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問劍聲默默的看了看道人旁邊立著的郎中。郎中滿臉滄桑,氣勢內斂,似是經曆了無數不堪迴首的事故。


    問劍聲沒有看出郎中師出雲夢山墨家钜子的身份,隻在心頭估計著這郎中既然能和無名站在一起,想必不會是一個簡單人物。


    不會是簡單人物,也不會是太過厲害的人物。否則問劍聲怎麽可能會認不出來呢?


    問劍聲的目光迴到道人身上,習慣性的微垂著頭一掀唇角,冷笑道:“不過本劍銘還是想見識一下武當劍聖這個未逢敵手,是怎麽個未逢敵手法。”


    話一說完,問劍聲已消失在原地。


    他以劍指天,身影跟著名劍化作一道劍氣衝天而起,懸立在瓢潑冷雨的夜空中。


    手中的劍一改對陣燕青冥直來直去的情形,做出幾個詭異的劍式,一股幽綠氣焰立即自刺目的劍身生起。


    條條劍影從幽綠氣焰中幻出。一股與燕青冥方才牽動天地風雨差不了的劍氣,在夜雨裏漾成陣陣波紋。


    猶如微風吹過平湖,泛起漣漪。


    劍勢完全攀頂後,問劍聲凝劍意於心,以心念入劍意。將劍在身前不快不慢的劃出半個劍圈。


    半個劍圈一成,問劍聲的身後有無數道雪白的劍氣,亦展成一個半圓的劍弧。


    問劍聲真氣盡提,勝過剛才一般全力以赴。對燕青冥時,他真正全力以赴的隻出過一劍,但這道人他必須招招全力以赴。


    燕青冥剛才的一戰勝在劍意,敗在根基。而這道人和燕青冥不一樣,這道人是兼兩者於一身,要劍意有劍意,要根基有根基,十分卓絕。


    甚至可以說是由深不可測的根基生出的劍意。所以這道人才能成為“武當劍聖”,才能脫穎而出,以一身道修的劍術與“淩虛劍首”李劍詩共享盛名。


    問劍聲自知他的劍境尚不及無名,唯有全力以赴才有取勝之機。否則隻需三招他便將敗下陣來。


    問劍聲的身形微微顫動。


    墜有千鈞之力的劍尖往前輕探,身後的雪白劍氣繚舞而出,在夜雨中鋪成一個漩渦般的劍眼,一抹幽綠氣焰正處當中,向著立在傻人街盡頭屋簷上的道人激射出去。


    被人尊為“武當劍聖”的快劍無名神色複雜。


    他今夜隻不過是從昆侖山與好友論道歸來,恰巧路過洛陽城而已。卻不料遇到了一場這樣的變故。


    他在看見天涯淪落人出現在洛水之上時,就預料到今夜會有人血灑洛陽城。


    他在趕來無歇酒肆之前,就已知道必然會有一場血戰。


    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插手這一場江湖恩怨。


    他以“無名”為名,便是為了謹遵先師教誨,時刻提起自己要潛心修道,不涉江湖之事,不爭無謂之名。


    哪怕是知道燕青冥陷入致命的危機中,他也還在猶豫,遲遲沒有出手。


    他深知這個江湖一旦步入,就不會有退路;那些恩怨一旦染上,便是無止無休。


    這將成為修道之人最大的阻礙。


    隻是,在他猶豫之時,他見到了已裝瘋賣傻二十年的郎中。師出雲夢山的郎中,讓他想到了那位智能天縱的墨家钜子。


    墨家钜子臨死前的那一卦,說是為卜江南氣運走向,實際則是不忍見金陵玉氏慘遭滅門之劫,為了給金陵少主辟出一條生路。讓金陵少主得以活下去。


    墨家钜子付出的代價是遭天譴而死。


    無名一想到這裏,不禁愴然。


    金陵少主天生道心,能夢遊春秋兩千年,著實天賦異稟,千年無一。可這俠骨丹心意氣絕倫的幽州少主,好像也不差。


    五大名門中僅存的一顆碩果,又怎能任人如此輕易地從自己麵前摘下呢?


    修道者之所以選擇修道,真的像李愈之認為的那樣,隻是為了參透天地,習的移山倒海之法,悟的長生不死之身嗎?


    一心隻想籍籍無名潛心修道的道人,立在屋簷上的瓢潑冷雨中。任由冷雨落下。


    可一身無念自發的浩然真氣,卻將雨水消逝於無形。讓雨水近不了身,濕不了衣。


    無名似是悟到了什麽。


    亦似是在堅定有違師命、有違初衷的決心,搖頭念道:“不是,不是,這不是道——”


    問劍聲的劍氣已激射開來,距離不過五六丈。無名依然沒有出手。


    無名眉頭深鎖,抬頭看向隻有電光在閃的天際。這片蒼天之下的朗朗乾坤,竟是變成了這般烏雲壓頂、萬鬼欲出的景象。


    電光連連映在抬起頭的無名道人臉上。


    無名的目光中流露出哀傷之色。


    雙唇微微張動,痛聲吟道:“既是修道四十年,當撥雲霧見青天!”


