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雨大,上山的路不通,餘鶴當時生了滿身濕疹,沒等到雨停,傅雲崢就帶著餘鶴坐上了飛往內蒙度假的飛機。


    未曾想,這一轉身,就是三年時光。


    *


    棲霞觀的香火很旺。


    在出國前,餘鶴還是想來這裏碰碰運氣,試試能不能遇見青山居士,和他麵對麵好好談一談。


    道觀建造在深山中,但並不寂靜。


    三清殿前,巨大銅鼎內插滿供香,焚香的味道極濃。


    香客拈香朝拜,青煙直上,隱入天際雲端,最高的供香將近兩米長,好像香信燒的足夠高就可以上達天聽,心想事成。


    燃的是香,燒的卻是芸芸眾生的欲望。


    道法自然,清靜無為,心有所求者不該來道觀,但香客並不在乎,他們想敘述的是自己的願,至於神明肯不肯聽,反倒不那麽重要了。


    飛鳥在天邊掠過,蟬鳴流水比香客更有道韻。


    在纏滿紅色綢帶的古樹下,餘鶴找到了賣蓮花燈的攤位。


    攤位前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道士,穿著青灰色道袍,也不知是不是傅聰林口中那個認識青山居士的道長。


    餘鶴拿起一盞七彩琉璃燈,問:“多少錢?”


    小道長雙手抱拳拱手,略微彎腰示意:“居士您好,這盞燈188元。”


    餘鶴付了錢:“道長,向您打聽一個人。”


    小道長:“您問誰?”


    餘鶴沒兜圈子:“有位青山居士最近是不是常來?我來找他。”


    小道長一點也不稀奇:“你也是來找他的?他今天還沒來。”


    餘鶴本就是來碰運氣的,沒碰上也算不上失望,隻是說了句:“那真是不巧了,他一般什麽時候來?”


    “說不好,我在棲霞觀四年了,就這一陣常見到他。”小道士把紅色的綢帶和圓珠筆遞給餘鶴,盡職盡責地賣蓮花燈:“綢帶寫好後掛古樹上,琉璃蓮花燈供在後殿,我們道觀很靈的,三清庇佑您心想事成。”


    餘鶴接過綢帶,並不知道該寫什麽,他來這兒又不是許願的,而且他也不知道該許什麽願。


    心中所求太多,反而不知該先求哪一樣。


    提起筆,餘鶴想在綢布上寫‘家宅安穩’四個字,希望青山居士能受到三清點撥,趕緊打消購買傅宅的意向。


    落筆之時,遠處傳來一聲鍾響。


    鍾聲沉靜悠遠,在乾坤穹宇間蕩開,聞之靈台頓生空明。


    在這陣陣鍾聲裏,餘鶴突然很想傅雲崢。


    宅院莊園,別墅球館都不是餘鶴的執念,他的執念隻有傅雲崢,傅雲崢不在,餘鶴需要這些外物鞏固迴憶,遙寄相思。


    他怕自己有一天會忘了傅雲崢。


    這兩年來,餘鶴刻意迴避自己去想傅雲崢,因為隻要一想,思念就像承載不住的水,內心深處溢流出來。


    他們已經兩年沒見麵了,傅雲崢昏迷的時候還有意識嗎?他會夢到自己嗎?


    隨著時間推移,餘鶴提到傅雲崢的次數越來越少,甚至不願聽人提起這個名字。


    很多人都因為時間淡漠了餘鶴對傅雲崢的思念,以為錢財、權力、地位分散了餘鶴的注意力,以為在餘鶴心中,傅雲崢已經不再那麽重要。


    畢竟分隔兩地已經是對愛情的極大考驗,而餘鶴麵對還是一個昏迷不醒的愛人。


    餘鶴不是不想提,他是不敢提。


    思念到極致,連聽到傅雲崢的名字都會坐立不安,心痛難當。


    筆握在手中,想說的話在心裏,紅綢上幹幹淨淨,餘鶴一字未落。


    心有千千言,想對傅雲崢說的話太多,怎麽落筆都寫不完。


    餘鶴閉目陳願:


    【我希望能順利出國見到傅雲崢,希望他安然無恙地醒來,希望他一如既往愛我。


    我很想他。】


    蓮花燈的生意很好,餘鶴許願的片刻工夫,又有好幾條簇新的紅絛掛在了古樹之上。


    新新舊舊的絲絛條條垂下,在風中飄蕩糾纏,承載著世人無窮無盡的希望與祈願。


    可要是許願能靈的話,這世間又何來那麽多意難平?


