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靈進屋看到他,因剛進門就知道他來了,故神色沒有露出異常,倒是衛晏洵對嶽樓飛道:“伯父說的話,我都明白了,我跟淺靈說幾句話可好?”


    嶽樓飛緩緩點頭,衛晏洵走到淺靈跟前,眼睛盯著她,像在暗示什麽。


    淺靈沒有多話,隨他走了出去,兩人就站在庭前的桂樹下對望,衛晏洵先一步開了口:


    “你與姬殊白的事,還未告訴你爹吧?”


    淺靈輕吸了一口氣:“你想如何?”


    衛晏洵搖頭:“沒想如何,如果這是你的選擇,如果你心意不改,我隻會為你高興。”


    “但是嶽伯父心裏還沒過那一關,我適才與他說了幾句話,聽他言語之間,仍對伯母充滿懷念,也對你看得緊,恐此時還不宜把你們的事說與他知道。”


    淺靈瞥了屋中一眼,心裏微酸。


    爹爹聽進了她的話,卻是矯枉過正,每每總在她跟前假裝開心、假裝輕鬆,可是轉過身後,還是會默默傷感,捏著娘親的簪子發呆。


    她自己是用了十多年光陰來消解滅門的仇痛,因而爹爹的失而複得,她隻有無盡的驚喜;而爹爹不一樣,他或許設想過天人永隔,但想的也是自己先走,從未料到他一走,家裏就出了那等慘劇。


    淺靈咽下喉頭的酸苦之意,因心情不佳,聲音也弱下來:“我明白。”


    衛晏洵又道:“昨日父皇找宗正寺要了一份宗親子弟的名籍,我探聽了幾分,父皇似乎有意給你一個恩典,想把你許配給閑散的宗親。”


    淺靈倏然瞪大眼:“不!”


    衛晏洵把手放在她肩上:“知道你不願意,我已經想了法子打消父皇念頭了。雖你現在已不在禦前,但身份也已經天翻地覆,父皇並非一定要幹涉你的婚事,可若你的夫婿身份特殊,他還是會出手。”


    換句話說,她與姬殊白,過不了禎和帝這一關。


    淺靈有些頭疼。難道禎和帝在一日,她與姬殊白就不能明目張膽?即便他將來辭官了,也不能?


    若真如此,她與姬殊白豈不是走上了爹爹和阿娘的老路?


    “我知道了,多謝告知。”


    衛晏洵忽然走近一步,淺靈嗅到他身上的龍涎香,退了一步,拿眼看他。


    衛晏洵道:“淺靈,有句話我再說一次,我永遠不會傷害你,即便這輩子無緣,我也會把你當作妹妹一樣看待。姬殊白若是可托付之人,我絕無二話。”


    可若他居心叵測,意圖利用淺靈,天下絕不容他!


    淺靈不知他話裏還有一半未盡之意,以為他是示好,便搖了搖頭:“不必了。”


    遲來的妥協,與勢利有何分別?她不想要。


    不過衛晏洵倒是提醒了她,她要為將來做打算了。


    除夕那夜,她與姬殊白相互交付了一切,但更多是情動使然,事後細細想來,實在有些魯莽衝動了,他們都未曾好好想過後麵該如何走下去。


    寶座上現在是禎和帝,以後可能是衛晏洵,父子倆一脈相承,都是霸道至極,掌控欲極強的本性。


    淺靈心事沉了幾分,也不想說出來叫嶽樓飛為她煩憂,便在嶽樓飛麵前粉飾太平,私底下迴了姬殊白一封信,讓最近少見麵,婚約也晚一些再說。


    嶽樓飛這頭則是聽了衛晏洵之言,沒有找淺靈問話,而是問了幾個下人,知道兩人之間確實有過來往,便去信一封到了永國公府,說姬殊白已經年長,該成家了,讓他當祖父的多留心,等婚事定下,當叔公的一定包個大紅包捧場。


    當年兩人還在朝堂的時候,嶽樓飛玩心眼就玩不過姬丞英,這樣直白的話,他如何品不出什麽意思?


    他當即喊來姬殊白,問他是怎麽一迴事。


    “你悄悄喜歡淺靈了?”


    姬丞英開門見山地問,姬殊白掃了信上的內容,胸膛裏的高懸的心重重跌了下去。


    姬殊白靜了一瞬,然後問:“祖父,不可以嗎?”


