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時沒怎麽放在心上,卻不知是為求親而來的陀離國使臣。


    為達赤王……求親……


    胸臆間盡是荒謬笑氣,撲騰迭宕,像沒仔細壓抑便要整團爆開。


    她得穩住,必須穩住。


    腦子得清清明明,不能笑不能亂,方知下一步該如何。


    然一趕至風雲客棧,老掌櫃見到她竟搶先道:“大陽姑娘來得正好、來得正好啊!有人急著見你,快隨老朽來!”


    一閃進客棧後院的隱密廂房,室中血腥氣甚濃,榻上之人顯然傷得不輕。


    “津津!”夏舒陽一瞧清臥榻上的傷患是何人後,未想已大步奔近。


    梁津津一張臉慘白無血色,朝她虛弱勾笑。


    老掌櫃道:“梁姑娘遭陀離隱衛一路追殺,昨夜費了番勁兒才終於避進咱們風雲客棧。梁姑娘受了多處刀傷,失血甚多,所幸底子好、根基厚,東家替姑娘診過脈亦開了藥,說是將養些時日便可痊癒。”


    彼此皆為江湖知交,夏舒陽仍謝過再謝,老掌櫃忙揮揮手又道——


    “梁姑娘在陀離國查到不少事兒,有件事她定要當麵說與你知。咱這兒隱密安全,你倆盡可好好說話,不怕隔牆有耳。”


    老掌櫃一離開,梁津津立刻抓住她的手,略吃力出聲——


    “達赤王烏克鄯未死。”


    “我知道。”她低語,感覺嘴角一直想往上翹,她再次按捺,而心緒太多太雜,她試圖縷清,腦子動得慢些,話也說得慢了。“……剛剛才知的。我隻是……沒想明白,沒明白他怎麽……沒死?”


    梁津津道:“陀離王廷內有座冰寒地宮,當年達赤王遭你行刺後被送迴國中,龍瑤公主聽從玄素大國師之言,將達赤王的肉身保存在地宮中,卻對外宣稱王已不治賓天,甚至大舉操辦葬禮……陀離大國師玄素,據聞有起死迴生的能耐,但一直未得證實,而這一次他究竟對達赤王動過什麽手腳,亦無人知曉,隻知烏克鄯在地宮躺了七個年頭,如今當真複生……大陽……大陽!”


    “嗯?”她迴過神,低應一聲。


    “你無事嗎?”


    眼前的知交傷成這模樣,說話出氣多、入氣少,卻還為她憂心忡忡。


    津津知她過往的一些事,定然擔心她得知達赤王未死,對她會有何般衝擊,所以才硬是趕往帝京尋她,想當麵告訴她、給她力量……


    傻津津,真傻。


    她……她是夏舒陽啊!


    既已是夏舒陽了,就不會再為過往欲了卻未了的事牽腸掛肚、喪失心魂。


    她會好的。


    把自個兒往好的地方想,會好好的,會、會好……會的……


    方寸波瀾頓起,似要打她臉、戳破她的自以為是,那狂潮,波急過一波,湧得她登時腦中發脹,頭暈欲嘔。


    待不住了。


    她安撫地將梁津津的雙肩壓迴榻上,輕拍了拍,真真忍到耳鼓陣陣。


    不等津津再問,她起身往外衝,在客棧後院疾步走動一大圈……沒辦法,那股氣泄不去、化不開,堵得至極難受,她遂飛騰翻牆,繞到風雲客棧前頭解掉門外拴馬石上的韁繩,策著大黑往城外跑。


    她聽見老掌櫃從店內衝出來喊人,但她沒辦法應聲,沒辦法。


    大黑帶她一路疾馳,心茫亂,眼前亦是,到底要奔向何方,她半點不知,到底已奔馳了多久,她更未覺察。


    她以為會好的,結果是她高看自己,她其實蠢到不行,卻還自以為絕頂聰敏。胯下愛駒似也感受到她心思紛亂、意誌左突右衝,大黑焦躁不安,為她跑得吃力,在長長一陣的瘋亂疾馳後,四蹄微地踉蹌,伴隨緊銳刺耳的嘶鳴聲,控不好韁繩的她忽被甩落馬下。


    本能的自救本事令她抱頭順勢翻滾。


    底下是層層長草與厚軟泥壤,她落地之後滾動好幾圈才止住,身軀驟疼,就隻是摔疼,除花了些時候慢慢定睛,將肉身的痛楚忍過去外,一切安好。


    她躺著不動,成大字形躺在草叢中,天如此蔚藍,似要將她吸進。


    她看著看著,看得無法眨眸,瞳心湛湛放光。


    突然之間,她素齒一露,咧嘴笑開——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


    到底自己都幹出些什麽?


