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嚓!


    破碗落地摔兩半。


    “奶,奶,嗚嗚嗚……”


    小男孩伏在老人的屍體上痛哭流涕。


    很快,遮場站起幾個饑民,麻木地將小男孩拉開,把老人的屍體拖拽到後頭挖的坑裏。


    深坑裏麵已經堆滿了屍體。


    這是今天的量,每天夜裏都會有人把屍體運走,也不知道是埋了,還是……


    小男孩哭著哭著,聲音也逐漸變得小了起來,直至沒有動靜。


    宋瑞心頭一緊,連忙翻過地上躺著的人群,俯下身子去探孩子鼻息脈搏。


    還好,雖然微弱,但還活著,隻是悲傷過度,加上饑餓至極才昏死過去。


    可天天喝這樣稀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粥,又能撐多久呢?


    望著遮場橫七豎八躺著的人群,步履蹣跚捧著破碗領粥的皮包骨饑民,還有那深坑裏堆積的屍體。


    宋瑞不由得聯想起登陸興鎮碼頭時遇到被活活餓死的爺孫倆。


    難怪,難怪他們會跑到江邊撈水喝。


    靠這米粥內的幾粒米苟命,不如去江邊賭一賭,看看能不能撈點魚蝦蟹水草吃活命!


    老人懷抱死去孫子時無以言表地悲傷,即使淚流幹了,也要在臨死前擠出血淚。


    小男孩麵對逝去的奶奶,哭得昏死過去,人們麻木地拖拽屍體……


    這一幕幕畫麵在宋瑞腦海中不斷迴放著,他的怒氣如波濤般不斷上湧,身體劇烈顫抖。


    轟隆!


    火山噴發了!


    “家和縣縣令何在!”


    充滿殺意的怒吼讓在場麻木的饑民們都不由得將目光看了過來。


    盧惠選和張主簿等人心裏更是直打哆嗦,他們沒有看宋瑞,而是看向宋瑞身旁的陳勝。


    宋老登想打死個人還真夠嗆,但這位爺要是動了,那就是一場腥風血雨!


    連太守都敢殺的人,宰幾個縣官,這不手拿把掐的事兒嘛。


    陳勝感知到了幾人的小動作,猛然迴頭,對他們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媽呀,這真的是瞎子嗎?


    盧惠選與張主簿紛紛低下頭,不敢再盯著陳勝。


    正在給饑民們打粥的縣令聽到宋瑞的怒吼,眉頭微皺,將馬勺放下,循聲走來,看到是個老漢,身邊居然還跟著縣丞和主簿,眼中閃過一絲厭惡。


    他拱手不卑不亢道:“吾乃家和縣縣令沈石,不知老丈是何人,為何喚本官?”


    “沈縣令,這位可是陛下派來的欽差大臣宋瑞宋大人,還不快快下跪行禮!”


    何利嗬斥道,眼裏帶著幸災樂禍。


    他剛剛就因為沒有及時行禮而被宋瑞抓到機會砸了一鼓槌,這沈石怎麽滴也得吃上一腳吧?


    “不知者不罪,況且按本朝律例,我最多隻需拱手行禮便是,何來下跪一說?”


    沈石冷眼看了一眼何利,轉頭對宋瑞拱手行禮,“宋大人,如果沒有別的事,那下官就去施粥了。”


    “恁給俺站住!恁的事大了!”


    宋瑞對沈石如此“囂張”的樣子感到火冒三丈。


    施粥?恁特娘也好意思開口?


    他一把抓住沈石的手腕。


    咦?咋恁瘦?


    宋瑞有些詫異,但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將沈石拽到煮粥的大鍋前才鬆手。


    可憐的沈石,看著比宋瑞要高要年輕,卻被輕而易舉地帶著跑,還差點沒栽倒。


    嘩啦!


    宋瑞將灶台上的一把筷子扔進粥中,竹筷子很快便浮了起來,他盯著沈石,語氣森然地問道:“恁既然這麽了解大乾律例,應該知道賑災施粥的法章規定吧?”


    沈石望著漂浮於粥水上的筷子,眼裏盡是無奈與悲痛,語氣低沉道:“知道,所施賑粥,必須厚可插筷。”


    “那恁看看,這筷子插上了嗎!”


    宋瑞擲地有聲道。


    “沒有。”


    沈石失魂落魄道。


    宋瑞拿起馬勺,在鍋裏攪了幾圈,怒叱道:“這別說插筷子了,就是想撈出幾粒米也辦不到!”


    “宋大人,我……”


    沈石有心爭辯,但看到盧惠選等人,頓時沉默了。


    原來……是到時候了嗎?


    該到了我背鍋的時候了啊。


    “怎麽了?無話可說了?那恁也該知道違背朝廷賑災施粥章法的後果吧?”


    宋瑞麵無表情道。


    “知道,筷子浮起,人頭落地。”


    沈石點頭,突然噗通一聲跪下,悲嚎道:“宋大人,您要下官的腦袋,下官認了,能否在行刑前,讓下官見老娘最後一麵!”


    宋瑞聞言大怒,一腳踹翻沈石,“什麽叫恁認了?恁就該死!死在恁手裏的饑民,又有多少位母親多少位兒?恁有何資格再見恁母親一麵!”


    沈石從地上爬起,背對宋瑞,麵朝遮場大喊。


    “娘啊,娘!”


    “兒啊,娘在這兒,娘在這兒!”


    一穿著補丁麻衣,骨瘦如柴的老婦人從遮場人群中站出,她拄著拐杖,捧著一個破碗,步履蹣跚地跨過地上的人群,來到沈石麵前。


    宋瑞見到這一幕,瞳孔驟縮,理智遏製住了心中的怒火,他開始仔細推敲起沈石這個人。


    比他還高半個頭,卻被他輕易拽動,毫不費勁,這體重恐怕都不到八十斤,麵色蒼白,嘴唇幹裂,臉頰浮腫,披頭散發,一身官服陳舊不堪,領口黢黑。


    這真是一個貪官該有的樣子嗎?


    給沈石換身麻衣,扔饑民堆裏,毫無違和感。


    再看看他的老娘,餓得走路需拄拐,衣服上的補丁一摞又一摞,可憐老婦人的身形臉色,也就比小男孩已死的奶奶強上一點。


    沈石,真的是貪官嗎?


    可若不是,他為何要如此幹脆利落地認罪?


    “娘,親娘啊!”


    沈石跪在地上,一個膝蓋一個膝蓋地挪到跟前,抱住了老娘,嚎啕大哭。


    “兒,不孝,兒不孝啊!兒讓老親娘端著碗,在粥棚領粥喝啊!”


    “不,不,娘知道,娘都知道,我兒是好官,我兒是好官。”


    老婦人抱著兒子失聲痛哭。


    沈石輕輕推開老娘,挽起袖子,露出幹瘦的小臂,張著嘴就要狠狠咬下。


    生而養之,斷頭可還,他沈石愧對母親多年來的養育之恩,要咬下自己的一塊肉,為老娘果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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