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六月初七。


    夕陽西下,暑熱漸散。


    終南山通往長安的路上,‘青牛’‘白馬’兩匹馬騾步伐輕健,騾上的懷玉兩人被落日餘暉映出長長身影。


    兩條狗子前方開路。


    武懷義的臉色有些蒼白,精神卻還很亢奮,“二郎,看,太乙宮,咱們出來了。”


    他伸手取出一支牛角號,遞給懷玉,“用力吹響它。”


    “嗚嗚嗚!~”懷玉鼓起腮幫吹響號角。


    看著遠處天邊的一座破敗的建築,像是個廟又像是個道觀,有些不解。


    “我們屯營有人在這接應!”懷義向兄弟解釋。


    大地突然震動起來,遠處那破敗建築裏突然衝出一群騎兵,掀起漫天塵土。


    這群騎兵俱是玄衣黑甲,騎著黑色戰馬,這便是秦王百戰精銳的騎兵選鋒玄甲軍。


    騎兵轉瞬奔至,為首一騎身披耀眼玄黑明光甲,手提一支丈八黑漆馬槊,在他身後是百騎玄甲騎兵,人人皆配有玄甲,騎弓馬弩漆槍橫刀,還有圓盾鋼鞭鐵斧銅錘,胡祿裏插著滿滿三十支白羽箭,一股該死的壓迫感撲麵而來。


    “籲!”


    為首玄甲驍將勒馬停下,身後百騎玄甲軍亦整齊劃一的勒停戰馬。


    “左衛勳一府勳衛程處默,奉秦王教前來接應,武百騎何在?”


    武懷義早是強弩之末,一直強撐著口氣,看到連秦王府馬軍都到了,終於鬆了口氣,“北門屯營百騎武懷義見過程勳衛!”


    ······


    從長安西北開遠門出發過渭橋,經臨皋驛折北而行到涇陽縣,再往東北至華池,再往東便是三原縣了。


    百餘裏路。


    渭北平原上,一條深四五十米,寬一二百米的深深河穀擋在麵前,武懷玉都挺驚訝關中平原上還有這麽深的河穀。


    “到家咧!”懷義騎著匹河套馬激動的大喊。


    那天下山見到程處默後他們便一起迴了長安複命,懷玉因還沒有戶籍身份,有些遺憾沒能進長安城。


    懷義被秦王召見後不僅沒被問罪,反而得到了賞賜。


    賜給他六品以上官才能使用的犀角銙蹀躞帶一條,又賜金刀子一枚,因懷義坐騎死在終南山,還又賜他一匹河套戰馬。連著懷玉,李世民聽說他救了懷義,還是懷義失散九年的兄弟後,也頒下秦王教讓地方官府給懷玉入籍落戶且授田,並賜了一條流外官才可戴的銅銙蹀躞帶和一枚金刀子。


    他還給了懷義一百天假,讓程處默特意送他們迴三原家中,並去北泉州和三原縣把懷玉戶籍、授田的事辦好。


    迴來這一路,懷義心情格外的好,他的傷也恢複很好,有懷玉的藥,這炎炎夏日也並沒有出現什麽傷口感染發炎的問題。


    這傷藥療效之好,連宿國公程咬金嫡長子的程處默都驚歎萬分,那天見武懷義就跟馬上要死了一樣,這種傷雖說救治及時,但多半也得躺上十天半月,要是命不夠硬,傷口紅腫潰爛更是可能連命都丟掉。


    戰場上多少士兵,不是直接死在敵人刀箭下,而是死在了戰後的傷口感染上。


    哪怕是宮廷禦賜的金瘡藥,都不敢說效果這麽好。


    可事實勝於雄辯,武懷義這兩天不僅不用臥床還一直騎馬趕路,雖然走的緩慢,但懷玉能騎能喝,精神好的很,傷口更是沒半點紅腫潰爛跡像,這可是六月天呢。


    程處默對這剛下山的武二郎,目光裏也是越來越好奇和佩服,將門子弟沒有不受傷的,對於這種了得的傷藥,他們格外的重視和需求。


    “這是清峪河,咱也叫清河,過去是漢白渠故道,後來引清峪河改道這淤積的故白渠,引水灌溉著這兩岸無數田地。因河床落差大,又是黃土層,河水年年衝涮,於是河道下切,越來越深了。”


    白渠故道流經渭北七縣,三原這段現在引清峪河入白渠故道灌溉,其水發源北部山區,匯合了冶峪水,算的上三原母親河。


    “咱阿耶當年隨陛下入關中後選擇留下,三萬元從禁軍便都安置在這渭北白渠畔七縣之地,以渠畔絕戶膏腴之地分授,每人分了百畝地,有散官、勳官、職官爵位者又另有永業田授予,三萬元從五番駐守北門,直屬天子,甚至有特旨父兄殘疾老病後可由子弟接替,故咱們元從禁軍也被稱為父子軍。”


