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之後。


    長鬃烈馬,金鈴響脆,四月和公孫裘各乘一騎,並轡齊驅。


    就這樣,一個贏弱的嬌軀負著一個沉重的包袱,踏上了一條未知的、充滿了艱辛困苦的複仇之路。


    嶺南,冷鶴山莊。


    一名廚娘喜孜孜地跟另外一名廚娘閑聊,「王嬸兒,你聽說了嗎?杜總管今天在莊外的小山坡旁撿了一個小姑娘,瓜子臉,柳葉兒眉,粉雪似的小臉,那模樣兒招人喜歡得不得了!」


    「喲,是嗎?」王大嬸手腳麻利地抹著灶台,「杜總管是想留她下來做使喚丫頭嗎?」


    「這我可吃不準。」趕著賣弄消息的李大嬸搖搖頭。


    正說著,山莊裏的大總管杜先生施施然地踱了進來,他連正眼都沒看廚房裏的下人一眼,逕自向門口招唿:「進來啊,怕什麽羞?這裏可沒有吃人的大老虎。」


    喲,太陽可真是打西邊出來了,總管老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脾氣?


    王大嬸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李大嬸偷偷捅她的手肘,趁著杜總管背轉身,兩個人用眼神交流起來。


    隻見從門口輕輕地走進一抹嬌怯妍麗的身影,低垂著頭,腳步細碎,仿佛一陣風吹來,就得跑到天邊去把人撈迴來。


    「咳——」杜總管咳嗽一聲以示警戒,然後和顏悅色地拍拍那少女的肩,「抬起頭來吧,跟大夥兒見個麵,打聲招唿,往後他們就是你的夥伴啦!」


    在場所有人的下巴都差點脫臼,既為眼前少女的美貌,更為總管大人的反常舉止。


    大家的心裏無一例外地都在想:天啊,這真是平曰裏那個跟少莊主一樣冷得發硬的「臭饅頭」杜總管嗎?


    呃——臭饅頭是大家對他老人家的昵稱啦!


    「都閉上嘴巴,跟個簸箕一樣嘴張那麽大幹什麽?」目光一轉到麵前這些人身上,杜總管立即恢複了平曰的神情,冷冷地道:「我有件事情要宣布——」


    「總管大人,你隻管說,我們大夥兒都保證豎直了耳朵聽呢!誰要敢不直,我拽也要把它拽直嘍!」負責燒火的小丁立刻插嘴拍馬屁。


    「囉唆!」杜總管不悅地瞟他一眼,背負起雙手,目光像刷子一樣掃過每一個人,連一粒汙垢都沒漏下,「這個小姑娘名叫四月,八歲那年就父母雙亡、沒親沒故了,如今又流落到我們山莊外麵,要不是機緣巧合,剛巧被我發現,她恐怕就要餓死在這荒山野嶺了,而我呢——」


    杜總管況到這裏,下巴一抬,小丁察言觀色,趕緊把他那雙由於長年燒火而落下的烏雞爪子在同樣灰蒙蒙的衣衫上狠命搓了搓,然後從一旁的木板桌上端起一隻茶碗,畢恭畢敬地呈遞了上去。


    總管大人輕輕「嗯」了一聲,接過茶碗淺啜一口,方又慢條斯理地接著往下說道:「我憐她孤苦無親,身世飄零,所以暫時把她帶到山莊裏來,給她安排份差事,好歹有口飯聊以果腹嘛!」


    「總管心腸真好!」小丁適時地又跳出來繼續他的馬屁生涯。


    「是啊,總管心腸真好!」孰料王大嬸、李大嬸她們也在第二時間齊刷刷地跟著說道,聲調、語速、表情都幾乎一模一樣,整齊的就像出自一個人的口。


    場麵一時頗為壯觀。


    「好了好了,這是大家對我的謬讚,老夫可不敢當。」杜總管「謙遜」地擺了擺手,令人生畏的石灰臉上終於閃過一種叫「愉悅」的東西。


    他拉過四月,語氣鄭重地道:「四月丫頭以後就在廚房裏幫忙了,你們都得待她好好的,髒活、累活一概不許推給她,要是被我發現你們當中有誰暗地裏欺負她,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呃,至於她適合幹的活嘛,依我看——」


    杜總管轉頭在偌大的廚房坐四處打量,忽然指著一個裝滿了蔬菜的菜籃子,「就負責這些菜吧,平日裏就洗洗菜、摘摘菜,跟李嬸逛逛市集,還有照顧我們山莊裏的菜圃、果園。」


    好不容易等他說完,李大嬸立即接話,「總管,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這位四月姑娘的。」她從第一眼就打心眼裏喜歡這個美貌纖弱的小姑娘。


    「那就好。」杜總管略略點頭,然後轉身看向四月,「四月姑娘,對於老夫的安排,你覺得如何?」


    四月咬著牙,「撲通」一聲跪倒在杜總管的麵前,聲音哽咽道:「謝謝總管大人的救命之恩,四月這輩子做牛做馬也報答不完!」


    「這話嚴重了。」杜總管扶起她,「老夫子素為人雖好施恩,卻不望報,你隻管安安心心待在山莊裏便可。」


    他忽然眯起眼,若有所思地再次細細打量了麵前的嬌人兒半晌,才又道:「嗯,日後我若有用得著你的地方,自當差譴。」


    「是,四月全憑總管安排。」四月又乖巧地垂下頭。


    「嗯,甚好,甚好。」


    杜總管仿佛完成了一樁積久的心願一般,神情忽然舒緩得令周遭呆愣愣的眾人再次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


    杜總管沒吃錯藥吧?


