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發生什麽,他都希望餘鶴活下去。


    傅雲崢聲音低如耳語:“別怕,也別迴頭,你要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我會陪著你,我保證。身體隻是束縛靈魂的軀殼,我不會留在蒲山,我會和你一起迴去,相信我。”


    下雨了,空氣中全是泥土的味道。


    潮濕,泥濘。


    一滴水落在餘鶴麵前的草葉上,草葉被這滴水砸得一顫。


    雨水不會這麽燙。


    “我有點困了。”傅雲崢氣若遊絲:“小鶴,你把我放下吧,我想睡一會兒。”


    他們都知道‘睡一會兒’是什麽意思。


    餘鶴眼前模糊的幾乎看不清路,他壓抑著喉間的哽咽:“別睡,傅雲崢,還沒有到那個時候,我估計你的出血量,還沒有......還沒有到你可以睡的時候。”


    隻是現在沒有達到。


    傅雲崢和餘鶴都很清楚,不斷滲血的傷口就像一個倒轉的沙漏,裏麵的沙子總有流空流盡的時候。


    所以佛寺不是終點,就算到了佛寺,沒有及時的救援,結果也是一樣的。


    他們都不知道這條路的終點在哪裏。


    餘鶴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他說:“傅雲崢,你去哪兒我去哪兒,這事兒永遠沒有商量。”


    傅雲崢蹭了蹭餘鶴的發絲,仿佛用盡了一生的眷戀:“才說你長大了......怎麽又孩子氣......”


    “你要是睡著了,”餘鶴說:“我就挖個土坑把咱倆都埋進去,這叫生同衾死同穴。”


    傅雲崢眼前也模糊了,是過量失血產生的眩暈,也是因為湧出的眼淚。


    在和人談判這件事上,傅雲崢從來沒輸過,他洞悉人性的弱點,明確的知曉什麽話最能打動人,隻是他從來不舍得違背餘鶴的意願。


    但這次不行,他不能再順著餘鶴了。


    他必須用一個足夠有說服力的理由把餘鶴留在人間。


    傅雲崢說:“小鶴,別把我埋在緬北。”


    第148章


    頃刻間, 餘鶴的堅持潰敗如水。


    餘鶴咬緊牙關:“傅雲崢,你的心真狠。”


    傅雲崢輕笑一聲,沒再說話。


    餘鶴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會兒, 身後傅雲崢久久沒有迴應,唿吸幾近於無,全身的重量慢慢壓在餘鶴肩頭。


    那一刻, 餘鶴瞳孔微縮,頭皮發麻,硬是冒出一身冷汗,感覺身上的每一塊兒肌肉都在抽搐。


    他屏住唿吸, 僵硬著脖頸,極慢、極慢、極慢地偏過頭。


    直到發覺有道微弱唿吸打自己耳側,餘鶴才緩緩吐出噎在胸前的那口氣。


    “嚇死我了,”餘鶴用手背在眼皮上一抹,擦去流到掛在睫毛上的冷汗,喃喃自語:“隻是昏過去了, 沒有死,還有唿吸的。”


    餘鶴碎碎念叨, 神經兮兮地反複重複:“有唿吸的,有唿吸的, 隻是睡著了, 睡著了好, 睡著了好。”


    人在陷入睡眠時血液流速會降低, 身體機能的損耗也更下降,從某種意義上來來將, 昏迷是身體被迫開啟的自我保護機製。


    餘鶴壓低聲音,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你得堅持住傅雲崢, 你必須得堅持住,如果沒有你,我一步都不想走了......臥槽好渴啊,在河裏多喝點水好了......我想吃西瓜,冰鎮的,還有冰可樂,冰可樂最好喝了。”


    倘若傅雲崢醒著,他一定會告訴餘鶴渴就少說點話。


    可惜他已經失去了意識。


    沒人迴應餘鶴,餘鶴說得反倒更來勁兒了。


    他必須得說點什麽轉移注意力,否則他一秒鍾都堅持不下去了。


    快下雨了,樹林裏萬分靜謐得令人發瘋,沒有蟬鳴也沒有鳥叫,連綿的大山深處與世隔絕,狹長的山路仿佛沒有盡頭,除了踩過草葉的腳步聲,隻有餘鶴自己和自己說話的聲音。


    餘鶴一直覺得自己運氣尚可,可緬北這地方大抵是與他命裏犯衝,自打邁進緬北國境線就沒有一件順心的事兒。


    當豆大的雨點落在額角時,餘鶴毫不客氣地罵了句髒話。


    他媽的賊老天,這不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嗎?


