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歸途中遇大風雪,武懷玉在涼州城暫駐,不過他沒有亮明身份,既沒去驛館也沒去涼州都督府衙,連好友安元壽家都沒去。


    此次迴京,前途未卜,武懷玉也就特別低調。


    他拿的是西州高昌商人的身份通關入城的,進城後入住了一間粟特人開的邸店,安置好行李馬匹,他便帶上幾個隨從幕僚一起遊起涼州。


    涼州,


    這是漢武帝開河西所置河西四郡之一。


    隋以來,河西走廊重新恢複絲路繁榮,涼州也成為河西走廊上最璀璨的明珠。短命的隋朝雖常被人詬病,楊廣死後也被上了個煬帝諡號。


    但在經營河西走廊這方麵,隋王朝的地位舉足輕重,正是隋朝結束了東漢以來三百多年的動蕩,讓河西走廊重新置於中原大一統王朝之下。


    楊廣西巡張掖,建立行宮,召開了規模盛大的萬國博覽會,高昌、伊吾等幾十國首領、使者前來謁見,表示臣服,一度阻斷絲路的突厥和吐穀渾、黨項分別被隋朝製服,絲綢之路徹底打通,


    涼州,


    就是繁榮絲路上的特區,


    河隴最繁華富庶也是最開放的地方,


    這裏有無數的粟特胡商,以及他們產帶來的胡服、胡女、胡食、胡妝、胡舞、胡樂等,


    武懷玉不久前還兼任著這涼州都督、刺史,


    而在此前武士彠、樊興都先後擔任過涼州都督,武家跟這座涼州城其實關係還挺緊密的。


    涼州城中還有武家的樊樓。


    不過今天武懷玉沒去自家的樊樓,帶著幾個幕僚隨從雪中漫步,在熱鬧的那條街市上走著,


    到處是叫賣聲,


    雖有風雪,也不能阻礙他們的熱情。


    臨近年關,涼州也是格外的熱鬧,這裏是河西隴右朔方地區最熱鬧富庶的一座城市,也是商品集散中心,年底時這從西域前往長安的商人、使團也格外的多,尤其是今年。


    突然街邊的一座旗亭樓上傳來了歌聲。


    “二郎,這不是你的那首涼州詞麽?”


    “是啊,二郎這詞看來在涼州很流行啊。”


    幾位幕僚笑著道,“要不幹脆就上這旗亭裏坐坐。”


    武懷玉笑著應下,“那就去喝兩杯。”


    旗亭,是涼州這邊的酒樓俗稱。


    幾人便進了這家旗亭,


    小二熱情迎客,


    “剛才在外聽的你們這裏有人唱曲,唱的可是涼州詞?”


    “客官你真是好耳力,今日我們酒樓特意請來了幾位名伶獻唱,剛唱的就是武平章的涼州詞,大家都喜歡呢。”小二年輕且熱情,話也多,“要說啊,自從武平章西出陽關,這兩年來馬踏天山南北,鐧打突厥兩廂,諸蕃各國統統臣服,


    咱這絲綢之路啊,也就越發的熱鬧起來,這來來往往的使團就沒停過,商隊也更多了,還有大量的中原百姓往西域移民呢,


    我們涼州也是越發的熱鬧繁華了,咱家旗亭生意也是天天客滿呢,這不東家說要迴饋大家,特意請來了名伶唱曲,一會還有好看的胡旋舞呢!”


    “那就給我們來個能夠聽曲看舞的位子。”


    “那小的給幾位客官推薦二樓的雅間閣子,既不受打擾,也能欣賞歌舞。”


    跟著小二上了二樓的雅間閣子,


    裏麵裝飾的很典雅不俗,也很寬敞,這麽冷的天,裏麵也很暖和。


    點了酒菜,給了賞錢,


    小二越發的笑容燦爛了,服務態度非常好。


    忙著叫人來給重新弄了爐子,


    大家圍著爐子喝酒聊天,聽歌看舞。


    “這涼州真是越發熱鬧了啊,”一名中年幕僚感歎著道,他就是出生於河西的西北人,家在蘭州,年輕時來到涼州做了個涼漂兒。


    後來才去了長安,輾轉進了武懷玉的幕府。


    對這座涼州城,他是非常熟悉的,現在卻有點陌生了。


    “開國之初,涼州有戶八千餘,而如今卻已增加到兩萬二千餘戶,於河西諸州中人口居於首位。


    而涼州旅居和經商客住的商人,尤其是昭武九姓粟特胡商還沒計算在內。”


