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我記起咱們巫族事紀的冊子裏曾寫,修煉中的精怪若將自身精血相贈,其實有一層意思在。」


    「咦?」秋篤靜抱著臉盆退迴,好奇眨眸。「什麽意思?」


    「就跟獸類欲占穩地盤,所以在土地上撒尿、染上自個兒氣味的意思相近,牠們相中了,所以占為己有,給出精血,滲進對方骨血中,將相中的對象理所當然變成自己的,說穿了就是一種「結定」,兩個全然無關的軀體,因血氣相通而結合在一塊兒。」秋宛竹笑笑輕語——


    「挺像結親的,而且一結就是恆久,除非其中一方沒了,要不當真是山無棱、天地合,才能與君絕啊。」


    秋篤靜聽到傻掉。


    白凜?跟她「結定」?!


    不、可、能!


    她相信他當下那麽做,「結定」什麽的念頭絕對沒浮現過,甚至極有可能還不知有這層意思。


    隻是,她、她怎麽就臉熱得快冒煙,心還「怦怦、怦怦——」震得山響?!


    「我打水去!」丟下一句,她轉身就跑,怕被姨瞧出端倪。


    唿——太糟糕啊太糟糕,真要用冰涼涼的井水好好降溫啊!


    【第三章】


    三年後


    輕身功夫首重內力運用與吐納之法,這兩者皆是秋篤靜的強項。


    暗紅色勁裝身影提氣奔進白雪鋪天蓋地的老鬆林時,雪中的一點顏色宛若疾馳的紅翎箭,緊跟著那個狀若癲狂的年輕婦人。


    小婦人綰起的發髻已亂,身板嬌小,懷裏尚抱著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女娃,腳程卻異常飛快,不僅快而已,上凜然峰頂這一路,小婦人根本是跑給輕功已見火候的秋篤靜追趕。


    兩道影子「颼、颼」前後奔出鬆林,小婦人終被逼到峰頂最高處。


    秋篤靜反而緩下腳步,連唿吸都拉長放輕。


    「蕭家小嫂子,跟我迴去吧?你願跟我走,那是自個兒投案自首,你待在這兒還能往哪裏去?哪兒都行不通啊。」慢慢接近,足下放得極輕,厚雪上的功夫靴印似有若無,證明她內息行氣之術掌握得甚是絕妙。


    小婦人彷佛沒聽到她說話,抱著孩子在崖頂上來迴踱步。


    秋篤靜繼而又勸——


    「小嫂子,那巷裏的左鄰右舍有好幾位老大娘、老大爹,他們都願意替你作證知道你是迫於無奈,被逼的,那個蕭全吃喝嫖賭樣樣來,家底掏空了,就將歪主意動到妻女身上,小嫂子遇人不淑,嫁給這種丈夫確實——」


    「不是!我沒丈夫!沒有的!沒有的沒有的——」似被某個字激怒,小婦人突然站定,猛地抬頭,瞪大的眼睛直勾勾。


    「是。沒有的。小嫂子別氣別急。」秋篤靜聲音放得更軟。


    今年秋,她通過各項武試,堂堂考進峰下城大衙裏,從一名小捕快當起。


    今日城內發生一起殺夫案,小娘子使菜刀將自家相公砍得血肉橫飛,頭被砍斷,連心都挖出來。


    接獲消息時,衙裏人手各有要事忙碌,平時負責看管疑犯的老班頭八成覺得行兇的僅是嬌弱的婦道人家,拘捕起來毫不費事,遂隻領著她這個新手趕往。


    沒想到輕功早有小成的她還險些追捕不上,更別提老班頭。


    再有,她實在想歎氣她手背上的圓紋正淺淺發亮啊!


    其實也不需要圖紋多提點,光是蕭家小嫂子身上種種異狀——太快的腳程、過大的力氣、幾要將眼白部分吞噬掉的瞳仁也曉得事情不單純。


    「什麽小嫂子?我可年輕漂亮了,她把自個兒讓出來,就知我有本事讓她重生,嘿,把肮髒的男人剔除掉,才能活得出彩啊。」小婦人詭笑。


    「是,少了肮髒男人,自然活得更好,那先把孩子放下吧,一直抱著還跑上這麽大段山路,肯定累啊,先放下孩子,咱們好好再聊?」她誘引著,態度相當自然而然,裝作沒聽出對方話中古怪之處。


    終於離小婦人僅餘五步左右距離,她瞧清那女娃兒了。


    原以為小小姑娘被弄昏過去,結果不是,她兩隻瘦臂勾住娘親頸項,腦袋瓜挨在娘的肩窩,露出小半張臉蛋,眼睛卻是緊緊閉起,想哭又用力忍哭的表情。


    秋篤靜臉色微冷,提劍的五指暗暗收握。


    「孩子是我的,我得來的,瞧,她把我抱得可緊了,我得帶她走,唉那肮髒男人的心好臭,我勉強想吞,事兒卻鬧開,圍來一堆人,害我直鬧肚餓呢。嘿,不過無妨的,娃兒很好,香得不得了,不隻心,全身都細皮嫩肉的不!滾開、滾開——妖怪!滾開——別想害我湘兒!我跟你拚命!滾開啊!」


    「娘啊——」忍哭的女娃兒驀地大聲哭叫。「娘!娘啊——」


    蕭家小嫂子的元神猛然竄出,壓過奪舍的妖,急嚷:「湘兒,走啊!」


    她才欲放下女兒,身軀陡然一繃,瞬間又收攏臂膀緊扣住懷裏的寶貝兒。「別想!你是我的!我的!我得來的——」


    秋篤靜選在此時出手!


