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之上,群星黯淡。


    沃野之裏,明光不顯。


    楚國荊山行宮建築群緊隨著山勢,如一隻蛟龍,蜿蜒伏地。


    風過,叢林裏悉索一片,於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當中,伴隨著怪叫而現,夜晚的山林,正是如此令人敬畏。


    當!


    是編鍾在作響。


    咚咚!


    是鼓樂被敲擊。


    嗚嗚嗚!


    是號角在嘶鳴。


    叮叮當當,那是觥籌交錯,伴隨著楚國君臣的笑聲,響徹大殿,在一片燈火輝煌之中,列於上首的楚王,望著正中央翩翩起舞的十位舞姬,放肆的大笑。


    他的劍,時時刻刻都懸在他的腰間,一步也不敢離。


    “哈哈,好,真好,子玦吾弟,當得大功也,沒想到在這荒野之地,卻有我宮中舞樂,今日寡人眾臣,不醉不歸!”


    楚王的一隻腳,就踩在長案上,單手高高舉著酒爵,那裏麵酒水正如一條線,流入他的口中。


    下方群臣盡是豪邁,紛紛叫道一個好字。


    宴席開始已有半個時辰,氛圍幾乎要到了頂點。


    “臣為大王司宮,自然為大王所謀,知大王所好舞樂,豈能不加以準備。”


    下方的子玦雖是麵色通紅,可依舊保持著清醒。


    在他的另外一側,乃是涓人鄭懷,從始至終他都是正襟危坐,極少飲酒。


    “吾弟者,忠臣也!”


    楚王又是歡快地大叫起來。


    坐於其後的南太後或許是覺得有些無聊,剛想要起身離去,卻見的景鯉舉著酒爵,走了過來。


    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麵盡是通紅,一雙飽經風霜的眸子笑意正濃:“啟稟大王太後,昨日老臣收到秦丞相書信,乃說公子子蘭在秦國水土不服,染了風寒,至今未愈,若要其歸國,恐怕得修養上幾日呢!”


    此言一出,南太後美麗的心情是蕩然無存。


    所謀這一切,不都是為了其子子蘭,如今子蘭不歸,又為誰而謀。


    “令尹此言當真?”


    南太後一著急,竟問出了這樣的話。


    老景鯉嗬嗬一笑:“啟稟太後,此乃秦丞相之言,還能作假,老臣這就將書信給太後呈上來!”


    說話間,景鯉已在身上摩挲起來。


    南太後將手一抬,順勢說道:“不必了,那信中可有說明,幾時可痊愈歸楚?”


    “信中雖未說,但老臣猜測,恐怕是不容樂觀,子蘭公子連續三日,每日吐血一升,更是不進一滴飯食,這……恐怕……”


    子蘭生病,熊橫是不大相信的,他更是不相信,連續吐血一升,就現在的這種醫療技術下,還能存活,真當他是武林高手了。


    沒想到景鯉會以這樣一種方式來挑事。


    南太後聞之,麵色陡然暗淡,身形竟也不自覺地萎靡了一些,口中喃喃念叨子蘭二字。


    子蘭乃南太後之子,對於南太後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


    “這……這豈能,公子在楚國時,一向體質不錯,如何會突然生此大病,是不是秦人故意使詐,不想讓公子歸國?”


    南太後再問時,景鯉隻顧站著,卻再也不說話了。


    “一定是的,秦人不想讓他歸國,因此便加害於他,可是秦人為何要這麽做……”


    忽然間,南太後不知是想到了什麽,一雙眸子死死的盯著景鯉。


    子蘭不能歸來,無疑對景鯉好處最多,而且他與秦國丞相魏冉,素來關係不錯。


    啪!


    南太後一巴掌,拍在長案之上,四下裏的臣子樂人俱是一驚,紛紛將目光投至這邊來。


    “下去,都下去!”


    南太後狂怒,樂人舞姬們豈敢久留,紛紛都退了下去。


    這樣也好,以免一會兒戰起來,影響到了他們,此次事變,在座之人沒有一個是無辜的,除過他們。


    “老婦人再問令尹一句,此言可是當真?”