    武懷玉好歹也做了兩年涼州都督兼刺史,雖說沒去衙門理過一天事,但對涼州的基本情況也是比較了解的。


    隋煬帝時,張掖出盡風頭,但在大唐,涼州才是真正的西北明星。


    不僅是絲路上的商業重鎮,而且也是河隴地區政治經濟文化和國際交流的中心。


    在大唐解除了突厥和吐穀渾之後,河西這塊富饒的走廊,就再不受威脅,可以安心發展。


    河西如今的產糧,不僅可以滿足河西自給,還能滿足河西邊防之需,還有餘糧源源東運,充裕國庫糧倉。


    如今,入河、湟之賦稅,滿右藏,東納河北諸道兩稅,充實左藏。


    涼州那是河西都會,襟帶西域、蔥右諸國,商旅往來,無有停絕。


    “都說論天下之盛,揚一益二,以揚州為首。但我覺得就以如今來看,真正最繁華的還是兩京,長安和洛陽,然後最富庶繁華的當是廣州和涼州,然後是揚州、益州。”


    “嗯,兩京之繁華自不必說的,尤其是長安。”


    大唐的都城其實隻有一個長安,洛陽並非大唐都城,但隋朝楊廣營建東都,遷都洛陽,大家還是習慣稱長安洛陽為兩京。


    武德和貞觀初,洛陽都遭受戰亂破壞太嚴重,一直沒恢複,不過後來洛陽憑借其區位優勢,還是起來很快的。


    揚州一直是江南工商業的中心,隋朝時楊廣因為藩王時鎮守揚州多年,後來稱帝也多次巡遊江都,最後還死在那裏。


    隋朝的大運河,讓揚州在江南的地位越發提高。


    不過貞觀以來,朝廷重視工商,發展貿易,不僅是重新打通河西走廊絲綢之路,對海上貿易也是非常重視,


    廣州也隨著大唐對嶺南的控製加強,以及對海貿的發展,而後來居上,不僅僅是跟揚州齊驅並駕,而是反超了。


    廣州跟涼州發展的這麽快都有個共同特點,絲路貿易,一個是陸路一個是海上。


    兩地如今也都成為一個區域的中心。


    涼州是西北河隴朔方的中心,廣州則是嶺南的中心。


    如今真要單論比有錢,不必說政治文化這些,揚、益、涼、廣、京、洛,這六大城市,還真不好說誰強誰弱。


    他們就是大唐的北上廣深。


    “去年,涼州府和糴倉儲糧食三十七萬餘石,”


    這個數字很驚人,這個僅是入糴倉儲糧,不是兩稅中的稅糧,是涼州府趁著豐收糧價便宜時加價買入儲備的糧。


    一年就和糴倉儲三十七萬餘石,這僅是涼州府。


    那位河西出身的幕僚也感慨著道,“今居延海澤接張掖河,中間堪營田處百千頃,水草畜牧,供巨萬人。又甘州諸屯,犬牙相接,見所聚粟麥積數十萬石,田因水利,種無不收。”