    要是真趕上合風天氣,大風把樹都能給刮斷,他還怎麽趕路?


    真是見鬼了,雨季過去後,緬北明明連著好幾個大晴天,這雨早不下晚不下,怎麽偏偏今天下?


    緬北執掌雨水的神明就這麽不長眼,雷公電母龍王爺能不能管管他們啊,不能因為不再華國境內就不保佑我了吧。


    餘鶴罵罵咧咧地往前走,把能罵的能求的都在嘴上過了一遍,也不知是罵怕了誰還是真求到了哪尊神佛,從那一滴雨水後,居然再沒有一滴雨落下來。


    天空陰沉昏黃,烏雲越壓越低,分明醞釀著一場暴雨,將下不下的雨憋在雲層當中,好像漏出那麽一滴以後就硬生生忍住了傾盆而下的勢頭。


    否極泰來,餘鶴的壞運氣似乎終於耗盡,迎來了最終的逆轉。


    餘鶴繼續和傅雲崢抱怨:“你說這雨怎麽滴了兩滴就不下了呢?我真是服了,那剛才落在我頭上的是雨嗎,不會是知了滋的尿吧。”


    話音落下,整個樹林又陷入一片沉寂。


    很半天,身後地傅雲崢輕輕一動,迴了句:“你罵罵咧咧的,那麽兇,恨不能抄了神仙的家,這雨誰敢下啊。”


    聽見傅雲崢的聲音,餘鶴精神一震:“你不是睡著了嗎?怎麽聽見的?”


    傅雲崢聲音虛弱的近乎於無:“我聽見你罵我,就醒了。”


    餘鶴那會兒仗著傅雲崢聽不見,很放飛自我的說了許多話給自己打氣,這會兒聽傅雲崢聽見了,耳根發熱:“啊?你沒睡著啊?”


    比起睡著,傅雲崢更傾向於自己是短暫的陷入了昏迷,但餘鶴並不認同,一口咬定說傅雲崢隻是睡著了,傅雲崢也不跟餘鶴爭辯。


    他實在沒什麽力氣了,每說一句話都要從嗓子眼裏擠出來,連聲帶震動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發出微弱的氣音。


    大量失血的眩暈感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席卷,傷口處跳動著脹痛,遲來的疼痛密密麻麻,加壓止血的繃帶勒得他肋骨疼,每一次唿吸都要拚盡全力將空氣往肺裏抽,唿吸又帶動玻璃摩擦傷口,形成一種循環往複的無盡痛苦。


    傅雲崢從來沒覺得活下去是一件這麽困難的事情。


    他還有很多話想和餘鶴說,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也不知道還能說多少,傅雲崢不想浪費一個字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


    “我都聽見了。”傅雲崢的頭搭在餘鶴肩上,無力垂下,唇幾乎貼在餘鶴臉上:“你說我心狠手辣,無情無義......還說我要是死了,你就再也不理我了。”


    餘鶴沒想到傅雲崢連這段都聽見了,臉上一陣陣發燙,縮起肩膀矢口否認:“我沒說,你聽錯了吧。”


    傅雲崢輕輕“哦’了一聲:“那你也沒說迴國以後要把我關在房間裏......”傅雲崢臉皮還是薄,隱去了最關鍵的兩個字,頓了頓才說:“七天七夜?”


    餘鶴這會兒又跟個男子漢似的挺起胸膛,敢說敢當:“這話我說了。”


    傅雲崢趴在餘鶴背上,這個姿勢對一個外傷病人來說並不好受,每一步都受刑似的疼,傅雲崢竭盡全力保持清醒。


    他知道隻有他堅持下去,餘鶴才能堅持下去。


    顛簸加劇了身體上的疼痛。


    痛苦的煎熬中,每一秒都如此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傅雲崢的唇落在餘鶴耳側,低語道:“你把我放下吧,這樣不行。”


    餘鶴側過頭,臉頰在傅雲崢鼻尖上輕蹭:“怎麽不行?”


