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虯立刻起身進廚房,與妻子一道,笑吟吟地把菜端上來,仇虯本來也想說幾句自己多年來對竹海思念的話,可他還來不及插嘴,紅玫瑰又接上了活茬:


    「竹大哥,你真是我們老仇的老同學、老朋友、親兄弟,二十多年來,他時刻惦念著你,為你傷心,為你流淚,為你嘆息!每年的清明節,他還要偷偷地跑到湖邊你墳前去祭奠!誰知你金蟬脫殼沒有死。今天你迴來了,我不像死胖子過去那樣,兩手空空去祭祀,今天,我已備好了三牲大禮,你得好好地歆享歆享祭品,品嚐品嚐我的手藝喲。」說著,又打開了餐廳裏的食品櫃,指著裏麵琳琅滿目的酒,很有幾分自得地說,「竹大哥,喝什麽酒,你點將,我去擒拿。這都是別人送的名酒,我就借花獻佛。菜不好,用酒補。」


    「自古祭祀,雞魚肉三牲齊全,就夠隆重。仇夫人,你這裏,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裏遊的,七鮮八珍,應有盡有,近乎皇帝祀天,我還能說菜不好麽?酒,我從來就沒有喝過高檔的,隨便拿瓶都行!」


    櫃裏,茅台、五糧液、劍南春,層層疊疊堆放著。紅玫瑰順手拿了瓶劍南春,興致勃勃地說:


    「竹大哥,你從大草原迴來,我想還是用『劍南春』招待你最為合適。『劍南春』雖與你牧羊的地方,山遙路遠,風馬牛不相及,但《劍南詩稿》中有首詩說:『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你這二十年來被逼『遠遊』,『銷魂』北國,與『衣上征塵』錯雜的,不是『酒痕』,而是『淚痕』。詩人『細雨』中還能『騎驢』,可你隻能冒著狂風暴雪苦撐。這樣,你與『劍南春』的關係,似乎比那些諸如『茅台』『五糧液』等名酒的關係更為密切。如今,擺脫了困厄,可喜可賀,就喝『劍南春』吧。從今往後,但願人間春長駐,你這棵病樹逢春,也應早日開新花。你就和老仇邊喝邊聊吧。還有兩道菜沒有燒好,我就失陪了。」她淺笑著斟了兩杯酒後,轉身走進了廚房。望著她的背影,仇虯感慨殊深地說:


    「老同學,你看你看,她這張利刃似的舌頭、懸河似的嘴,真讓人應接不暇,招架不住,承受不了。不過,她是刀子嘴巴糍粑心,對人還是挺關愛的。人們常把挨批評稱作刮鬍子,這些年來,她這把鋒利的刀子,豈止刮鬍子,簡直要把你處處削光刨圓,刨得像隻紅皮老鼠。可是,他那粘粘糊糊的糍粑心卻始終貼著你,使你在嚴寒的冬夜,覺得仍舊如春天般溫暖。要不是我和她在一起,在漫長的黑夜裏,我根本無法走過那麽多溝溝壑壑。如今,她這把刀子,如果一天不刮,我就覺得周身不舒服。竹海,你可千萬別把她這張利嘴當迴事。」虯胖子嘮嘮叨叨,似乎在埋怨妻子,其實,他寓褒於貶,在極力讚揚她。這大概是他對帶刺的玫瑰的由衷的欣賞和切膚的感受。