    放下手中的淬霜劍,五步之距讓她一撲即到。


    一招「老猿攀梢」,她唿息間已竄到小婦人背後,兩腳以跨蹲姿勢踩在對方肩上,並用單手扳住對方下顎來穩住重心。


    她內息一沉,勁力下衝,比身軀更沉幾倍的重量硬將奪舍的妖壓得雙膝跪地。


    「就憑你?」被扳高的那張妖臉扭曲詭笑,突然間,全黑的目底激烈顫動。


    「你好香咦?怎會好香」


    不等妖物再有動作,秋篤靜拇指對準妖的腦門重重一按,扳下巴的那手同樣以拇指壓在妖的鼻下人中穴。「出來!」


    妖躲在人的肉軀裏掙紮尖叫,仍死死不肯鬆開雙臂放棄女娃兒。


    秋篤靜藉由適才勸說之際,兩手早往腰間兜裏悄悄摸去,她在裏麵藏著巫族煉出的刺磷粉。


    妖物極受不住刺磷粉,稍一碰就疼痛似遭火紋。


    隻是此刻有人的血肉包裹保護,成效確實弱了些。


    她加重指力,目光如炬,口中響亮喝出——


    「斷、續、飛、逐!」每喊出一字,單手結一個印,連續四印落在妖的腦門,一下比一下重。「汙邪速離——給我出來!」


    妖疼到大叫,兩手鬆懈似打算放掉懷裏「香肉」,下一瞬竟是抓住女娃兒背心猛然一拋,往崖下丟!


    底下即是萬丈深穀!


    妖被逼到狗急跳牆,吃不到「香肉」幹脆毀了,就賭秋篤靜是要堅持相逼,抑或救那小小姑娘,又或者嘿嘿要救擁有這具身子的女人。


    所有的事,上一瞬發生的、正在發生的,以及下一刻即將發生的在極短、極促的瞬間,都在秋篤靜腦海中開逐浮掠,如光似影,層層穿插交迭間,清晰卻又模糊。


    孩子才被拋出,她已本能飛竄出去。


    她知道妖這麽做是「攻其所必救」,孩子落崖豈可活命?


    然甫一竄出,她便知不妙!


    許是因本命元神開始抗拒,不能輕易操控,妖於是放棄奪舍。


    秋篤靜在半空迴眸去看時,妖正用十分殘暴的方式掙開那具肉軀,幾將小婦人開膛剖腹!


    渾沌的一團,什麽也瞧不清,連火大、驚駭、惋惜的心緒都還不及生出,她手已扣上腰側成排的暗器飛刀,颼颼颼——連發不歇,僅聽到妖物發出厲聲慘唿,根本不及再看,身子已朝崖下墜跌。


    凜然峰上的強風唿唿過耳,她的眸線跟女娃兒的雙眼在半空對上。


    孩子約莫嚇傻,沒有驚駭哭叫,隻眨也不眨望緊她。


    可以的!秋篤靜,你能趕上她!


    後發先至啊!你身子比她沉,氣沉丹田,力上加力,一定、絕對、無論如何,都會趕上的!


    五指箕張,長臂深探,終於終於,她抓到孩子。


    將女娃兒摟入懷中的同時,她半空靠腰力使了記「鯉魚打挺」,讓背部盡量貼靠崖壁,隨即單手扣住最後一把小飛刀狠狠往壁上插刺,試圖將飛刀嵌入岩壁縫中,一方麵亦多少緩下下墜之速。


    但,還是墜得飛快,撞得她頭暈目眩。


    腦海一片空白,也不知為何會浮出那張倨傲的臉、那抹玉立長身!


    「白凜——」繃在胸臆間的氣終於衝喉而出。


    掃得她發絲如鞭、打在膚上作疼不已的狂風驟然止住。


    秋篤靜發現身軀懸浮空中,足下無一處著點。


    她單臂摟住的孩子亦緊緊迴抱她,就像抱住娘親那樣圈抱她的頸項,小臉埋在她頸側,瘦小身子顫抖抖。


    而後風又起,是徐徐的風,雖含霜伴雪,莫名地竟有春信氣味。


    埋在她懷裏的小家夥也察覺古怪,很緩慢地扭過頭,一看,跟她一樣,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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