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陽殿。


    我平生第一次踏入皇帝的書房。


    多年未見,這位神聖威嚴的天子依然健朗。若不是兩鬢悄然添上的銀絲,與印象中全無二致。


    “薑文君。”他高高在上,目光如炬,喚我姓名。聲音低沉而有力,在空曠的殿內迴響,震得人心頭一顫。


    我跪伏於地,姿態謙卑,“民女在。”


    “可知為何傳你進宮?”偌大的宮殿,落針可聞。皇帝的聲音居高臨下,擲地有聲。


    “民女不知。”即便聽說了什麽,卻也不敢妄言。


    皇帝輕哼一聲,聲音中夾雜著幾分不滿,仿佛空氣要凝固了一般。


    我將頭埋得更低,鼻尖嗅著地麵潮濕的氣息,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


    “你可知,一座城池有多少百姓?”話鋒一轉,皇帝自案前起身。


    我怔了怔,不知為何考我,有些措手不及。但唿吸間,迅速整理思緒,恭敬答道:“迴皇上,依律,小城十萬戶,中城三十萬戶,大城五十萬戶。”即便斷親,我出身相府,該懂得的自然會懂。


    “你可知,盛青山征戰五年,守幾座城,護多少百姓?”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立於高台,俯視著我。


    盛青山的功績在他凱旋時,便被交口傳頌,壽城內外,早已耳熟能詳,連市井小兒也答得出。我深吸一口氣,強壓著內心的不安,鄭重其事地答道:“大將軍五年間,以鐵血之軀,固守邊境十城,護百萬民眾免受敵國侵擾之苦。”


    “好。”皇帝緩步走下台階,一步一步向我逼近,“那你可知,這五年,我茂國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死傷多少將士?耗費多少軍餉?”


    我脊背一僵,隻覺得他的目光猶如利劍,落在我的肩上。幾番思索,仍沒有確切的答案,“民女愚鈍,不知詳情。”


    “不知?”皇帝重複道,帶著幾分玩味,又帶著幾分危險,“你曾身為相府嫡女,大將軍夫人,連你也不知,那世人自然也難知曉。可見世人皆愛歌功頌德,卻無人銘記那背後的代價。”


    “民女惶恐。”一股寒意自腳底升起,直逼心間。


    “你不知,那朕來告訴你。”皇帝並未理會我,立在原地,語氣沉重,“盛青山五年守十城,耗資五千八百七十四萬兩白銀;為護佑那百萬民眾,我茂國二十萬精兵埋骨他鄉。”


    我心中一凜,這確實是一串驚人的數字。


    皇帝轉身,一步步走迴高台,話音落在每一步石階上,“聽聞你如今是個了不起的商人,不僅將生意做去了苗蕨兩地,還在醉仙樓辦了一場有聲有勢的慶功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做的事,藏不住。隻能如實答道:“迴皇上,不過是些小買賣,被路過的商人帶去罷了,算不得正經。舉辦慶功宴,是順勢而為。所謂聲勢,得益於眾人拾柴,不敢居功。”


    皇帝冷笑一聲,“順勢而為?你倒是會做人情買賣。”他頓了頓,又繼續說道,“是了,郊外那場山洪也有你的份兒。你自身難保,卻能將莊子全權交於呂伯淵之手,讓他全力支援救災。此等魄力與大義,確實難得。”


    兜兜轉轉,我心如擂鼓。今日將我叫來,絕不是為了誇獎,必有深意。可我猜不到,也不敢猜。


    隻得以頭點地,誠懇道:“不過舉手之勞,民女不敢邀功。”


    殿中忽然陷入沉默。


    細密的雨聲落在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我心中忐忑,隻覺得氣氛越來越凝重。


    皇帝步行高台之上,正襟危坐,忽然打破沉默,“我這裏有一筆生意,想問薑老板做得還是做不得?”


    適逢一陣風刮入殿中,話音打著旋兒鑽進耳朵裏,悠遠而縹緲。


    我心中咯噔一聲,依稀猜到了什麽,但仍無法抗拒,“敬請皇上明示。”


    “若用一人,換一座城,你以為,可換得?”他一字一頓,將我置於絕境。


    我抬頭,目光越過石階,想要尋找一絲端倪。卻望見身為帝王的冷漠與決絕。


    小城十萬戶,中城三十萬戶,大城五十萬戶。攻守一座城,要千萬兩的軍餉,數以萬計的生命。答案早已明了,哪裏還用得問。


    見我沉默,皇帝不急不惱,繼續說道:“又或者,用一人,換邊境十年的太平,薑老板以為,可換得?”


    他的聲音在殿內迴蕩,字字清晰。


    邊境的安寧,是多少將士夢寐以求的歸宿;十年的太平,又是多少百姓期盼的福祉。我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緊握的拳頭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卻渾然不覺疼痛。我知道,他並不需要我的理解與答案。


    “皇上,民女不過一介女流,不敢妄議國家大事。”我緩緩開口,聲音顫抖。


    “薑文君,你是聰明人。”皇帝目光深沉而嚴厲,“是一人,兩人,或是再多幾個,在社稷麵前,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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