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突然來拜訪。


    這幾年,自武懷玉搬離了永興坊,不再做鄰居的兩人關係漸漸疏遠。雖說還是親家,可關係遠不如前。


    同殿為臣,皆為宰相,但偏偏就是這麽的疏離。


    魏征是因為兩家結親所以有意保持距離避嫌,而武懷玉主要還是跟魏征政見不和。


    魏征帶著兒子們一起來的,妻女也同行。


    如今的魏征已經不是前幾年那個寒酸的魏征了,現在位至宰相,爵封郡公,四兒兩女。大女兒許配給太上皇十四子霍王元軌,二女兒也許配給了名門河東薛氏子,薛道衡的曾孫,薛收的侄孫。


    四個兒子,老大叔玉與公主訂下婚約,老二與武懷玉的妹妹訂下婚約,老三跟河東裴氏訂下婚約,老四跟太原王氏訂下婚約。


    兒女們的婚事,可以說讓魏征夫婦是非常滿意的,


    曾經抵押房子抵押藏書借錢想跟太原王氏訂婚,弄的狼狽不堪都沒能成,現在已經四兒二女都已經找了名門結親。


    甚至他還把自己侄女,許給了王學士的侄兒王義方,王義方原本不願意應這門親事,怕人說攀附權貴。不過他拜到武懷玉門下讀書,還在武家族學讀書,之後升入國子監,去年終於得中進士,於是這次跟魏征侄女訂親。


    “新年好。”


    魏征提著兩葫蘆魏氏家釀,


    魏家兄弟姐妹六個一起向武懷玉行禮拜年,裴氏在一邊也屈身行禮。


    “魏相魏夫人新年好,本來是我這個晚輩去給你們拜年的,可忙起來都還沒來的及去,”


    “武相要巡省嶺南,最近肯定是忙的不可開交,”裴氏倒是一如既往的比較善解人意。


    武懷玉接過魏征送上的家釀,笑道,“好久沒嚐過魏公家釀了,下雪天寒,正好溫一壺。”


    寒喧一陣,裴氏和孩子們自然有玄符她們招待,武懷玉便跟魏征在廳中煮酒談話。


    “聽說羅竇等五州獠蠻已反?”


    “嗯,區區蠻夷做亂,不足為懼。”


    “聽說聖人要讓馮智戴、陳龍樹立即迴嶺南,征召兵馬平亂?”


    “嗯。”


    魏征搖頭,手拍桌案,“錯,大錯特錯矣。”


    武懷玉拿著小鐵鉗往爐子裏添入核桃炭,然後把酒壺坐上。


    魏征直言,“朝廷既然要對嶺南用武,那就幹脆直接一點,不能拖泥帶水。不僅馮盎得留在長安,陳龍樹、寧純他們也不能放迴去,更不能讓他們迴去調兵平亂,


    得趁著獠亂之機,把這些嶺南豪酋的兵權盡皆收奪,將嶺南原來的這些土兵,全都遣散,


    否則這些人手裏握著兵馬,這嶺南如何可能安定?


    反倒是可能擁兵自重,養寇自重,或是讓他們打著朝廷旗號,趁機吞並狸獠壯大”


    這番話,倒有些出乎武懷的意料了。


    核桃殼燒製的炭,在爐子裏燒起來後,火力很旺,魏公酒一下子就熱了,懷玉給兩人各倒滿一杯。


    這魏公燒春,濃鬱的酒香彌漫開來,


    杯中的酒液也很澄清。


    抿一口,仍然還是那個味,


    燒酒初開琥珀香,其清如水,味極濃烈。


    魏征家釀,都是在盛夏六月製曲,冬季發酵釀造,取酒後經過燒製,然後儲存,待到來年春天開封。


    這燒酒也叫燒春、清酒,


    其實要武懷玉來說,其實更應當叫黃酒,因為其澄清是相對唐代生酒來說,生酒渾濁,口感帶點酸甜,生酒、白酒、濁酒。


    燒春經過加熱滅菌後確實沒有雜質,也更澄清,但顏色也轉為琥珀色了,燒春能夠儲藏時間更好,口感相對來說也更穩定,沒了酸甜味,更醇厚綿軟些。


    相比起武家的燒酒,完全是兩種東西,武家燒酒那是蒸餾酒,是帶著辣的烈酒。


    就算到如今,在大唐高端酒市場裏,其實還是以燒春這種清酒占據,普通百姓一般喝濁酒。


    武家的白酒,其實比較小眾,幹苦力的、習武當兵的,以及四邊蠻夷們,反倒是更喜歡。


    “魏公莫不是想在長安直接把陳龍樹他們殺了?”


    “不,不能殺,而是如馮盎一樣把他們留在長安。”魏征道。


    “其實沒必要。”武懷玉直言。


    “你既然把馮盎扣在長安了,為何不能把陳龍樹寧純他們也扣下?”


