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七年,三月初三。


    營州都督、安東都護蘇定方率領幽州、營州兵馬,以及契丹、奚、靺鞨部落協從兵,率先發起對高句麗的進攻。


    十二日,皇帝前往洛陽宮。


    散騎常侍劉洎拜侍中,中書侍郎岑文本拜中書令,


    李績、馬周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武懷義為副總管,統領十六總管伐高句麗。李道宗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吳黑闥、左難當、執失思力為副總管,統領八總管伐高句麗。


    十七日,


    皇太子李承乾赴河北定州留守監國,皇帝賜太子所過處高齡鰥寡老人糧食布帛,又封贈商朝名臣比幹為太師,諡號忠烈。


    二十日,長孫無忌檢校侍中,楊師道檢校中書令。


    四月初六。


    皇帝抵達幽州,舉行誓言大會,大舉犒賞將士。


    初十,禦駕至榆關。


    夜晚,中書令岑文本病危。


    榆關,離後來有名的山海關並不算遠,在此時是築在碣石山前的邊塞重鎮,關憑山之險,山為關添雄。


    碣石山方圓數十裏,連峰顛連,綿延起伏,榆關就建在此山前,而關城前又臨渝水。


    武懷玉夜宿榆關,


    四月初的夜晚,不冷不熱,他跟一個關城的老吏聊著天。


    這老吏須發皆白,牙齒都掉了好幾個了,無兒無女,便一直留在關城裏。


    “前朝開皇元年,突厥會營州刺史高寶寧作亂,沙缽略可汗與之合軍,攻陷臨渝鎮,後來開皇十八年,高句麗王高元率靺鞨之眾萬餘騎寇遼西,營州總管韋衝擊走之,


    隋文帝聞而大怒,命漢王楊諒為元帥,總水陸三十萬兵馬討之。”


    說起這些前朝往事,老吏卻是娓娓道來,因為都是他親手經曆過的,“時饋運不繼,六軍乏食,師出臨渝關,複遇疾疫,王師不振,及次遼水,士卒死者十之八、九,海路又遭遇水暴,船隊沉沒······”


    一說隋征遼東,都想到楊廣三征高句麗,


    其實隋文帝楊堅就出兵三十萬征討過遼東,可惜都還沒正麵交鋒,因疫疾、海上風暴,以及暴雨、山洪,遼澤淹沒、糧草不濟等諸多問題,這三十萬大軍就幾乎死光了,


    一次非常失敗的東征。


    “這征遼東啊,最難的不是高句麗人的山城很多,很險,而是南北千裏東西二百裏的大遼澤,”


    在後世的遼西走廊,在隋唐時,其實就是片大灘塗地,漲潮時淹沒,退潮後一片灘塗,輕裝部隊勉強能過,但重裝部隊和糧草器械這些卻難,尤其是遇到大雨、山洪等情況。


    大遼澤就是未經開發的一片無人區,


    從秦漢到隋唐,中原到遼東的交通,馳道都隻能通到碣石,


    出榆關再順大淩河穀經建昌、朝陽轉而向東到遼東城,這條路線,不靠海,走的是山區穀道,這路線交通困難,道路又遠。


    運一擔糧食,得三個民夫輪流送才能送到遼東前線。


    懷玉聽這老吏說起當年多少民夫運糧的慘狀,還不勝唏噓。


    “太尉,臨渝宮來人。”薛仁貴進來稟報。


    臨渝宮,是當年楊廣親征高句麗時所建,大唐剛建立時,曾以臨渝宮所在地又建立的臨渝縣為平州的治所。


    到武德七年,臨渝縣改名石城縣。


    皇帝今夜就宿在臨渝行宮。


    這半夜的突然召見,他有些意外,便告別了老吏,匆匆前往行宮。


    薛仁貴帶著一百護衛,騎馬持槊盡職的護送他到行宮前。


    “景仁怕是要不行了,”


    李世民見到武懷玉,一臉悲傷。


    景仁便是宰相岑文本的字,這位跟馬周一樣,都是皇帝大秘,一直執掌機密,拜相也是數年,這次出征前,還又正式拜中書令之職。


    禦駕親征,大本營的諸多事務,皇帝都交他辦理,比起武懷玉這個甩手宰相,岑文本可以說是日夜操勞。


    今晚岑文本仍還在忙碌著,結果突然就暈倒在地。


    武懷玉趕緊去查看,


    那邊隨駕禦醫已經在為他診治,


    “岑相是腦卒中,”