    都幾年過去,她以為早拋下往事,裝成另一個人開心過活,以為這輩子有前有後,前塵已了,所以可以單純過著下半個人生,卻是直至此時此刻的此際此分,方知她夏舒陽……不,應該是她,鷹族的麗揚三公主,一直還在那段血腥當中浮沉,從未抽離。


    “哇哈哈哈哈哈——”笑到肚痛。


    怎會這般好笑?她到底在幹什麽?


    世上還有較她更白癡、更可悲的人嗎?


    罪魁禍首一直活著,即便當年真死,如今也死而複生,她哪裏算是報了仇?


    大仇尚在,沒資格退怯,若退,即便鷹族的亡魂們饒她,她亦不會放過自己。夏舒陽從來都是假的、幻化的,她活得可真開心,當真開心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到陣中浮淚,淚又從兩邊眼角滑落,一直笑不停、淚不停。


    她雙眸從頭到尾直直仰望藍天,眨也未眨,淚亦未止。


    城郊外的風在長草間飛掠,荒靜中帶蒼茫,許久過後,白鬃黑馬慢騰騰蹭過來,似帶歉意般用鼻頭摩挲她的頰。


    她迴了神,微微露笑,探長一臂挽住白鬃,眨眼間翻身上馬。


    “走吧,該了結的事,帶我去了結吧。”


    踢動馬腹,雙腿夾緊,駿駒帶著伏低身軀的她奔向不可知的遠方。


    單騎一人,在天與地之間,化作漠漠一抹……


    緋雲公主的來意,聶行儼後來是明白了。


    陀離欲求與天朝聯姻,適齡的公主非藺緋雲莫屬,她來見他,是想他先開口求皇上賜婚,成為她的駙馬。


    此事確實愛莫能助。


    他一張臉隻得冷峻到底,畢竟安撫嬌弱女子實非他所能,比上場殺敵更累,最後也僅能先安排人手將哭得梨花帶雨、小臉通紅的緋雲公主秘密護送迴宮。


    待他欲親自尋夏舒陽行蹤,即時遣出的追蹤好手返迴,稟報了夏舒陽的去向。風雲客棧的東家與他是舊識,算得上交情,也算得上是他北定王府在帝京的一雙耳目,總之是越阡渡陌,互為主客,江湖與朝堂雖各有各的場子,卻能消息互通,有時他相助對方,有時對方幫襯他,前幾日夏舒陽溜來客棧吃酒,與人家相談甚歡一事,他是知曉的。


    應說,這些天她往哪裏去,都鑽什麽地方蹓躂,他其實都知,盡管那一日被她氣到不歡而散,氣到簡直想眼不見為淨,還是很難不對她留心。


    快馬趕到風雲客棧,年輕東家不在,老掌櫃急匆匆趕出來相迎。


    老掌櫃知他為尋某個混帳姑娘而來,遂附耳向他迅速說了一陣。


    他聽得臉色微變,未多停留便策馬出城。


    身邊跟隨的手下擅長追蹤之術,他自身亦有幾分能耐,出城後不久就尋到白鬃黑馬所去的方向。


    一個時辰後——


    “王爺,咱們追到此處,這兒似有墜馬痕跡,壓得長草塌陷,軟泥輕濺。”手下專注觀察,沉吟道:“看來那匹白鬃黑馬在這周圍晃了好半晌,嗯……大陽姑娘應停了片刻才又啟程。”


    同樣下馬追蹤查探的聶行儼麵無表情頷首。


    老掌櫃說她縱馬奔出,喚也喚不住,如喪心神。


    她墜馬,翻滾,再翻滾,而後滾入長草叢中……


    她躺臥不動了,是否受了傷?


    看那重新再起的馬蹄印,方向改而朝北,一路馳去,她根本沒想過迴城內找他,她是隨他歸家的客人,要走,連聲辭別也無。


    內心糾結,恨到不行,恨她令他這樣心懸難安。


    “追上她,確認她是否返迴天養牧場。”他沉靜下令。


    手下銜命而去,一人一騎迅速消失在他眼界裏。


    帝京裏尚有事待理,他一時間走不開,若她最終是迴牧場去,繼續過她夏舒陽的日子,那便也算了,倘是……倘是沒有迴去……


    握住長草的指慢慢攥緊,胸中隨之一沉,令他氣息微滯。


    若沒迴去的話,她將去哪裏?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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