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木偶一般立在船板上的黃衣少女,承認了確實是想要清都山水郎殺了她。可她並不想承認這三點。


    至少後麵兩點,她不想承認。


    她要是承認了,那她的這一生,又得卑微到什麽程度?


    她張了張口。她想要反駁。可試了幾次最後都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方才張開口,冰冷的雨水便從她的眉角順著慘白的臉龐流了進去;不知為何,無色無味的雨水在這一刻變得奇苦無比。


    清都山水郎的苦,是一種中藥似的苦。而黃衣少女的苦,卻比中藥還要苦。


    苦的勝過越王勾踐在臥薪時所嚐的膽!


    苦的讓黃衣少女連一個反駁的借口都找不到。


    坐在輪椅上的清都山水郎沉吟了一會,直到確定黃衣少女無力反駁時才說道:“你放心,你知曉這麽多不該知曉的秘密,又如此目無尊長的冒犯本山人,本山人自然是不會放過你;隻不過,並不是現在——”


    清都山水郎的口中如此說著,臉上卻沒有半點被冒犯的意思。


    他徹底恢複成原來的高人模樣,完全沒有去糾結被黃衣少女揭穿的秘密。


    他將沒有人能夠看透的目光從黃衣少女的背影上移開,無聲的轉向交織著狂風暴雨的夜幕中,若有所思道:“現在的你,還有大事未了。”


    黃衣少女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清都山水郎口中的大事指的是什麽事。


    她隻想清都山水郎馬上從她的麵前消失,或是直接了當的取了她的性命。


    她吞下流進口中的雨水,用一個比雨水還要冰冷的聲音道:“你若是想要附注在我身上的家族氣運,那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的好,我就算是死、就算是把它帶進黃土,自此永絕於世,也不會將它贈予任何人。尤其是你,尤其是你清都山水郎!”


    看向夜幕中的清都山水郎,無奈的笑了笑:“難道在你的心目中,除了附注在你身上的家族氣運,就沒有其它有意義的東西了嗎?本山人不妨告訴你,別說是本山人苦心積慮想要得到你家的氣運,就算是你五體投地的跪在本山人麵前,懇求著要本山人收下你家的運氣,本山人也不會多看一眼——”


    清都山水郎目光一收,重新迴落到黃衣少女的背影上:“本山人一早就說過,這一番去而複返,是為了幫你複仇。當然了,本山人也知道身為離氏後人的你,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本山人的。一是因為你所背負的仇,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的仇人絕不是一般人能夠對付得了的,你不相信這樣的好事會憑白無故降臨在你身上;二是因為你身上還賦有著,讓無數人都覬覦已久的不世命格,在你的心目中除了救了你一命的天涯淪落人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可以相信的人;三是因為說出這些話的,是曾經的雲夢山大弟子、如今的清都山水郎…”


    黃衣少女沒有答話。


    無論清都山水郎是不是已經徹底看透了她,無論清都山水郎抱著何種不為人知的打算,她都不想在說話了。


    她甚至都不想在聽見清都山水郎的聲音。


    隻是,她又不能不聽。她無法像閉上眼睛一樣將耳朵閉起來,也無力將清都山水郎趕下船去,就算是躲進船艙也還是可以聽見清都山水郎的聲音。她沒有辦法,隻能頂著暴雨立在原地,任由清都山水郎說著。


    清都山水郎的話還遠遠沒有說完。


    他看著黃衣少女的背影,繼續以一抹無奈的笑容道:“弑師叛道、貪生怕死、以腹黑著稱於世、尚且反複無常、害人無數,清都山水郎就是這麽一個不擇手段的無底線之人。這樣的一個人會無緣無故幫你複仇,確實如同奇聞,然而不管是如何質疑這個奇聞、否認這個奇聞,都阻擋不了這個奇聞的進程,因為奇聞發生之時,向來無人相信,本山人無端幫你複仇一事,亦無需你的相信…”


    麵色慘白的黃衣少女還是沒有答話。


    她在等。等清都山水郎把話說完,然後從眼前消失。


    卻不料,清都山水郎莫名把話鋒一轉,說道:“本山人不過是想做一個簡單的提醒,那就是你若想報得大仇,那就隻能將希望寄托於天涯淪落人身上,倘若連天涯淪落人都不能幫你複仇,那這天下間隻怕是再也難有為你複仇之人——”


    黃衣少女一直都在警告自己,不要在為清都山水郎的話所動,不能聽信清都山水郎的任何話,可她慘白的臉色卻還是在清都山水郎的這句話中有了變化。


    隻因清都山水郎又一次說中了黃衣少女的心中所想。隻因黃衣少女早就明白了這一點。


    隻因讓黃衣少女淪落至今時這般田地的罪魁禍首,不僅僅是一個禍亂天下、權傾朝野的奸臣,更是那昏庸無道、魚肉百姓的皇帝所為。黃衣少女要想完成複仇,就隻能是殺佞臣、誅昏君。


    試問如此艱難、如此渺茫的複仇,古往今來,有幾人做到過?


