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郊十裏。


    滻河西岸,長樂坡,望春亭。


    許敬宗一臉的委屈,幽怨萬分,綠豆小眼眨巴眨巴,揮了揮青衫衣袖,對武懷玉歎道:“多謝二郎相送,下官對不起二郎,牽連你也丟了剛升的少監之職。”


    懷玉折了根柳枝遞到他手裏,“老許啊,咱也是相熟的夥伴了,就別說這麽見外的話了,這事真要怪,那得怪魏征那直娘賊。啥也不說了,你且忍忍,我相信以你的才華,你他日仍能東山再起,甚至青雲直上,登入廟堂的,他魏征未必有你他日成就高。”


    許敬宗接過柳條,還是滿臉的不開心。


    “我是真想不到,這獻煙花怎的就成奸臣佞臣了。”


    許敬宗望向長安,滿眼的不舍。


    可又能如何呢,朝廷詔令下達,他這貶官接詔起須立即啟行,絲毫不得耽誤,甚至嚴格規定了到達貶官地潯陽的時間,若有遲誤,到時還得深究。


    彈了彈衣襟,許敬宗自嘲道,“昔日我與魏征還他娘的同在李密帳下為記室,那時我還對他多有照料,誰知他今日居然這般捅我刀子,無情啊。”


    “也許這家夥是因為當初我們一同投唐,結果秦王召我入王府為學士,卻沒召他,因此記恨到今日吧?”


    懷玉心想,人家魏征當年跟你一起投唐,可是被李淵直接授為五品秘書丞的,你許敬宗卻隻補了個漣州別駕。


    “當初秦王府十八學士,房杜都已經是宰相尚書,我卻做成了縣丞,古往今來也是獨一份了吧?”


    “許學士早晚能成宰相,這身才華哪會埋沒,到了潯陽,先安下心踏實幹幾件實事,好好展現一下你的才華,做出些真正的政績來,比做文章更能得天子賞識。


    有句話說的好,宰相起於州縣,將帥發於卒伍,這次貶去做縣丞,安知非福?陛下剛繼位登基,你若是能在地方上做出實打實政績,自然還是要重用你的。”


    “多謝二郎安慰。”


    老許走了。


    一襲青衫,一匹瘦馬,跟著兩個老仆。


    這家夥挺會演。


    裝足了可憐巴巴的樣,可武懷玉很清楚老許,他家名門氏族,家裏闊著呢。


    不過他混的也真不怎麽樣,貶官江南,結果連個相送的人都沒,不說當年秦王府裏的十八學士,就是在中書省的那些通事舍人、中書舍人、起居舍人等都沒一個來送的。


    二杆子許繼祖不解問懷玉,“這家夥害的二郎你丟了少監之職,為何二郎不僅不怪他,還特意十裏相送?”


    “許哥,今天本來對你來說是個不錯的機會,你剛才若是能借機跟許學士好好聯絡下感情,若是能跟高陽許氏連個親,甚至將來聯宗同譜,那對你們家可是天大的好事,你錯過了啊。”


    二杆子卻不以為然,“不稀得。”


    懷玉嗬嗬一笑,可能二杆子現在層次還較低,還意識不到他看不起的許敬宗,其實人家門第高家族底蘊深,僅高陽許氏四個字就不知道多牛了。


    更別說老許父親曾經做過隋朝的禮部侍郎,許敬宗還是隋大業年間的秀才呢。


    要知道秀才科可是隋唐科舉中最難考的一科,大唐武德九年了,幾乎年年開科,但好幾年秀才科一個都沒錄,有錄取的年份,有時一個,多的時候最多三個。


    比進士科都難許多倍,能考中秀才的,那絕對都是後世狀元級別的。


    連房玄齡杜如晦都隻是隋朝的進士科進士。


    憑其家世門第還有其才學,再加上許敬宗這種極為務實的態度,他隻是欠缺一點機會,在動蕩之時,他這種嘴皮子筆杆子耍的好的人,確實出頭不易,但等天下澄平,那就是他們的機會。