    武懷義父親當初與一批禁軍就安置在這清河畔。


    “前麵便是聯通三原南北的龍橋,咱家就在那。”


    平原上一條深深河穀,一座木橋飛跨兩岸,連接南北,而在河橋兩岸的河坡上,當年安置於此的禁軍在原來隋末戰亂廢棄的兩岸河坡舊村址上,修葺了荒廢的舊窯洞,修起了新的龍橋,還建起了土牆圈起了一座全新的龍橋堡。


    “阿兄,咱家有多少地啊?”武懷玉現在也有些適應了新的身份,此時他脫去道袍,換上了一件懷義的缺胯衫,頭上的純陽巾也換成了軟腳襆頭,腰裏係上了秦王李世民賞賜的銅銙蹀躞帶,上麵還係著李世民賜的那枚金刀子,那其實是把重才一兩的交股屈環狀鎏金鏨花銀剪刀,十分精美。


    “咱家地不少,也算是地主了,現在又有秦王殿下恩賜給你授永業田二十畝,口分田八十畝,我的官、勳永業田也按最高給授二百畝永業,這是特旨足授,一起三百畝呢。”


    “咱家原來有多少畝?”


    “阿耶安置時足授百畝,二十畝永業,八十畝口分,這也是元從禁軍的優待,之後阿耶的官人永業、勳官永業按最高給,也給了二百畝,加起來也是三百畝。”


    原來三百,現在又將分三百,其中還有五百二十畝是永業,這一家子種的了那麽多地?


    “輪耕休作,部份出租,部份自種,農忙的時候也請人。現在又增加三百畝,隻能出租,自己實在種不過來了。”懷義實話實說。


    懷義現在是九品的實職禁軍侍衛武官,武老爹是已退休的禁軍老軍官,雖說品級其實也不高,也就是個旅帥,本來這在諸衛府裏就從八品上,因為屯營是天子元從禁軍,屯營的旅帥與親王府旅帥一樣,都是跟下縣令相同的從七品下,勉強能穿綠色官袍。


    但不管怎麽說,武家也是官員之家,士農工商裏也列入士階層了,現在還有這麽多田地,這裏又是關中平原上,這未來生活起碼有保障。


    做個地主倒也不錯,逍遙輕閑嘛。


    一條河,一座橋,


    兩岸河坡上,幾十孔窯洞便是數十戶元從禁軍以及一些百姓的家,兩岸土牆一圍,留下兩座堡門,也是過橋的必經之門,於是便成了眼前這獨特的龍橋堡,若遇緊急,把兩岸的堡門一關,這座溝通三原縣南北的必經之橋,也就被這幾十戶禁軍給控製住了。


    河兩岸大片田地,都是在上遊引清峪河水通過分渠澆灌的良田,地主就是那些禁軍。


    河穀深有五六十米,寬近二百米,木製龍橋高約九丈,橋寬三丈,新橋沒有與兩岸齊平,而是架在河穀裏,距兩岸頂上還有十來丈高。


    河穀兩岸的禁軍窯洞,基本上是在橋麵那個高度開始修的,據說這是因為清峪河夏季洪水再大時,也不會超過橋麵,在這個高度以上的窯洞都很安全。


    “為何不直接在兩岸平地上修房蓋院,而是在河穀兩坡挖窯洞住啊?”懷玉覺得好歹也是天子元從禁軍,不少還是軍官,起碼也算是個地主了啊,他覺得弄個四合院肯定住的更舒適。


    “咱們當初安置落戶的時候,也沒那條件,撿原來現成窯洞隻要修修補補就能用,省事省力也節約錢財,修房蓋院既要石料更要木料,還要打坯夯築可不簡單咧,


    再說窯洞挺好,咱們在河東老家也是住窯洞啊,窯洞冬暖夏涼,還不用擔心雨天漏水冬天漏風,隻要收拾,住上一二百年都沒事,一般的房屋可不成。”


    河水清清,兩岸翠綠,坡上人家炊煙嫋嫋升起,滿是煙火氣息。


    “呃們迴來咧!”


    靠近南岸的堡門,懷義便迫不急待的放聲高喊,那興奮的聲音把幾隻晚歸的野鳥都給驚飛了。


    龍橋堡南門上一個人探出腦袋,“嚎啥捏?”


    “愣子,是你個瓜皮不?”懷義笑著喊道,話語裏十分親切。


    “你伢可是阿義迴來咧?”