    能夠做到的人,可能一直都有,哪怕是當今天下也還有那麽幾位。譬如:龍虎山的那位天師,武當山的那位真人,誅仙城的那位武神,還有雲海間的那位劍仙。


    這些人物必定都是能夠做到的,可他們又怎麽可能這麽做呢?他們要是願意這麽做,當初就不會任由那一場殺戮視發生。


    在這個人世間,唯一有能力、又可能這麽做的人,也就隻有一個深諳名士之風的天涯淪落人了。


    倘若連天涯淪落人都無法為黃衣少女複仇…


    黃衣少女沒有在想下去。


    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不允許自己這麽想。


    她正想要喝斥清都山水郎,不要在說下去,可清都山水郎已經開口:“…然而,你不知道的是,淪落人此番現世,不管是前往江南誅殺皇帝,還是遠離九州漂浪江南,其處境都將陷入危機當中!”


    黃衣少女沒有喝斥。


    清都山水郎的這句話改變了她惶恐的情緒。


    她突然想笑。


    她忍了忍笑意,最後還是止不住的冷笑起來:“讓天涯淪落人陷入危機?你可別忘了,當年能於李愈之一較長短的神虛子也隻勝了天涯淪落人半招。”


    清都山水郎也笑了笑:“本山人知道你什麽意思,你覺得除了那兩位道門高人,以及某幾位怎麽老都老不死的怪物,這片天下已無淪落人的對手。本山人也不得不承認,若單以自身修為而論,淪落人在當今江湖確實立於頂峰的存在,但你應該知道,真正決人生死的宿命之戰,靠的不僅僅是自身修為,還有某些變數,某些陰謀、陽謀之類的小把戲。”


    黃衣少女的冷笑僵在了臉上。


    她隻聽到一半,便已笑不出來。


    清都山水郎接著道:“你可還記得,今日下午本山人未出一招一式,隻用口舌便亂了淪落人的心緒?你可還記得,那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殺出來的的作死小能手,以及從她袖子裏放出來的那條黑龍?本山人料想,身為名門之後的你,一定未曾主意到那條黑龍的不同之處,本山人隻說一點,那條黑龍是六爪之軀,常纏於某位人盡可夫的婦人之臂——”


    立在原地許久都沒有動的黃衣少女,無力的後退了兩步。


    口頭駭然的吐出一句話:“她是一簾春夢樓來的…”


    “你既已知道,那你應該慶幸,慶幸那條黑龍並未真正的發作,否則就算是淪落人也難以這麽輕易脫身。”


    清都山水郎轉過頭向風雷壁的方向看了看。


    他看到了時不時的亮光。也不知道那是刀光、劍光,還是閃電的光。


    清都山水郎看著那光歎了口氣,又向黃衣少女道:“這些都不過是今日所發生的事,如今都已經過去了,但是明日呢?明日又會發生什麽超出意料的事?這一點就連本山人都無法預測,不過有一點本山人卻十分確信,那便是在淪落人前往江南的途中每發生一種意外,其勝算便會少上一些。一是因為,那皇帝的所到之處,身邊定然少不了那兩個人;二是因為,淪落人已然人列為試功對象——”


    黃衣少女聽得“試功對象”四字,隻覺得連肉都開始狂跳起來。


    這人世間竟然還有人敢把天涯淪落人列為試功對象的?是天涯淪落人真的沒有威懾力了,還是如今的人太不知死?


    黃衣少女緩緩側過頭,問道:“你說的是誰?”


    “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


    黃衣少女又問道:“名字——”


    “求死。”


    清都山水郎搖著羽扇道:“人皆懼死,而她求死!”


    黃衣少女轉過身,沉聲道:“你說的是…你說的是冷豔宮的那個…”


    清都山水郎點頭:“不錯,就是她。”


    黃衣少女追問道:“她與天涯淪落人無冤無仇,為何要將天涯淪落人列為試功對象?”


    “因為,她煉成了永生不滅之體,有求死的資本。”


    黃衣少女心頭駭然。


    十有八九的人在聽到永生不滅之體幾個字都會駭然。


    清都山水郎道:“她也並非是一開始便將淪落人列為試功對象的,她是在等不到劍謫仙之後才將對象換成了淪落人。”


    “你是說,她原來的試功對象是劍謫仙?”