    龍橋許家,也是底層百姓,他們還不如武家,畢竟武家還屬於寒門,家裏現在還有從龍新貴,老許家想要出頭,太難了,但如果能夠跟許敬宗聯宗,那隨時能起飛。


    可惜他不懂。


    “走吧,迴家。”


    剛迴到懷遠坊,就發現段綸的管事在家等他許久了。


    段綸如今削爵奪官在家反省,也是倒了血黴,不過他畢竟也是新皇姐夫,這也隻是暫時的。


    他還記著懷玉這小老弟,跟許敬宗一樣覺得挺對不起懷玉的,一早就讓管家給懷玉送來不少禮物,算是賠禮了。


    管事的轉述了段綸的歉意,留下禮物走了。


    段綸送給懷玉許多紙,有名的益州黃麻紙,還有鬆州的鬆香墨,以及白藕、橘子、甘蔗和茶葉、白糖等,這些都是巴蜀有名的土貢特產。


    特別是蔗糖,這玩意大唐現在隻有嶺南部份有種,還有在南寧地區(雲南)部份有種,生產的砂糖就更少了。


    在長安,白糖主要是由天竺和粟特商人們壟斷了供應,價格高的驚人,但白糖並不白,是偏黃的。


    卻是跟香料一樣的奢侈品地位,隻有貴族們才享受的起,普通百姓那頂多隻能吃點蜂蜜或麥芽糖。


    連寺廟裏的和尚們都喜歡享受這種白糖,甚至在一些佛會時都要以糖水沐浴佛像,然後送信眾。


    另外,白糖還成為唐代醫師們很喜歡用的一味藥材。


    反正這玩意貴的過份。


    段綸早年鎮守巴益,兼管南寧,自然也是在那邊摟了不少錢,甚至跟他在鄣縣一樣搞了不少產業的。


    比如這黃麻紙,益州特產,唐朝官方文書還有寺廟的經書,基本上都是用黃麻紙抄寫,這種紙更耐長期保存,據說還是東晉的道家丹藥大師葛洪發明的。


    能造黃麻紙,那就跟擁有印鈔機一樣,據說段家在益州的黃麻紙造紙產業裏,占據了不小的份額。他們家還在那邊弄了許多地,抓了許多南蠻的獠、狸、羌等給種甘蔗榨糖。


    他今天讓管家送來的這些紙、糖、墨等,可是值不少錢的,出手闊綽的很。


    “段駙馬真倒黴,那魏征真他娘的不是人。”


    院裏,處默、懷義、馬周、牛見武還有武君雅等幾個知曉他貶官,都特意來安慰他,結果發現懷玉倒一點沒有什麽不開心。


    “本來也就隻是個試用檢校官,”懷玉把段綸送來的這些紙墨糖等分送給他們,看著那並不白的白砂糖,懷玉甚至都又冒出個賺錢的主意。


    他記得好像大唐就是在李世民的貞觀年間,他特意派了使者跑到天竺去搞來了白糖提煉工藝,使的大唐本土的製糖業突飛猛進,雖然白糖仍然不白,但起碼不再使的大唐人吃糖,都由天竺商人把持控製了。