    武懷玉一番檢查,得出的結果也一樣,岑文本這應當就是腦溢血,而且他到現在都昏迷不醒,可能出血很大,


    十分危險。


    他這情況就算現在止血了,可接下來的水腫更危險,


    而且現在情況,禦醫們都束手無策,岑文本這情況,血都止不了。


    皇帝在旁邊握著岑文本的手,輕聲喚著他名字,可岑文本毫無反應。


    “文本與我同行,卻不能與我同歸,”說著,李世民流下眼淚。


    一番會診,


    武懷玉和禦醫們隻得對皇帝搖頭歎息。


    “一點辦法都沒有嗎,需要什麽藥,靈芝、人參還是什麽,要朕的胡須做藥引嗎,朕全剪下來。”


    “陛下,岑相大限已至。”


    也就不到一盞茶功夫,岑文本就停止了唿吸,再也沒醒來,君臣連句道別的話都沒來的及說。


    “他才剛五十歲,”


    李世民握著岑文本漸冰涼的手舍不得放開,“貞觀元年,文本拜秘書郎,後經藥師推薦拜為中書舍人,武德中,詔誥及軍國大事的文稿皆出於中書侍郎顏思古之手,然文本才思敏捷遠超於他,貞觀七年,顏思古改任秘書少監後,文本升中書侍郎,專掌機密,起草製誥······”


    武懷玉在一旁也是有些感慨,岑文本跟馬周,並稱皇帝的大手筆,都是禦用筆杆子,但岑文本比馬周還低調。


    雖高官厚祿,卻一直認為自己僅是一介書生,侍奉老母以孝聞名,撫育弟侄恩義甚誠。


    “陛下,岑相,文傾江海,忠貫雪霜,申慈父之冤,匡明主之業。”


    在武懷玉等的勸說下,皇帝最終還是鬆開了岑文本冰涼的手。


    “贈侍中、廣州都督、鄧國公、諡號為憲,陪葬昭陵。”


    皇帝又下旨,讓岑文本長子岑曼倩襲爵,次子景倩封江陵縣子,由岑文本撫養的侄子岑長倩選入崇賢館讀書。


    出師未捷身先死。


    兵馬還沒出榆關,結果先沒了一個宰相,


    這不免有損士氣,


    但皇帝的腳步並不會因此停下。


    可剛出榆關,


    秘書監,弘文、崇賢兩館學士顏思古又病逝軍中,這位岑文本的老上司,李淵曾經的禦用筆杆,終年六十五。


    這位曾任中書侍郎、秘書監等的大臣,爵封琅琊縣男,也是位紫金重臣,雖說他是高祖的心腹,在貞觀朝沒能再進入中樞決策層,可資曆官階擺在這,也是隨駕官員中的大臣,他還是名儒顏之推的孫子,人稱小顏。


    結果岑文本病逝後次日,他也病逝了。


    行軍途中,一下子病逝兩位大臣,軍中議論紛紛,有人覺得這是不好的兆頭。


    而在第三天,


    天現日食。


    大中午突然暗無天日,有如黑夜,


    這越發引得軍隊極大恐慌,開始有各種傳言在軍中流傳。


    雖然日食時間並不久,


    可軍心卻在動搖,皇帝麵沉如水。


    剛到榆關,宰相岑文本腦卒中暴斃,一過榆關,大臣顏思古又病逝。


    然後今天又出現日食。


    接連三天,都是不祥之兆。


    但皇帝決心卻沒動搖,他讓李靖負責整肅軍紀,李靖出馬,也是鐵血無情,當天就抓了許多傳播流言的軍士,


    雖然許多人也不是有意動搖軍心,但他們的行為卻嚴重違犯軍法。


    薛仁貴王方翼他們侍從武懷玉身後,看著李靖一臉嚴肅的喝出斬字。


    一排士兵被推到三軍麵前,


    隨著一聲令下,一顆顆首級落地。


    鮮血噴濺,


    這些人死不瞑目,他們也想不到沒死在遼東戰場上,卻倒在了這裏,死在了執行軍法的刀下。


    薛仁貴幾個年輕人,都怔怔的看著這一幕,他們不缺熱血,積極報名,可也沒想到軍法如此無情。


    “就不能給他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嗎?”他小聲的道。


    武懷玉看了他一眼,“我之前送你們的衛公兵法,你們就沒好好讀嗎,十七禁令五十四斬,那是兒戲嗎?”