    “恩師,弟子去了——”


    一聲去了,道盡無奈。


    沒有人知道他要去哪裏,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將一改閑隱了四十年的道心,步入那沒有歸期、沒有盡頭的江湖之中。


    背上的桃木劍即刻顫動低鳴。


    無名右手作劍指一伸,桃木劍應聲出鞘,落於指間;繼而化指為掌,以掌心抵住桃木劍柄,輕輕一推,迎向同劍一起撲來的問劍聲。


    桃木劍振鳴而去,迎上了問劍聲的雪白劍眼。兩股劍氣相撞的瞬間,似雷霆電光般噴薄的劍氣照亮了整條傻人街。


    也照亮了無名和問劍聲的眉目。


    轟然一聲震響從兩劍相撞處傳出。問劍聲身影後翻,淩空退出兩丈遠;而無名則是紋絲不動。


    雪白的劍光中,幽綠氣焰在起,在夜雨中旋繞兩圈之後與劍影虛實而一。問劍聲一伸右手,閃著幽綠氣焰的劍落迴了他的手中。


    問劍聲絲毫不怠慢,身影往上之衝,直壓無名頭頂。如惡鷹獵食俯衝而降,劍勢瞬時急下,口頭大喝一聲:“六欲斬!”


    問劍聲幽綠氣焰的長劍明明隻出了一招,可分化出來的六道劍氣卻截然不同。


    那劍氣或如子夜高歌,或如苦酒入腸,或如哀泣喜極,或如黯然銷魂。人世間諸多七情六欲,皆被裹挾在這一劍當中。


    六道劍氣,道道如潮。向那立在屋簷上的道人斬落。


    從桃木劍上散出來的金光聖氣,照出無名立在問劍聲劍下的淡影。無名劍指一動,桃木劍上的金光聖氣,瞬時化作巨浪氣牆護在四周。


    “人心當靜,何誤於七情六欲乎?”


    無名歎息。


    袍袖一卷,問劍聲由人性中的七情六欲顯化的劍意被頃刻洗去。


    空留其勢。


    問劍聲心頭被無名輕描淡寫之姿震懾,麵上卻不改色。


    他現在的這一番出手,其真實目的並不是要和這位武當劍聖單打獨鬥到你死我活。


    那種事關生死的孤身決戰,難逃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局麵。輕易不願受死的問劍聲可不會這麽做,就算要做也是由他人當先鋒,打頭陣。


    問劍聲沒有令其他人合攻,獨自猝然出招,是想親自試一試這位武當劍聖的根基與修為,看看自己和這位與“淩虛劍首”李劍詩齊名的武當劍聖還有多大的差距。


    李劍詩一向深居淺出,深藏不露。他一直沒機會和李劍詩切磋。


    他覺得自己與這位武當劍聖的差距,應該就是他與李劍詩的差距;就算不完全準確,也相差無幾,否則無名與李劍詩又為何要齊名呢?


    問劍聲隻餘劍勢的劍招未有半點遲疑,依然筆直斬落。


    撕風扯雨,頃刻便至。


    金綠兩色劍氣下的兩劍,劍尖死死抵緊。利器發出的尖銳聲音似能刺透耳膜。


    充沛至極的力量從無名頭頂壓下,但無名雙足始終沒有動過一下,舉手之間亦是全無滯相。


    能得武當劍聖之名,又豈是浪得虛名?


    問劍聲咬緊牙關,身子一擰,迴劍換式,在喝一聲:“斷欲斬!”


    上一招是六欲,這一招是斷欲。


    這一招“斷欲”傲世絕塵,本是不世名招,可問劍聲不僅深陷江湖恩怨當中,還是無數江湖恩怨的始作俑者,根本沒有達到斷欲的境界。發揮不出這一招該有的威力。


    不用無名費力破解,已是空有其形的招式。


    坐在酒肆中的天涯淪落人對問劍聲與無名的激鬥視若不見,隻遠遠的看向燕青冥。


    當天涯淪落人聽見武當劍聖仰天說出那句“恩師,弟子去了”時,天涯淪落人連燕青冥都不在看。


    天涯淪落人對這個為了九皇子而不惜冒著喪命之險來到這裏的綠衣少年頗為欣賞。


    他為殺九皇子而來,可他直到現在都沒有出手。他若出手,又還有問劍聲什麽事?


    他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因為燕青冥的寧死不屈才沒有出手。他可以確定的是,他有救燕青冥之心。


    哪怕是燕青冥不肯向他屈服,不肯和他站在一起,不肯支持他殺九皇子,他也還是想著要救燕青冥。


    燕青冥這樣的人,不該為了一個趙家人而死。更不該死在問劍聲的手中。


    如今那出自武當山的快劍無名既然已決定要救燕青冥,天涯淪落人也沒必要在看燕青冥。


    他倒了一碗酒,一口喝了。看向在方狄拚死護衛下,才得以活到現在的九皇子。


    天涯淪落人心頭有了一些變化。


    那些變化很微妙,還不可思議,連天涯淪落人自己都深感意外。


    他忽然問道:“趙家小兒,你可知這天下間,為何會有天涯淪落人?”


    被刀光劍影團團包圍的九皇子,像被甄善良和賈仁義圍攻的虞允文一樣渾身是血。


    咬牙苦戰的方狄氣勢已頹,氣喘籲籲。九皇子深陷殺機當中,憑著自身習得的幾套劍術,在天生的驚人臂力維持下且戰且顧。


    聽得天涯淪落人這麽一問,揚聲答道:“當然是朝政頹喪,世道昏庸,百姓無法安居樂業,能人無法以慰平生,才致使天子間有人生於水深火熱當中,流離失所…”


    天涯淪落人青紗下的目光乍然一沉。


    他聽見的不僅是九皇子趙德基的話,還聽見了一些由遠而近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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