    第三章午宴說夢(上) 一 謔笑「征塵雜淚痕」,悼亡兼悼「未亡」人2


    紅玫瑰的『遠遊』『銷魂』、『征塵』『雜』淚痕的牽強附會地闡釋的詩意,極大地震撼了竹海的心靈。此刻,他仿佛又迴到了風雪肆虐的大草原的冬夜,勾起了他對愁腸寸斷的往事的迴憶。夜闌人靜,他身體貼著蝸牛似的屋內的有點微溫的炕頭,諄諄教導他的洪鷁老師的慈父的期盼的麵容,白髮蒼蒼的老父的驚魂不定的眼神,柔情似水的新荷的湧泉飛瀑的淚水,俠肝義膽的尤瑜的仰天長嘯的憤懣……一組組群像,如流水一般,流過來,又淌過去。二十七年了,九千多百多個黑黢黢的闃寂的夜裏,迴憶的暴風雪,時時刻刻無情地襲擊他,特別是老師在昆師的那三間獨立的房子,和新荷曾邀他去的和平街五十號,幾乎無時無刻不在他淚眼前晃來晃去。他真是「衣上征塵」雜淚痕,「遠遊」處處都「銷魂」,時時感到生不如死的揪心裂肺的痛苦。當坐上南歸列車開始的那一刻,腦子裏就安排好了迴到昆陽的緊湊的行程,首先去昆師憑弔恩師,然後去和平街五十號去尋找新荷的行蹤,然後再馬不停蹄地去遍訪好友……可當他想到二十多年過去,昆陽早已物是人非,這一行不會有太多的驚喜,籠罩心頭的恐怕是更多傷痛。這無邊的哀傷,一時驅散了他與仇虯久別重逢的喜悅,使他默坐無語。仇虯洞察了個中的奧秘,便將話題岔開,深情地說:


    「這個紅玫瑰呀,六個指頭還嫌少,非要長出第七個小指頭來不可。說什麽『衣上征塵雜淚痕』,引得大家都不痛快。竹海呀,不要想那些讓人不愉快的事了,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老是讓自己被噩夢般的黑暗陰影所籠罩,隻會使人精神萎靡。今天是我們這幾十年來夢寐以求喜敘的日子,我們應該高興才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老同學,人生苦短,『去日苦多』,歡樂真實太少了,為了慶祝我們的重聚,我們痛痛快快地喝幾杯吧。」


    仇虯往常不喝酒,這次他站起來,熱情地與竹海碰過杯,破天荒地一口喝下了那杯滿滿的酒。竹海也深受感染,舉杯豪飲,氣若長虹。仇虯兩盅下肚,胖臉上頓時泛出了酡紅。他醉眼朦朧,一改平日惜詞如金、長話短說的風格,口似懸河,滔滔不絕,不無怨誹地說開了:


    「老同學,你能喝,多喝幾杯;我不會喝,坐著陪。現在,這傢夥,已經成了我的沉重包袱。我們中國幾千年的積習陋俗真難改,解放三十多年了,可許多人還是老祖宗那種的心態。當幹部的,本來是人民的公僕,應該像牛馬一樣,任人民的驅使,老老實實給人民扛長工,可許多人卻把綴有五角紅星的製帽當烏紗,把我們這些本來應該給人民扛長工的,尊崇為雨師火神爺。這高檔酒啊,這個送兩瓶,那個送一對,為的是祈求你降雨,保佑他家不遭火。降了雨,一家平安不遭火,他千恩萬謝,高高興興地送;不降雨,家裏也遭了火,他痛苦萬分,還是哭喪著臉送,祈求你今後能降雨,保佑他家今後不遭火。中國的官員,不管是好是壞,始終是老爺,是皇帝,是菩薩。大多數老百姓,總是逆來順受,認定自己永遠是奴才。我們的人民太善良,寬以待人沒有邊。我們如果不警惕,就會被老祖宗的陋習牽著鼻子走,最終就會戕害百姓,背叛**。我如今如履薄冰,總想繞道走,可習慣的快車卻總是難剎住。我擔心總有那麽一天,傳統的包袱,會像沉重的泰山,壓得我們抬不起頭。你看,那櫃子裏,天天堆山漲潮,可我太窩囊,不會喝酒不抽菸,不能『退潮』,也不會『挖山』。現在好了,老朋友迴來了,你一定要多喝幾杯,迴去時多提幾瓶,給我消消災,讓我避避難。好吧,還是言歸正傳吧,這些年來,你像蒸發了一樣,大家都得不到關於你的任何信息,都認為你死了,尤瑜池新荷還為你在湖濱建了座衣冠塚,每年春秋,還趕到墳前去祭奠,為你流淚,為你嘆息。可你倒好,金蟬脫殼,一走了之,壓根兒把我們早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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