    “因為扣一個就足夠了,要是都扣了,那就很難看了,對於嶺南,還是要分化、區別對待的,對俚僚當以鎮壓為主,對南遷的漢人,尤其是那些豪族,當以拉攏團結為主,


    強勢威壓同時,還得給予些利益交換,不能隻是壓迫,否則他們必然反抗。陳龍樹、寧純他們是願意合作的,這些地頭蛇能用則用,不能把他們跟那些俚獠蠻推到一起,”


    “嶺南的事,魏公就放心吧,掀不起浪花來的,”


    “武相公莫要輕敵大意,嶺南這麽大,若是生起大亂,也必禍及中原。朝廷雖擒頡利,可東突厥依然還沒徹底平定,這漠北薛延陀又已崛起,桀驁不馴,實在是不宜再生內亂”


    兩人都是宰相,各有自己的政見。


    魏征認為穩定壓倒一切,應當先休養生息,嶺南就不應當去掀那個蓋子,讓馮寧陳冼這些豪酋代朝廷管理地方便是,就跟諸謝管黔中,諸爨管南中一樣。


    魏征長歎一聲,“但願你能把握的住,”


    “魏公放心吧,陛下這次不僅給我幾萬中原府兵精銳,而且還讓我在嶺南實行兩稅新法,有這兩樣法寶,何愁嶺南不平?”


    魏征喝著自家精釀的魏公燒春,都有點不知味道,滿臉憂愁,始終覺得武懷玉太過膽大驕狂,而皇帝也被武懷玉他們這些人給帶歪了。


    他跟溫彥博雖極力反對,可也根本勸不住皇帝。


    一壺燒春喝完,魏征也沒了談興,起身告辭離開,裴氏跟樊玄符她們聊的正開心呢,魏征便獨自先迴了。


    到了家中,魏征書房裏坐了會,給皇帝上了道奏章,


    舉薦韓王府長史權知讓為嶺南選補使,侍禦史張蘊古監之。


    奏疏呈上,李世民很快同意了。


    武懷玉也馬上得知了這事,他想了想,權知讓好像原先是殿中侍禦史,他爹曾是秦王府長史,可惜早死,贈太子少師、盧國公。權知讓襲了盧國公爵,後來跟武懷玉不對付,彈劾過武懷玉幾次,不過他對他的上次印象,還是權知讓被貶為天水郡公,然後貶外。


    至於張蘊古,原是大理寺丞,原是幽州總管府記室,調入中書省,李世民即位後,張蘊古上了不少諫言,受到獎賞升大理寺丞,也是個魏征似的嘴炮。


    朝廷對嶺南實行南選製度,說是每四年從吏部派個郎官,再從禦史台派個禦史,兩人到嶺南去選補官吏,一個負責選補一個負責監察,就不必嶺南的官員到長安銓選。


    可實際上,從武德四年嶺南歸附到如今貞觀五年了,嶺南那邊基本上都是由都督、刺史選官任吏,所謂的派官去補選,都沒有真正做到。


    朝廷也就是對廣桂交幾府都督是自己任命的,其餘的都督刺史,其實都是地方土酋世襲。


    在武德朝,甚至在貞觀五年之前,其實如魏征這樣的大臣,他們都認為就應當把嶺南做為羈縻區,讓那些土酋世襲都督刺史等職,所謂州縣官吏,他們自行任免,奏擬上報便行。


    所以之前補選使也沒真正派過。


    現在魏征要舉薦權知讓做嶺南補選使,讓禦史張蘊古監察,在武懷玉現在巡省嶺南,還加了個承製拜封頭銜的情況下,其實根本沒必要,因為他們的補選差事,武懷玉現在兼著。


    武懷玉輕輕笑了笑,


    對魏征這老頭更沒啥好印象了,這算啥?


    想給自己找麻煩,還是怕自己以權謀私,任人唯親?


    武懷玉騎上馬,在一眾護衛的簇擁下到了灞橋,在此送別陳龍樹和馮智戴,與他們一起南下的還有寧純和武懷義。


    伸手折下柳枝,


    遞到懷義手中。


    “上元燈節都來不及過,阿兄便要迴嶺南了,祝一路順風。”


    懷義笑笑,“嗯,我先行一步,”


    懷玉又折了幾支柳條,分別送給馮智戴、陳龍樹、寧純,“也祝幾位一路順風。”


    馮智戴倒是挺高興的,接過柳枝,“武相請放心,我一迴到高涼,便要召集戰士,掃滅羅竇諸蠻。”


    懷玉拍了拍他胳膊,然後豎起了食指。


    “一萬。”


    “不管死的還是活的,等我率領三萬府兵到達嶺南的時候,我希望馮都督你能交給我一萬叛亂獠蠻,”


    馮智戴拍著胸脯應下了。


    一萬獠蠻,對他來說,不成問題。


    武懷玉對陳龍樹同樣豎起食指,提出了一萬的要求,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應下了。


    死的活的都行,隻要湊夠一萬便可以。


    一句話,一萬人。


    對年輕的馮智戴來說,並不覺得有什麽可猶豫的,不過對於年過花甲的陳龍樹來說,還是內心很是震撼,


    他知道那並不僅僅是一個數字,而是無數溪垌獠人,是許多個垌寨。


    在嶺南幾千裏外的長安灞橋,武懷玉豎一根指頭,就將有一萬人死去,或者淪為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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