    南太後冷冷地說道。


    見此情形,熊橫早就一言不發,甚至將自己的身形,稍稍往另一邊移了移。


    “啟稟太後,老臣之言俱是無虛,老臣已是書寫交代秦人,務必要使我楚國公子性命無虞,否則我楚國將再起大軍,攻伐秦國。”


    老令尹依舊鎮定自若道,麵上始終藏著一縷笑容。


    見及此,南太後倒是鎮定下來,隻見她落座於長案之後,繼續問道:“老婦人明白了,今我兒就是那板上之魚肉,秦人方是那刀俎,是死是活,全憑秦人一句話?”


    她可不會認真,子蘭就真要死了。


    這一切不過是景鯉玩的把戲,勾結秦人來威脅他的把戲,她方才所雲的刀俎,並不是秦人,而是景鯉。


    “太後如此猜測,似乎……似乎也並無道理,畢竟秦人知我楚國當國者,乃是太後南氏,而非楚王也,婦人之愛子,人盡皆知,以為子蘭來要挾太後,自然是最合適不過了,不知太後以為呢?”


    南太後起身,伸出手指直指群臣:“老婦人知曉,你們當人有人對老婦人監國頗有怨言,在朝堂上不說,今日倒是用這子蘭,來威脅起老婦人來了,我楚國的大令尹,你不會就是當中之一吧?”


    景鯉雙手拱之,朝著上首太後依舊是不失禮儀:“非也,昔日太後監國,老臣也是願意的,隻不過……曆年以來,我楚從未有過此先例,楚王弱冠而不當政,於禮法不和。”


    方才南太後震怒,群臣還不明所以,現在聽兩人對話,才是明白過來。


    景鯉以秦人挾製子蘭性命,來要挾太後。


    偏偏這太後就這麽一個子嗣,偏偏這太後要執掌朝政,就必須得依托其子。


    “照令尹的意思,倘若老婦人能還政於大王,那秦人便能醫治好公子子蘭,讓其能活?”


    南太後再問,景鯉依舊是神情不變:“應該是吧,還政於大王,那太後便不再掌管國事,秦人縱然是拿了子蘭,也要挾不了太後,甚至還能讓其平安歸國,被大王封君。”


    聽到被大王封君二字,南太後終於是迴味過來,她深深地忘了楚王一眼。


    今日之事,並非是景鯉興起,而是有預謀為之,也不是景鯉一人所謀,而是與大王合謀。


    “大王也以為,老婦人不該再監國呢?”


    熊橫一概往常之氣概,忽然站了起來,向著群臣說道:“寡人也以為,令尹之言有道理,一國之盛,乃在於君王,不在於婦人,婦人當國,唯有亂政,不可強國。”


    “今,寡人二十有一,早已弱冠成年,曾讀詩書而遊鹹陽,見臨淄而行稷下,秦人之法,齊人之風,魏人之雄,韓人之勁,燕人之堅,趙人之烈,寡人俱是了然於胸。”


    “楚要爭霸,非寡人不可,楚要強盛,亦非寡人不可,今日令尹景鯉,效忠寡人,以令太後還政於吾,群臣,誰敢非議!”


    噌!


    劍就在楚王手中,說這段話時,他氣勢十足。


    將這一年中來,被壓抑的情緒,傾瀉而光,這氣度就連景鯉,也是微微有異。


    “太後也該看到,老臣是楚國的臣子,大王才是楚國的王,老臣該向誰而效忠,懇請太後,還政於大王吧?”


    “大膽,景鯉放肆!”


    話音剛落,還等不到南太後言語,人群中就有人喝罵道。


    熊橫望去,此人正是玉尹武隗,南太後的家臣,楚王說話時,他不說話,就隻等得令尹張口,這人還真是挑選了一個好時機。


    “臣啟稟大王太後,景鯉此人,權重而以濫,事君而不忠,位高而勾秦,實乃不忠不義不仁之徒,最是擅長蠱惑人心,歪門邪道,我王雖已弱冠,但卻久不在楚而不知事,以太後監國,何錯之有,我王必然是受你蠱惑是也。”


    “昔年,有秦悼武王攻韓,韓求於楚,是你景鯉收秦人之黃金,不為楚謀,隻為秦謀,致使秦王巡遊洛邑,我楚失去齊盟;至去年之時,你景鯉又受秦人黃金,上書楚王槐該與秦武關會盟,此一去楚王槐不歸矣;到幾年之時,秦丞相魏冉一入郢都,就去往景鯉府中,又勾結謀我監國太後。”


    “大王太後,臣懇請將令尹緝拿,且以通敵之罪,滅其滿門。”