    傅雲崢低聲說:“太難受了,你知道是不可能的,就算到了佛寺,也不會有人能趕來救援......這兒太偏了。所以......是早晚的事兒,你自已走吧。”


    餘鶴的情緒已經近乎麻木。


    傅雲崢是一個很耐疼的人,餘鶴不敢想象是怎樣的痛苦能讓如此堅毅的傅雲崢心生放棄,說出‘太難受了’四個字。


    餘鶴沒迴答,沉默地往前走了幾十米:“傅老板,你要是太累,就再睡一會兒,我不吵你了。”


    傅雲崢閉上眼,唿吸間滿是從胸腔裏漫上來的鐵鏽味,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帶動鋼針紮進肺裏,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再次放輕唿吸:“這樣挺好的,我喜歡聽你說話。”


    潮熱天氣下,還背著個成年男人走山路,餘鶴脖頸後背早滲出一層熱汗,刺得身上又癢又痛。


    餘鶴對傅雲崢說:“等迴了國,我哪兒也不去了,就和你待在觀雲山,你也別去上班了,趕緊退休,錢是賺不完的,和我在觀雲山養老多好。就我們兩個人,像我剛來時那樣,也用不出門,成天在宅子裏也不無聊,去趟花園都算出差了。”


    傅雲崢靜靜聽著,想起什麽似的說:“對了,如果我真的......你迴去後,不必理會我那些親戚,無論誰拿出什麽要你簽,你都不要簽。”


    傅雲崢的身後事沒什麽可安排的。


    傅氏是一個龐大企業,就算他不在了,也總會在短暫的混亂之後選出領頭人。


    傅雲崢立過兩份遺囑,一份是在剛出車禍時立下,一份是後來有了餘鶴以後新改的。


    他年長於餘鶴,知道自己總是會比餘鶴先走,隻能多給餘鶴留些身外之物傍身,餘鶴很好養活,也沒有什麽燒錢的愛好,富貴一世其實並不需要太多錢財。


    可餘鶴又很容易被騙,所以要留出更多一部分財產作為容錯。


    傅雲崢立遺囑時把這部分金額添了又添,最終成為一個龐大驚人的數字,隻是分給餘鶴的多了,難免引來旁人眼紅,傅雲崢最了解傅家那些人,他很擔心自己不在了,餘鶴被傅家人欺負。


    他真正的親人不多,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餘鶴和他姐,他姐還有丈夫作為依靠,可餘鶴隻有他,他要不在了,餘鶴就隻剩一個人,傅雲崢是真舍不得。


    但生死的事誰能勝得了老天呢?


    傅雲崢語速很慢,他一句句交待餘鶴:“傅家人心眼多,你玩不過他們,我給你留的東西.......別被人騙走了。”


    餘鶴不知道傅雲崢為什麽總是要說這種話,他一點也不想聽。


    狹窄的山路上穿行而過,樹枝刮在餘鶴臉上,擦出一道道細細血印,顴骨處傷口被額角汗珠蟄得生疼。


    但沒有心口疼。


    餘鶴懶得躲,任由樹枝抽在身上,隻自顧自說自己的:“迴去以後,咱們給小野貓找個老婆吧,生一窩小貓,小貓再生小貓,我們就有好多好多貓了。”


    傅雲崢說:“傅家人都盼著家主死,可家主真死了,傅家定是會亂上一陣子,我爸死的時候就是這樣,幾家人在葬禮上吵吵鬧鬧,很煩......


    宣讀遺囑時,甚至會大打出手,平日裏光鮮亮麗西裝革履的先生太太,打起架和街邊的潑皮一樣,也是扯頭發拽衣服的,並沒有什麽其他高貴的打法,你到時候躲得遠點就是了,別叫他們掃著你。”


    餘鶴眼前一熱,視線又模糊了。


    傅雲崢身受重傷,瀕死之際,最擔心的事居然是怕餘鶴在他葬禮上挨欺負。


    傅雲崢語調平靜:“所以......你別去了,你要是想我,在哪兒想都一樣......水晶棺裏的人不是我,為了顯得人有氣色,還要塗脂抹粉的,也不好看。”


    傅雲崢有千言萬語想要交代,餘鶴則是半句也不想聽,隻說自己對未來歲月中幾十年長相廝守的憧憬。


    餘鶴從沒有這樣討厭傅雲崢,傅雲崢今天總是在講他不喜歡聽的話。


    他不想理會傅雲崢,默默低頭趕路,過了不知多久,餘鶴又忍不住說:“傅雲崢,你真討厭,我恨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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