    “可他們這滿腔熱血······”


    “所以說軍法無情,既入軍伍,就得嚴格遵守軍紀,國無紀則覆,民無紀則亂,軍無紀則伐,上兵法紀,下兵法治,故兵法之重,紀謂之要。”


    雖然那些年輕的士兵可惜了,


    但戰場上軍紀是絕不容違犯的。


    尤其是這種動搖軍心的事,兩軍對陣的時候,士兵左右觀望都要被處罰,更別說這種情況。


    李靖以雷霆之勢將一批士兵軍法處死後,


    果然再無人敢妄加評議胡言亂語,


    禦駕繼續前行。


    四月二十六日,禦駕抵達營州,前線傳來捷報。


    遼東道行軍大總管李績、馬周,副總管武懷義派人露布報捷,攻克了遼東重鎮蓋牟城。


    這場勝利並不輕鬆,但唐軍完全掌握了主動。


    先是蘇定方率領的幽營兵馬和奚契協從軍,一直在遼河一帶襲擾做戰,摧毀邊境上高句麗人的村莊集市,打草穀搶糧食掠人口,他們兵分多路,到處破襲,


    逼的高句麗人萬分恐慌,紛紛逃向他們花了十六年修建的遼東長城後方。


    而蘇定方他們一直在往懷遠鎮方向靠攏,做出了一副唐軍要在懷遠鎮東渡遼河的態勢,


    迫使的高句麗人大規模向懷遠鎮方向集結兵馬,等成功把高句麗人主力調動後,


    李績這時也從營州趕到,他突然在懷遠鎮西邊向北折返,沿著當年楊廣征遼修的甬道向北前進,一路到達通定鎮,再次旋轉,向東突進渡過遼河,正麵強攻高句麗的長城防線,利用火器成功突破防線,


    四月初一,兵襲玄菟城。


    玄菟城在遼東城的北邊很遠,


    高句麗人集結兵馬守在懷遠鎮這邊,結果李績卻率主力殺到通定城那邊渡河了,


    接到玄菟城警報,高句麗軍立馬又往北邊趕。


    高句麗兵一動,


    預先部署在懷遠鎮西邊的平壤道行軍副總管武懷義出動了,他立馬就從懷遠鎮渡過遼河,趁著防禦空虛,從玄菟城背後穿插迂迴,一路北上,襲擊了另一重鎮,新城。


    高句麗主將徹底懵了。


    蘇定方是佯攻,李績也是佯攻,武懷義才是主攻?


    高句麗人於是又趕緊去增援新城,防禦武懷義。


    可高句麗人再次撲了個空。


    因為李績和武懷義真正的目標並不是新城,


    他們兩軍在蓋牟城下會師,合兵進攻蓋牟城,高句麗軍趕緊又往蓋牟城趕。


    可就當他們認為自己終於弄清楚了唐軍的真正目的,全力往蓋牟城增援,準備決一死戰時,


    先前一直在打草穀的蘇定方幽營軍團,卻調頭從遼澤進軍,在遼河下遊渡河,迅速攻破了南部長城防線,


    直接就殺往建安城,


    而在遼南卑沙城的平壤道行軍大總管李道宗,他也並沒去平壤,也沒去鴨綠江,那邊交給了吳黑闥和左難當兩人,他自己和執失思力率領了建安都督府的兵馬,


    突然北上,與蘇定方在建安城下會師,


    高句麗人又懵了。


    新城也不是唐軍真正目標,原來蘇定方才是主攻,他們要奪建安城,高句麗主將趕緊又分兵去增援建安城。


    四月二十六日。


    原本被高句麗人認為是佯攻的李績和武懷義軍團,卻並沒有再和之前在玄菟城和新城那樣,一觸即走。


    相反,


    他們展開了猛烈的攻勢,雖然沒有攜帶攻城重炮這種能夠拋射三百斤石彈的利器,


    卻依然憑借火器,讓高句麗蓋牟城守軍開了眼。


    從四月十五日城下會師,到四月二十六日,唐軍攻下蓋牟城,


    拋頭去尾,其實就用了十天。


    蓋牟城位於撫順渾河南千台山下,雄踞渾河平原,拔地而起,向北俯視渾河穀地,西接平原,東接山脈,是兵家必爭之地。


    這樣的山城,易守難攻。


    隻要他們據城而守,城中的糧食可以供他們一年之久,而如果唐軍半年內攻不下,那天一冷,到時這些唐軍根本無法再堅持,一旦唐軍撤退,他們就可以追擊襲殺。


    可這一次他們卻算錯了。


    唐軍沒有重炮投石車,但卻有神機火器,


    僅用十天,唐軍就攻克了蓋牟城,俘虜城中男女兩萬餘,繳獲糧食十餘萬石。


    就在北路的李績武懷義攻破蓋牟城時,


    南路的蘇定方李道宗也是趁虛迅速的撥下了建安這座大城。


    一時間,南北兩路開花,捷報先後送到營州皇帝禦前。


    接到捷報的皇帝,喜的手舞足蹈,連日來一直陰霾的臉上,也終於有了笑容。


    “傳令全軍,加速前進,五月初十以前,務必全軍渡過大遼澤,直抵遼東城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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