    據說好像是後來五代還是宋朝時,有工匠發現了用黃泥漿脫色法,可以讓蔗糖變的更白,匠人們誤打誤撞下發現黃泥漿有給蔗糖脫色的功效,慢慢的從蓋泥法到黃泥水淋法。


    懷玉挺清楚現在長安的蔗糖,就是越白的越值錢,按顏色來定品級的。如果現在能夠有更好的辦法提煉脫色出品相更好的白糖,那肯定是跟提煉精鹽一樣賺錢。


    心裏默默記下這件事,以後有條件了可以試試。


    懷玉叫來二杆子,讓他把自己從鄣縣帶迴來的一些火鹽、火腿、皮子等土產做為迴禮,送去高密公主府。


    免去了軍器少監這正五品上的職事,壞處是每月九隻羊的福利沒了,幾千錢的俸料雜用這些也沒了,甚至連四個庶仆也被收迴了,連一年一百多石的職田地租都沒了。


    不過好處也有,就是閑時間多了。


    他現在就剩下押領千騎營北門長上這個差事,當值一天休息兩天。


    今明兩天都不用當值,在家煮上一爐劍南產的蒙頂石花茶,兄弟夥幾個圍爐聊天,倒也挺有意思。


    “我他娘之前最服的就是懷玉的運氣,那運氣好的沒邊,去隴右檢校醫務,柴大將軍都能讓給他一軍人馬,還能順路立個大功。


    你說迴長安了,咱們幾個都在一起,太子讓我們押送掌心雷去各軍中,結果我們真就是跑了個腿,而懷玉呢,偏就能碰上打仗,還是跟著陛下一起夜襲,娘的,又立功。”


    牛見武七個不服,八個不憤。


    程處默笑道,“這不也好運到頭了嘛,剛升就貶,跟咱幾個坐這喝茶了。”


    “你小子幸災樂禍啊?”懷玉笑罵幾聲,問處默,“你前幾天去你阿耶營中送掌心雷,有沒有跟你阿耶提我阿兄想娶你家女子的事?”


    “提了,我爹一直歎息,說之前下手慢了,說一開始怕嚇到你小子,所以想慢慢來,誰知道讓榮國公家女子給搶了,”程處默笑著道,“我阿耶對你阿兄也挺喜歡的,說哪天讓你們兄弟上府上去,到時我家幾個妹妹任你阿兄挑。”


    懷玉趕緊給他倒了杯加料的茶,“肯定是我阿兄到你府上,由你們家姐妹在簾後挑的,哪個看上咱就提親哪個。”


    “懷義兄?”


    “二郎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懷義嗬嗬笑道,對能夠聯姻宿國公程府,他非常滿意。


    程處默問懷玉,“接下來有啥打算沒?”


    “押領千騎啊,這差事又沒免,”


    “然後呢?”程處默覺得武懷玉不是那種能閑的住的人。


    懷玉端著茶杯細品著,“然後嘛,剛好有些空閑時間了,可以把千金堂經營下,爭取西市早點開家分號,還有,我打算搞個當鋪,我覺得做典當的生意挺不錯的。”


    這個迴答並沒有讓程處默覺得滿意,他扭頭看了眼懷玉庭院裏種的那些綠油油的各種新奇蔬菜,“你這些祥瑞,啥時進獻給陛下?”


    懷玉擺手,“可不敢再隨便進獻祥瑞了,”


    “這不一樣,你這可是事關民生的了不得東西。”


    “那不也得有了結果,才能證明麽,否則到時讓魏征再彈劾我期君罔上,我也證明不了啊?”


    “啥時能有結果?”


    “土豆玉米這些都得秋後,不急,還早著呢。”


    “你們說,咱們這次能不能在關中殲滅這些突厥人?”牛見武更關心那些兵臨城下的狼崽子們。


    “肯定能,咱們現在兵馬四下匯聚,已經把他們包圍起來了,接下來就是關門打狗!”程處默十分樂觀。


    懷玉卻隻是嗬嗬一笑,這該死的未卜先知,讓自己聽他們討論這些的時候,滿滿的優越感啊。


    “二郎笑什麽?你難道覺得突厥人還能跑?”


    武懷玉端起茶杯,慢悠悠的道,“小規模的仗肯定還要打幾場,但這不過是為談判盡量爭取些籌碼罷了,不會真有什麽唐突大決戰的,把突厥人逼急了,雙方決戰也是兩敗俱傷的結果,


    要不了多久,終究還是會和議休兵,然後放突厥人北返的。”


    “不可能,怎麽能放他們跑了?”


    “有啥不可能的,要放眼全局,著眼未來,不能急於一時,這已經八月了,關中這白菜心可不能再這樣亂下去了。放心吧,就算暫時忍一忍,但也不會忍太久的,短則兩三年,快則三五年,今日兵臨城下之仇,他日必會加倍報複,必定要以直搗汗庭生擒虜首押迴長安結束的。”武懷玉告訴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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