    “還不快給你耶耶開門,出來牽馬。”


    堡門上的人被占了口頭便宜也不惱,反而十分興奮的就衝下來打開堡門迎接,“阿義,你伢咋奏迴來咧,你這番不是要當一整個六月麽?這才幾天宰迴來了?”一個長的有些結實粗壯的年輕人迎上來,當他看到懷義後麵還跟著好幾人,特別是程處默還帶著兩程家部曲高頭大馬的,趕緊湊到懷義身邊小聲道,“呃聽說長安不太平,屯營都出事了,你咋這時迴來,到底出啥事捏?”


    “迴家再說,你這橋丁當的咋樣?”


    “就在家門口上番當班守橋,輕閑的很,四番上下,一年也就當值三個月,多虧阿義你幫呃安排這色役,不用離家,還能免去正役雜徭哩。”


    “自家兄弟說這做啥,對了,這是二郎,你還記得不?”


    許二愣個頭不高,跟懷義卻是同齡,他爹也是河東來的元從禁軍,隻是他是家中老二,他爹受傷退伍後他大哥頂替接班,他如今也成丁了,也開始要服役納稅,武懷義之前幫他弄了個守橋的橋丁色役,倒是可以免去其它的正役雜瑤。


    “二郎?”二愣子看向懷玉,愣住,“懷玉?”


    “嗯,就是懷玉,呃給找迴來了。”懷義很欣慰。


    二愣子一把上來熊抱懷玉,那一身的汗臭加點狐臭,差點沒把懷玉熏暈過去,“二郎,你不記得二愣哥了,以前你天天跟在呃們後麵玩的啊?”


    “他以前的事都記不太清了。”懷義幫他解釋,“先迴家。”


    “嗯,先迴家。”


    二愣子家在河南岸坡,而懷義家在河北岸坡,二愣子十分興奮的幫忙牽騾提包,帶頭先下坡過橋,一過河就開始大聲的喊叫,“武伯武嬸,懷義迴來咧,還有懷玉,二郎也迴來咧!~”


    龍橋北岸,河北坡上,許多窯洞臨坡而挖錯落有致。此時黃昏時分,大多數村民已經勞作而歸,在窯洞外的院場上或乘涼,或是做些雜活,二愣子的大嗓門一下子把村民們吸引住了。


    老武家老二九年前過黃河風淩渡時落水大病然後被個道人帶走為徒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也知道武家一直在尋找這老二,可九年過去了,一點音信全無,也有傳聞說其實這娃早遭了劫沒了。


    “武家二郎迴來了!”


    消息如風一般迅速傳遍了龍橋南北岸。


    武家那五孔舊窯洞前,去年剛滿六十大壽的武士恪聞訊瘸著條腿連拐杖都顧不上,一瘸一拐就跑了出來。


    直衝到懷玉麵前停了下來,他左瞧右看,最後不由老淚縱橫,“是懷玉,真的是二郎迴來咧。”說著終於上前,一把摟住兒子。


    武懷玉沒躲,可那句阿耶卻一時叫不出口。


    懷義在旁邊對父親道,“阿耶,二郎這九年一直在終南山修道,隻是那年他病後把以前的事都忘記了,那老道也沒跟他說過,幸好這次我在終南山遇到他·····”


    武士恪聽後連聲道,“沒事,沒事,迴來了就好,不晚,婆姨,快出來,二郎真的迴來了。”


    “兒呀,你怎麽才迴來啊?這些年你哪去了啊?”一個老婦人從屋裏嚎哭著撲了出來,摟著懷玉仔仔細細的打量不肯放手。


    窯洞前的院場裏擠滿了圍觀的人,老武落淚,武柳氏更是放聲大哭,懷義在旁邊不時領個人上來見懷玉,這個是三郎,那個是大姐,那個是侄兒,那個是小妹,還有兩丫頭是外甥女,大姐的孩子,懷玉一時都吵懵了,也沒認清。


    老武家人挺多,村民們也非常熱情友善!


    武家人哭了又笑,笑著笑著又哭起來。


    “阿耶,呃去抓隻老母雞殺了給懷玉燉湯,接風洗塵咧。”一個頭上包著巾子的年輕婦人說道,懷玉隱約記得剛懷義說這是大姐玉娥。


    “殺隻雞哪夠,我去拉隻羊來宰了,今晚吃羊肉,大家都別走,一會喝羊肉湯!”老武眼睛抹了又抹,退到一邊對大家喊道,然後一瘸一拐的去抓羊。


    這個征戰過十來年的老軍伍,曾在死人堆裏摸爬滾的的老旅帥,撇過頭,“這咋又起風了,風沙大著捏,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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