    黃衣少女有些難以置信。


    她無法想象要是什麽樣的一個人才會產生這麽狂妄的想法,還是說冷豔宮的那那位姥姥真的有一會劍謫仙和天涯淪落人的實力?若真是如此,那這個人還能稱之為人嗎?


    清都山水郎點著頭道:“不錯,她為了一會劍謫仙,不惜帶著顏如玉在指路山上苦等了三年,隻可惜她沒有等到。”


    “她已知道天涯淪落人的下落?”


    “若非你與淪落人走的快,隻怕在無歇酒肆時便已遇到了。”


    黃衣少女看著清都山水郎的眼睛,一點一點的沉積了下去。


    她記起眼中的這個人是以腹黑著稱於世的天下第二智者。為了天涯淪落人,更為了自己的複仇大計,她不得不忘記剛才對自己的警告,不得不放下對於眼前這個人的芥蒂。


    她問道:“要怎樣才能擺脫她?”


    清都山水郎神色如初,迴答道:“無法擺脫。”


    黃衣少女暗自心驚,失魂似的喃喃念道:“無法擺脫…無法擺脫…”


    突然,清都山水郎以羽扇掩住了半張臉,壓低了聲音道:“她已知道淪落人重迴九州的目的,隻需尋得那皇帝便可尋得淪落人,又如何能夠擺脫呢?”


    黃衣少女聽了這句話,隱隱發覺有些不對勁,連忙將心神一定,這才注意到麵前的清都山水郎以扇掩麵的樣子。


    黃衣少女看不到清都山水郎的下半張臉,隻能看到清都山水郎鼻梁以上的部分。


    她看到了清都山水郎的眼睛。


    那雙方才還英氣橫溢的眼睛,此刻正閃爍著陰狠淩厲的光。


    光裏藏著無數蛇蠍,讓人不寒而栗。


    黃衣少女猛然記起一件事。


    這件事讓她失去重心般的往後退。


    然後在讓她伸出手,指向清都山水郎,一字一句的咬著牙道:“是…是你…是你…將這個消息告訴我們的…”


    清都山水郎羽扇下的唇角,緩緩揚起,以一個事不關己的語氣說道:“本山人向來隻告訴人好的消息。”


    黃衣少女淚如雨下,嘶聲狂喊道:“清都山水郎,我與你素無瓜葛,你為什麽要害天涯淪落人,為什麽要摧毀我唯一的希望…”


    清都山水郎冷冷的笑著:“因為本山人,是個讀書人,本山人讀的那些書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本山人,一定要做一個樂於助人的人。”


    黃衣少女怒極、恨極、也絕望極。


    絕望的隻剩下一句:“你…你…你不是人…”


    清都山水郎不為所動,繼續冷笑道:“本山人是不是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複的了仇。你現在這個樣子,是想要放棄你的血海深仇,還是自知連續遇到求死姥姥、徐神翁、方笑後,就算是與神虛子齊名的天涯淪落人,也隻能以失敗而告終?”


    “你不就是想讓我報不了仇嗎?你不就是想讓我死嗎…”


    黃衣少女顫著腮幫,抬起頭向風雷壁的方向看去。


    風雷壁的方向不僅有狂風和驚雷,還有驟雨和閃電。


    大自然各種不可抑製的力量,在黃衣少女的眼中不停的交錯疊現。


    她仿佛看到了天涯淪落人。


    看到天涯淪落人先戰冷豔宮的求死姥姥,又戰本可成仙卻始終沒有成仙的徐神翁,最後再戰那位不笑古人、隻笑後生的方笑後。


    她看到天涯淪落人滿身血紅,看到天涯淪落人已然力竭,勝似燈枯。


    她聽見方笑後在一刀揮出後說了一句:“收手吧,天涯淪落人——”


    …


    黃衣少女沒有在看下去。


    她無意識的垂下頭,似是一朵嬌嫩的花再也難敵狂風暴雨的摧殘。


    她一步步的向船邊走,一字字的念道:“我…我去死就是了…我去死就是了…”


    清都山水郎看著黃衣少女踉踉蹌蹌的步伐,緩緩的放下掩在臉前的羽扇:“你以為你死了,淪落人就不會去往江南?你就可以阻止這一切?”


    船下的江水,黑白相映,澎湃洶湧。形似披著人皮外衣的魔鬼爪牙。


    黃衣少女離它們不過是縱身一躍的距離。


    “本山人說過,當奇聞發生之時,任何人都阻擋不了它的進程。”


    清都山水郎又一次看向風雷壁。


    風雷壁那方閃起的光亮已小了不少。


    清都山水郎迴過頭,向正好走到船邊的黃衣少女淡笑道:“不過,本山人並沒有說,不能改變它的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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