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發生在一九四六年冬天的事。


    「一個早晨,就像天上炸開了個石灰窯,灰粉撒遍了寰宇一般,濃霧嚴嚴地籠罩著大地。駐紮在青龍亭旁的青龍廟裏的被gmd抓來的新兵,被國民軍的新軍教官,驅趕著到昆陽師範的大操場進行訓練。當時gmd喪心病狂地打內戰,抓來的新兵特別多,兵營、訓練場地都不夠,臨時駐紮新兵的青龍廟沒有操場。這些新兵是秋末被抓來的,如今已是隆冬,還穿著五顏六色破破爛爛的、從自己家裏穿來的單衣。他們瑟瑟縮縮、精神萎靡地跑著,正像一群被驅趕著走向屠場的牛羊。當時我就是其中的一隻羊。


    第三章午宴說夢(上) 6洪鷁仗義救逃卒,大山感恩拜「父親」 2


    「我家住的虎跳溝,山勢確實陡峭。從溝的這邊到那邊,說老虎能跳過去,確實有點誇張,可是住在這邊山上的我,向住在那邊山上的娘舅喊話,娘舅毫不費力,能夠聽得清清楚楚;可是要是去舅舅家,曲曲折折繞著石頭轉,下溝十五裏,上山十八裏,天剛亮出發,拉緊步子,不過午,到不了。懸崖壁立,深山溝見不到底,從上麵望下去,讓人頭暈,不到正午,溝底見不到太陽;在山上,那像個孩子似的活蹦亂跳地激烈碰撞的溝底清亮的流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就是聽不到流水聲。說也怪,就在這白雲深處的高山上,竟有一大片坡度不大的肥沃的梯田,竟有多處長年水流不斷的清泉,還有多個一清見底的水塘,水旱無憂,農夫憑仗辛勤的勞作,年年收成不錯,大夥的日子還勉強能過下去。從前,我家略有幾畝水田,一家人起早貪黑,不倦地勞作,家道還算殷實。我父親有兄弟二人,按祖父的安排,大伯身體健壯,種田;我父親羸弱多病,讀書。不過,我父親讀了小學以後,沒能考上中學,也隻能在家種田。然後我父親娶妻,分家生子。父親憑著自己單薄的身子苦撐著,總算能湊合著過。可是災禍突然降臨禍,gmd抓壯丁,把我們家全毀了。


    「父親兄弟兩人,父親已生下了我後,早超過了十八歲,已在被征之列。按國民政府的規定,十丁征一。一九三四年,國民政府為了剿共,擴充軍隊,大量徵兵,十丁早已遠不止征一丁。每當徵兵名額下來,農村保丁,便把一保的壯丁像趕鴨子一樣,驅趕到一起拈鬮,誰拈著誰去。我父親還真背時,一拈就拈著。父母急得死去活來,誰願意自己的親人上前線擋槍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沒辦法,隻能剜肉補瘡,賣了幾畝良田,買了個壯丁。無奈那買來的壯丁的是個專靠賣壯丁營生的無賴,不到一個月,他便從新兵訓練營逃跑了。國民軍責令地方,又把父親抓去了。那時,我才六歲。可父親被抓走時的慘絕人寰的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


    「買了壯丁,我父親心地當然踏實。一個個淫雨連綿的早晨,父親拖著瘦弱的身子,穿著件開花棉襖,戴著個破鬥笠,正準備牽牛去耖田。高山天寒,快立夏了,下雨天還像冬天一樣冷。父親剛打開門,那兇暴的北風便猛灌進來,一個趔趄,父親倒退了好幾步。父親正準備去關門,久已守候在門外的四個如狼似虎的鄉丁,猛撲進來,將我父親按倒在地,用粗麻繩將他緊緊地捆綁著,像鷹抓小雞一樣,一邊拽著他跑,一邊咆哮著:


    「『***!你三根骨頭四根筋,還這麽不老實,才去幾天就要跑。磨得老子半夜起床,爬山過坳,冒著大雨跑幾十裏。老子就是要扒了你的皮!』


    「母親聞聲號哭著趕出來,沒想到她一雙小腳竟然跑得那麽快!她撲上去死死拖住父親的一條腿,悲痛欲絕地苦苦哀求:


    「『差公老爺!我們已買了個壯丁,代他從軍,怎麽又來抓他呢?你看他風都能吹倒,怎麽能上戰場打仗?求你發慈悲放過他,放過他。』


    「那差狗子猛力一推,我母親便重重地摔倒在泥水裏。差狗子惡狠狠地狂吠:


    「『死豬婆,你再蠻纏死糾,老子就打斷你的貓爪子!』說完,他們架起我父親飛跑。父親的腳在地上拖著,他奮力唿喊,他們全然不顧。我母親一隻腳扭傷得很厲害,站不起來,她一邊在泥水裏拚命地向父親去的方向爬,一邊聲嘶力竭地唿喊:


    「『天啊!我們買了壯丁,你們還要抓他去,你們這些砍腦殼的,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那慘絕人寰發悽厲的唿喊聲,隨著那颼颼北風,在陰冷的四周如牆的峭峰中,久久迴蕩,久久迴蕩……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懼嚇呆了,光著腳死死地扳住洞開的門,瞪著眼癡癡地望著,好像剛從噩夢中醒來一樣。待到不見了父親的身影,我才清醒過來,發瘋似的衝過去,抱著遍身泥水、滿頭散發的母親大聲號哭起來。突然一聲炸雷,大雨刷刷地下起來了,好像在為我們失去親人而痛哭。此時幾個好心的鄰人,也從夢中驚醒過來了,惶恐地從屋裏走出來,怯怯地走到我們的身邊,含著眼淚把我母親拉起來,背著她送到我家裏。


    「我父親一去杳無音信,是病死了,是戰死了,誰知道。從此,我們家裏裏外外,全靠母親的一雙顫巍巍的小腳支撐著。她背著背簍爬高坡,挑著糞草下水田,整日一身泥水一身汗,總算艱難地把我拉扯大。可憐的她啊,原來胖胖的身軀,已幹瘦得像根枯柴棒。她時時淚如泉湧,怎經得起這般春流到夏來秋流到冬。眼淚流幹了,眼睛已深深凹陷下去,像幽深的黑咕隆咚的山洞。往日瀑布似的烏黑的頭髮,如今變成了雪後的幹枯的草,她背駝了,雙手的老繭粗劣得像鬆樹皮。天哪,此時我母親才四十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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