    對餘鶴有求必應的人不在三清殿,也不在棲霞觀,他遠在大洋彼岸,不知何時才能醒來。


    所愛遠隔萬裏山海,餘鶴的靈魂無處安放。


    倘若三清有靈,蒼天有道,為何偏要橫生波折?


    傅雲崢從不做惡事,卻也沒得到什麽好報,幾次受傷都是萬般兇險,可見運勢,原也不在求與不求。


    他就是在這裏磕破了頭,跪出了血,難道就能求得神明顯靈,把傅雲崢還給他嗎?


    與其在這裏求神問佛,不如把機票改簽到今天晚上,早點去見傅雲崢是真。


    餘鶴心無所依,轉身離去,把三清殿拋在了身後。


    小道士拽住餘鶴:“你忘了拿蓮花燈!”


    餘鶴迴身,拿起一盞琉璃燈,望著燈芯上幽幽躍動的火苗,也不知在問誰:“這蓮花燈真的靈嗎?”


    “當然靈了!”小道士指著古樹上垂下來的紅絛:“這些都是大家親手掛上的,不信你自己看!你要找的那個青山居士,這次迴來就是還願的,可見我們道館是靈的!”


    餘鶴攥緊手中的紅綢:“他有什麽願啊?想買觀雲山下那座宅子嗎?”


    小道士撓了撓頭:“不知道,不過他在後殿供了一盞平安燈,供了八年了!你看看別人都許了什麽願,也許一個,萬一三清正好聽見了呢?”


    古樹之下,山風輕撫,萬千紅絛隨風輕晃。


    餘鶴抬手捉住其中一根。


    正這時,綁在樹上紅絛鎖扣脫落,紅綢斷開,輕飄飄落在餘鶴掌心。


    心念微動,餘鶴在千萬根紅絛中獨取下這一條。


    紅綢上麵隻寫了四個字:


    【有花堪折。】


    餘鶴唿吸一頓,被這熟悉的快雪時晴體刺得雙目酸痛。


    翻過紅綢,背麵寫了一個‘崢’字,日期正是餘鶴與傅雲崢初遇的那一年!


    餘鶴心跳如擂,往事曆曆在目,翩然浮現在眼前。


    他低下頭,筆翰如流,天骨遒美的瘦金體落在大紅綢麵上,也是四個字:


    【陌上花開】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傅老板,你快迴來吧,我好想你。


    餘鶴愣愣地看著紅綢上的字,失神片刻,而後反身把兩根掛在一起。


    一新一舊兩根紅絛垂下來,在風中輕輕相撞。


    餘鶴望著兩根紅絛,冥冥中又信了因緣。


    這棲霞觀的三清確實有點東西,滿樹紅絛,偏偏傅雲崢當年留下的那根落在了餘鶴掌心。


    他們的緣分沒有盡!


    餘鶴突然生出許多信心,他問小道士:“那你們這裏卜卦在哪裏卜?”


    小道士說:“那看你要問什麽,學業、姻緣、仕途、交易、還是財運?”


    餘鶴答道:“尋人!”


    小道士低頭整理著被風吹亂的紅絛:“是找青山居士嗎?這不用卜卦,他最近經常來,你再等等,他總站在這棵樹下。”


    餘鶴說:“我不是......”


    小道士疑惑地看向餘鶴,一抬頭,正看見餘鶴身後的人。


    “我就說我們道觀很靈的!”


    小道士臉上露出雀躍神采,很高興地跟餘鶴說:“你不是要見青山居士嗎,他來了,你迴頭。”


    餘鶴迴頭,天地蒼茫,隔著萬千紅絛,他看見了傅雲崢。


    霎時間天地寂然,人海湮滅,萬物複生。


    歲月如流,千萬流年蕭蕭而過,棲霞觀的香火旺盛如故。


    萬裏長風終有歸處,餘鶴尋到了那片雲。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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