有色地說出了尤瑜與池新荷纏綿悱惻的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來,盡管尤瑜怎麽哭喪著臉,他都全然不顧。她說了尤瑜與池新荷兩小無猜的童年;說了他們鍾愛歌唱的金色的愛情生活;說了因姚令聞見色而起賊心,從中破壞,致使勞燕分飛;說了池新荷誤入牢籠,到過虎崗中學工作,又被姚令聞的魔掌控製,使僅相隔一條河,相距三十裏,卻像牛郎織女,望眼欲穿,就是見不了麵。還說了池新荷與竹海熱戀,也被姚令聞迫害拆散的事。末了,他十分悲傷地說:


    如今池新荷最心愛的竹海已被劃為右派,而她又被姚令聞幽禁在過虎崗中學,不能越雷池半步。而一心想幫她的尤書記卻隔水阻山,手中的權力用不上,根本幫不了忙。一樁樁美好的愛情,竟變得如此尷尬,三個人各自在一方空流淚。已經是新社會了,竟演出了與舊社會同樣悲慘的戲!這不是老天爺作祟,而是王世仁搗鬼,才使白毛女遭受這種不明不白的冤枉,才讓王大春無緣無故地忍受這種了無終結的痛苦。左書記,您要做公正的包青天,您要做慈悲的觀世音,解救這無辜受罪的人。


    左林靜靜地聽著這些動人心弦的悲慟的敘述,心裏很不平靜。他沒有想到,在地區、縣裏被人笑罵的傻瓜,竟被群眾如此擁戴;被人譏諷的無賴,竟是個情種。上下反差如此之大,可見人言可畏。在不實之風甚囂塵上的今天,這樣求實鍾情的人,簡直是鳳毛麟角。中央要求幹部下放鍛鍊,大興調查研究之風,他就要抓住這件事,解剖麻雀,掃卻籠罩昆陽大地的陰雲濃霧,讓人認識事物的本來麵目,洗去尤鵬身上被人潑來的髒汙,還他以清白之身。不過,非一日之寒的冰凍,也不可能一朝溶化,此刻他還不能輕易表態。於是他就模稜兩可地說:


    真金不怕火燒,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尤鵬如果是個好幹部,就是壓在五台山下,也會重見天天日。不過過去猛刮的那股風,目前還很強勁,我們一定要認真對待,絕對不能意氣用事。不說這些了,別讓別的事掃了今晚的興,辜負了野鴨的美味。於是大家又興高采烈地喝酒吃肉。


    第二天一黑早,彌征行又劃著名船到湖上搜尋到十幾隻,合計一百零八,恰好是梁山寨英雄的數目。彌征行要三一三十一平分,尤鵬說自己未勞無功,不應該分,他應該與左書記二一添作五。左林笑著說,分一半,每兩天吃一隻,會吃到勞動節,美味早變成黴味了,而且弄迴去沒有地方放。他每一種鴨子拿一隻,剜去肉製作成標本,天天能欣賞,那才有意思。於是對鴨、五鴨子、七鴨子、八鴨子,他分別拿了一隻,其餘全送給了食堂。夜來大雪,路上積雪很厚,彌征行就用小船送他們橫穿白浪湖。第二天,雪霽風靜,藍天似海,紅日如火。天水上下相映,匯成一個色彩繽紛的世界。穿行在湖麵的小船,恰如一朵飄浮在天邊的白雲,是那麽悠然自得。金色的陽光,照射在左林胖乎乎的臉上,映射出彩霞般的光芒。此刻天宇明淨,視微若著,不管什麽若隱若現、模糊不清的東西,都左林晶瑩、空明的心屏上留下了清晰的影象。過了湖,便是一條通往縣裏的大路。路上的雪基本溶化,雖然雪凘礙路,但左書記的興致很高,驅車如飛,車把上掛著的那串野鴨,忽悠忽悠,好似馬頸上懸掛著的敵酋的首級,他,他真的像個威猛的凱旋歸來的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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