    這到底演的是哪出戲啊?


    「好了,老夫有事不便多耽擱,你們都不可懈怠,各自散開幹活吧!」說罷,杜總管又背負起雙手,悠然自得地走了出去。


    「總管你老人家慢走——」打不死的萬年馬屁精小丁又趕緊竄到門口。


    外麵陽光明媚,聞著花香,聆聽著鳥語,杜總管暗地裏愉快地算計起了自己的心事。


    少莊主自小就癡迷劍術,性子又倔強冰冷,眼看著現在也長大了,可是對男女情事卻半點也不感興趣,這事兒不僅莊主和夫人暗暗發愁,就連他這個忠心耿耿的老家人也傷透了腦筋啊!


    嗯:這個叫四月的小姑娘不僅生得美貌,而且細巧溫柔,真是老天送到他們山莊外的一份禮物,待他尋個機會,把這女娃帶到少莊主麵前,看他會不會因此動了心……


    而廚房內,李大嬸和王大嬸則各人執起四月的一隻手,圍著她歡歡喜喜、親親熱熱地「好姑娘長、好姑娘短」地叫起來……


    月色幽涼。


    乳白色的、稀薄的夜霧在草地上緩緩地升起,帶著些微的寒氣浸潤了各色的香花甜草,偌大一個莊院此時已是寂靜一片,闋無人聲。除了門樓上亮著一盞幽淡如螢的角燈,四下裏再無其他光源。


    小軒窗,正梳妝。


    在最靠西邊的一間廂房內,正有一抹纖瘦的人影倚靠在窗邊,對著廊外的荷塘梳理自己全然披垂下來的長發。


    烏亮的青絲柔軟而順滑,梳弄的小手雪白晶瑩,在靜謐而潔的月光下看來,這是怎樣一幅令人心醉的畫麵啊,


    美麗的少女臉上卻很冷,帶著一絲茫然和不安。


    興許是自己狗屎運吧,四月感慨地想,居然這麽順利就讓她混進了冷鶴山莊。


    但轉念一想,從此以後,在她未完成報仇大計之前,自己和仇人就得生活在同一方天地裏,又不由得讓她難受起來,以至於玲瓏貝齒不由自主地緊咬住嬌唇,緊得幾乎沁出血珠來。


    這個山莊的少主人在她親眼目睹下殺了她的未婚夫婿,她怎能不恨!?


    我姓杜,單名一個仲字,你若是想報仇,盡管來找我。


    他冰冷傲慢的言語猶在耳畔時時縈繞,揮之不去,就像一條絲絲吐信的毒蛇,折磨得她痛楚不堪。


    「杜仲……」


    這兩個字已像用滾燙的鐵水澆鑄進她的心裏一般,大概這輩子再也不會磨滅。


    隻要她尚有喘息的一天,就會永遠記得這兩個字,記得這個名字背後所代表的那個人,記得他犯下的冷血罪行,


    報仇!她一定要報仇2


    四月跌跌撞撞地退迴到床邊,一屁股坐下,任由淚水湧出眼眶,沿著她弧度優美的粉頰滾落下來,浸濕了衾枕。


    月兒彎彎,遙掛天際,卻不知道在它的照耀下,大地上正在上演多少幕悲歡離合、恩怨情仇。


    天剛蒙蒙亮,廚房裏就忙碌開了。


    「快快,湯餃下鍋!」是王大嬸在催促負責包餃子的老莫。


    「燒兩把柴草,燜上約莫半盞茶的功夫,茶包和水晶糕就可以出籠了。」


    「白粥呢?老爺最喜歡的白粥呢?」


    「你這個白癡!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老爺不愛喝白粥,愛喝白粥的是二少爺!


    老爺隻喜歡海參湯,拎直了你的耳朵給我聽清楚,要上好的大烏參,燉得爛爛的烏參湯!」


    「湯餃皮黏鍋啦,快鏟一鏟!」


    「蟹粉小籠蒸好嘍,皮薄餡多——快,給老爺、夫人和二少爺、三小姐送去!」


    「哎喲,你這個不長眼的王八羔子,絆我幹什麽!?你小子是不是活膩啦?」


    「我呸!你這個油炸人精,別以為老子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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