    涼、甘、肅、瓜、沙諸州,既有工商貿易之利,還有肥沃的土地能夠糧食自足,這樣的寶地,豈能不富庶,而涼州做為中心,自然更加繁榮。


    這些年,海上絲路雖然興起,廣、交、泉、漳、杭、越等東南海港貿易興起,但海船並沒有就代替駱駝,


    相反,隨著朝廷征服吐穀渾、黨項、突厥等這些威脅絲路的障礙後,特別是如今武懷玉一舉為朝廷把整個西域打下來,


    這使得河西走廊上的商隊駝鈴聲更加的響亮了。


    小二很快上了酒菜,


    這家旗亭的菜式豐富,帶著濃鬱的西域胡風,這對剛從西域迴來的武懷玉一行來說,看著還有點親切感。


    從龜茲東行一路到涼州,漫漫五千裏,這一路上雖說趕的並不急,但這冬季裏常遇風雪,也挺辛苦的。


    路上吃的簡單,住的隨意,


    這裏距長安還有兩千裏,


    但此地富庶繁華,已經讓他們仿佛迴到了長安城,正坐在長安最熱鬧的平康坊的胡肆酒樓裏。


    涼州人喜歡喝葡萄酒。


    端著葡萄酒,透過雅間的窗,看著樓下大堂裏正表演的歌伎舞姬的表演,那伊咿呀呀的動人聲音,在胡姬琵琶聲伴奏下,格外的動聽。


    而伴舞的胡姬,她們跳的胡旋舞,也是那麽的賞心悅目。


    “真想長住涼州啊。”武懷玉發出一聲感慨。


    不望祁連山頂雪,錯將張掖認江南。


    涼州七城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


    涼州美酒說葡萄,過客傾囊質寶刀。


    葡萄酒熟恣行樂,紅豔青旗朱粉樓。


    莫道武威是邊城,文物前賢起後生。


    武懷玉幾杯葡萄酒下肚,


    看著樓下歌舞,還有看客們的叫好聲,也忍不住吟出了曆史上許多唐代詩人對涼州讚美的詩句。


    幕僚們聽到都是紛紛大讚,


    武懷玉抓了一把安西大吉銀錢,直接從樓上拋到樓下大堂表演的台上,


    銀燦燦的安西大吉銀錢,


    讓正表演的歌伎舞姬們都很高興,紛紛向他望來並屈身行禮。


    “相國,是擔心迴長安以後有事?”一名幕僚問。


    從武懷玉突然悄然離開龜茲城迴京,到這一路上低調謹慎,還有如今這不經意間的一句願長住涼州,都讓他們感受到武懷玉的猶豫。


    麵對這幾位自己的心腹幕僚,武懷玉苦笑了幾句,


    “豈能無憂?”


    幕僚們也沉默了,能成為武懷玉信任的幕僚,那都是很有本事的人。


    他們也早能看明白眼前武懷玉麵對的形勢,


    不說功高震主,


    但確實立的功勞極大,


    當初李靖滅東突厥,事後都被彈劾,差點下獄。滅吐穀渾,也是再次被彈劾。


    盡管事後查明,皇帝對李靖諸多賞賜。


    可李靖也是被敲打過了,後來也是主動辭相,從此閉門在家,一心著作兵書。


    武懷玉這次迴京,肯定也會被彈劾。


    如果僅是一般的彈劾,大家倒反而安心了,可現在大家心裏都不太確信是不是就隻是一般的彈劾,隻是皇帝的敲打敲打。


    “朝廷召相國迴京,卻一直沒有封賞和新的任命,這不太正常。”


    “是啊,此去長安前途未卜啊。”


    武懷義接任安西大都督,這並沒有讓大家覺得就能放鬆。


    涼州離長安還有兩千裏,


    越來越近了。


    武懷玉也有點煩躁,不太踏實。


    他沒啥太大野心,隻想迴朝後功成身退,再去嶺南或安南任職也行,他並不想留在長安。


    可他覺得這次不會這麽簡單。


    他立的功勞這麽大,如果皇帝沒有足夠的封賞,那皇帝也無法向天下交待,以後誰還那麽為老李家賣命?


    可武懷玉現在這個年紀,這個官階,這個名望,要是再給他加官晉爵,既沒有什麽空間了,皇帝也不敢再輕鬆給實權。


    武懷玉已經處在了一個讓皇帝感到很難受的警戒線上。


    他在西域的時候,也有意的犯了一些錯誤,不是什麽太原則性的錯誤,但也足夠給言官們彈劾的把柄,


    可一直到現在,他在西域兩年,犯下的錯也不少了,可皇帝一件都沒有處置過。


    這反而讓武懷玉心中煩躁。


    這些小錯你不處理,你想幹嘛?


    剛才他說想長住涼州,確實是幾分發自內心。


    李世民雖不是那種濫殺功臣的人,但他該狠的時候也絕不會手軟的,別看他為黨仁弘、侯君集等許多心腹向大臣們求過情,對丘行恭張士貴等一再寬容。


    可他也曾隻因猜忌就殺過功臣,還不止一個。


    比如曆史上倒黴的五娘子李君羨,再比如劉蘭成,都是沒有半點確切謀反證據的時候,就把人殺了。


    一個連親兄弟都說宰就宰,能把親爹軟禁起來奪位的人,絕對不會有婦人之仁。


    真要讓他感受到了威脅,他一定會迅猛反擊。


    想想國舅爺長孫無忌被皇帝按在冷板凳上十幾年了,曾算是隋末半個反王的李績,那也是在並州任上一按十幾年。


    “十六年前,我師父逍遙子羽化前讓我下山,轉眼十六年過去,我也算是在紅塵中打滾,功成名就,經曆許多。


    這些年忙著這些世俗之事,卻是把師父交給我的龍門道給忽視了。


    我愧為師傅的關門弟子,也愧對他傳給我的龍門道宗主的身份。”


    “也許,我是時候該放下世俗的一切,再次出家入道,真正擔起樓觀道龍門派掌門宗主的身份了。”


    幕僚們都明白了武懷玉的真實想法,


    出家修道,


    不過是一個由頭,武相這是要向皇帝交出權力,徹底打消皇帝的猜忌顧慮了。


    隻是這代價有點大。


    “相國十六年打拚,才有如今這權勢地位,真要就此拱手全部讓出?”


    武懷玉端著酒杯,


    “這十六年的奮鬥,也並不白費,不也能搏一個青史留名嗎?”


    如果李世民肯,武懷玉還真願意就此辭去官職,做龍門道掌門宗主,去廣州或是呂宋傳教布道,也挺好。


    他退了,武氏家族在朝中的權勢地位,反而穩固了,而他武懷玉也安全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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