    玉尹不僅是生了一副好口才,更是擁有著一顆好記性,不僅將景鯉罵了一通,更是將以前的舊賬都翻出來,這是要借此機會,置他於死地了。


    聽聞此言,南太後也是麵色一變。


    或許她還未做好與景鯉徹底撕破臉的決定,或許她自認為暫時還沒有能力,可以徹底將景鯉推翻,就是在她即將要說些什麽之際,卻見景鯉已是大笑起來,笑的是如此張狂。


    “好口才,玉尹真是一條好狗也,若非有老臣在,恐怕我楚國的王,早就不是熊橫,而是熊子蘭了吧,讓老夫看看,我楚國朝堂之上忤逆的臣子還有誰?”


    “你……”


    武隗聽到自己被罵是夠,如何能不惱怒,可剛話出口,就聽得左領劉信言語道:“啟稟大王,臣以為令尹神令智昏,盡說些瘋癲之話,子南非太子,如何為王,再者其人也在鹹陽,如令尹所雲大病一場,能否活著尚且兩說,又如何做得了我楚國的王,令尹分明是想借此機會,廢除太後監國,以獨掌朝綱,與秦人合謀,坑害我楚,臣也請大王,將此賊誅殺之!”


    太後的臣子雖是各有說辭,但無一不是在指向令尹。


    南太後見之,縱然是想挽迴一些,怕也是難以挽迴了,就隻能與之硬剛。


    “哼,老婦人再問令尹一句,若是你醉酒說了胡話,可告罪於大王,老婦人則恕你無罪?”


    能看得出來,南太後對此還是心有念想,想最後爭取一下,至於楚王,則是完全被她涼在了一邊,因為楚王身單力薄,如何想的並不重要。


    景鯉卻不理會他,隻是朝著宮門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在等待這什麽,之後再望向楚王:“大王,老臣忠於王也!”


    “哈哈,有此良臣輔佐,寡人何愁大事不成,今日不忠於寡人者,必死寡人劍下,寡人才是楚王的王,除了寡人,誰也不是!”


    劍就在楚王手中揮舞,他似陷入到一種癲狂。


    場中眾位臣子,能相信他的,也隻有寥寥無幾的幾人,他們誰能想到,楚王的劍早已磨得鋒利。


    南太後見之,更是氣急。


    她這才是徹底死心,清楚自己與景鯉景氏族,再無任何和解之勢,就連楚王都徹底信於他,今日若不殺了這老賊,將來必是養虎為患。


    她最後看了一眼楚王,就在即將要張口,唿喚郎中之際,卻聽得咣當一聲巨響。


    大門推開,郎中南井正是持劍站在外麵,其神情倉皇,似是見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咚!


    咚咚!


    咚咚咚!


    還未等得他開口,外麵一陣戰鼓敲擊的聲音,已是傳來。


    “太……以後,不知從哪裏來的大軍,已是荊山行宮團團包圍,且還在攻城,不需半個時辰,便會破城!”


    原來景鯉是在等著。


    一番話落,新任大將軍南暉陡然起身,大喝一聲道:“老賊,汝今日是要滅我南氏否?”


    還是他反應迅速,立即猜到要發生什麽了。


    南太後的臉也在這一瞬間垮了下來。


    “荊山行宮,荊山行宮,令尹你是早有所謀?”


    她心中很清楚,行宮便是景鯉當年所督造,對於此處地形,他最是清楚,此間又屬郊尹管轄,隱藏一支大軍過來,對他來說易如反掌。


    景鯉再度大笑:“老臣說過,老臣為大王所謀,今有大王詔令,太後南氏勾結秦人,轄製大王,亂我大楚,念及先楚王之妻,免於死罪,囚禁於宮中。”


    “有大將軍南暉,郎中南井,玉尹等一幹臣子,不尊王令,是為亂臣,該當誅殺,南氏一門,滅其三族!”


    咣當!


    手中酒爵,重重地砸在一旁編鍾上,啪啦一聲巨響後,一陣雄渾的腳步聲,正從外麵傳來,密密麻麻的架勢,頓時將大殿圍了個水泄不通。


    他們無一不是身披甲胄,手持長戈,列好陣形,顯然是早有準備。


    至此,場中形勢反轉,原本極為不利的令尹景鯉,成為掌控局麵之人。


    “老臣請大王下令!”


    景鯉拱手而道。


    楚王抽出長劍,重重一揮:“誅殺南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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