    姬丞英便重重歎了一口,望著屋中的十二花神刺繡屏風出神。


    他的院落古樸沉靜,每一樣陳設都彰顯著主人穩重內斂的品位,唯獨這麵屏風配色鮮亮、花樣舒展活潑,這是剛成親時,妻子言氏親手繡的,一直留到現在。


    他的死訊傳迴來沒兩年,言氏也撒手而去,他尚且悲涼難過,何況嶽樓飛了。


    姬丞英拍了拍身邊的錦墩,招唿道:“坐。”


    姬殊白知道他要開始講道理了,心裏不樂意,也隻好坐下。


    姬丞英拍了拍他的肩,硬實又堅韌,他的孫兒,終於也長大成人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更不必說淺靈那孩子著實叫人心疼喜歡。若能迴到十年前,祖父一定把這門親事定下來,但是現在淺靈手裏握著魁濟,與定王口頭互稱過兄妹,背後還有洛重河站著這一員猛將,且她在禦前待過,陛下清楚她的才幹幾何。姬家已經足夠顯眼,陛下不會放心把這樣一個人嫁入我們姬家的。”


    “不說陛下,信國公也不會同意的。老嶽這個人,從年輕開始便是通透又明白,他背後無家族,什麽都得靠自己一個人拚一個人闖,但凡與朝堂相關,他永遠繃著一根弦,誰要捧他誰要踩他,他都寵辱不驚。他要保護他的女兒,是不會同意把女兒嫁入到這麽大一個家族裏的。”


    姬殊白立刻道:“誰說要她嫁進來了?祖父,嶽家凋零,有我們姬家之過,嶽氏忠骨錚錚,不可無後,我入贅便是了,左右姬家子子孫孫無窮多,不缺我一個。”


    “咳咳咳……”


    姬丞英被嗆到,重重地咳起來,要把肺都咳出來。


    姬殊白連忙為他拍背撫胸,又倒了一盞潤嗓的茶。


    “你……你……”


    姬丞英終於緩過來,鬆老的眼皮夾著淚,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孫兒。


    “世上男兒多重臉麵,看不出來啊,你這小子,竟然這樣……癡情?”


    姬丞英屬實是想不到,自己的孫子,永國公府金貴的公子哥兒,居然能主動說出入贅的話來。


    姬殊白被這樣調侃,也沒有麵紅耳赤,反而愈發坦然。


    “孫兒遊曆多年,見過大千世界,心自然更寬些,莫說入贅,就是一妻多夫,我在民間也是看過的。嫁娶之言,無非是一家之中要有一個主心骨的權力在,若是女子品行才能皆能擔得起,男兒退居後方又如何呢?”


    “祖父,孫兒一出生便什麽都有,因此別無所求,這些年一直懶散逍遙,不求上進。唯獨淺靈,孫兒是真心喜歡她,想與她共度餘生。”


    “一家之姓,不宜同出幾位高官,孫兒知道陛下起用我隻是權宜之計,待事過境遷,無論我做得好與不好,都會被撤職,這也正中孫兒下懷,孫兒打算辭官之後,就與淺靈一起迴揚州的。”


    他說得起勁,掏心窩子的話都出來了,姬丞英聽出不對來,驚道:“你的意思是,淺靈也中意你。”


    姬殊白揚唇一笑,麵似楊柳拂風:“我們兩情相悅。”


    姬丞英看著自家孫兒,跟看到個花孔雀一樣,酸倒了牙。


    “兩情相悅是好,但也要看行不行得通,老嶽可不中意你。”


    姬殊白道:“嶽父……嶽伯父愛女心切,自然考得多些,孫兒會努力表現,讓他接受我。祖父,父親母親若再提起我的婚事,要勞煩祖父替孫兒推諉一二。”


    “可以是可以,但你與淺靈還不可議親,如今朝堂要對抗內鬼反賊,不能在這個時候讓陛下把我們姬家也盯上。”


    “孫兒明白。”


    姬殊白侍奉姬丞英歇下,迴屋之後便收到了淺靈的來信。


    信很簡單,隻說暫時不要見麵。


    姬殊白盯著那幾個字,像看不夠似的,時而彎眼,時而皺眉。


    給他送這麽簡短的信,往好了想,是熟稔;往壞了想,是疏離。


    上次見麵,兩人默契地沒有提那些不愉快之事,相處得也算融洽。可傷疤就是傷疤,不把心病除了,那一夜的海誓山盟,就成空話了。


    姬殊白想著,窗台撲棱棱一聲,一隻飛鴿衝了進來,落在書案的筆架山上,鮮紅的喙部輕啄羽毛。


    姬殊白取下抓上的竹筒,字條展開隻有幾個字:


    後夏駙馬兵權被分。


    姬殊白把字條燒掉,躍上屋梁,把一個小瓦罐取了下來。


    這個小玩意,從南仡國拿迴來之後就已經藏在他這裏,已經藏了快三年了。


    另一個瓦罐碎後,龍曼陰公主重病,至今沒有好轉,淳王以駙馬的身份侍候在側,取得了龍曼陰的信任,把龍曼陰的所有人脈勢力都掌握在了手裏。


    而被後夏王看重的,作為未來國君人選培養的三個宗親子侄,在淳王的設計下互相攻訐,已經倒台了兩個,此消彼長,剩下一人正值風頭最盛的時候,囂張地奪了本屬於龍曼陰的一部分兵權。


    而淳王黃雀在後,正在找機會,把他徹底拉下來,蠶食掉最後一個人的勢力。


    是時候了。


    姬殊白舉起瓦罐,鬆手之後,瓦罐直直落下,碰得粉碎,地上燒起一灘藍色的火焰,片刻之後,火焰消失了。


    千裏之外的後夏國王宮,喪鍾敲了三下,後夏王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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