禎和帝端坐在高位上,欲打些官腔,但殿中無人,他恍然記起盛年時期的鎮國大將軍,雄姿英發,孔武有力。


    而今,嶽樓飛已經蒼老了許多。


    場麵話忽然就說不出口了。


    禎和帝微微一歎:“淺靈都已跟你說了吧?卿是明白人,怎會不懂朕的考慮呢?”


    嶽樓飛道:“是,陛下的手裏有天下,有子民千千萬萬,但是,臣隻有女兒了。”


    他入世於朝政最混亂多艱、黨爭最尖銳激烈的時期,真刀真槍的仗打了無數,高官厚祿卻未曾收獲幾何,他在前線收複一城,後方就有人丟一城。


    在最年富力強的年歲裏,他極盡全力守過這個天下,卻沒有守住他的家人。


    軀裏軀外,都吹刮著風雪,冰寒刺骨,他早就沒有心力再去為憂國憂民了。


    禎和帝站起來,走到他跟前去。


    “嶽愛卿,朕會給你、給淺靈一個交代,故國風光好,你迴去安歇幾日,好好陪一陪女兒吧。”


    從勤政殿出來,淺靈陪著嶽樓飛在宮中慢慢走著,滿目的雕欄玉砌、錦繡花團。


    嶽樓飛有些譏諷:“十二年過去了,物是人非,這宮裏倒是越來越好了。”


    時光流逝,現在蒼涼的隻剩下了他。


    淺靈輕聲道:“阿爹,你還有我。”


    “是啊,幸好還有靈兒。”


    嶽樓飛摸著她的頭,心口不知為何沉沉一痛,恍似真的經曆過萬念俱灰、無可留戀之痛一般,他低聲喃喃:


    “要是連你都沒了,為父該怎麽辦……”


    淺靈一愣:“爹爹剛剛說什麽?”


    嶽樓飛反應過來,忙道:“沒有,爹渾說了。”


    他是糊塗了,怎麽會想到女兒死呢?


    因這一瞬間的念頭,嶽樓飛心情變得極差,淺靈看在眼中,隻當他是才見過禎和帝,有些疲累了,便連忙驅車迴府,安置嶽樓飛好生睡了一覺。


    翌日父女倆便動身,要去謝台拜祭齊瑞津。


    才出門便看見衛晏洵騎在馬上,似乎已經久等,翻身下來給嶽樓飛作了一個小輩的禮節。


    “大將軍,聽說你們今日要去拜祭義父,我特來相送。”


    嶽樓飛看著眼前的後生,一時沒有說話。


    他已經知道了定王與女兒的牽係,但他就這一個女兒,如果可以,他不想與皇家扯上半點關係。


    “定王的心意,老臣心領了,”嶽樓飛道,“隻是老臣才迴來,想要心靜,靈兒陪我去就行了。”


    衛晏洵道:“謝台正在修葺,有諸多不便之處,我帶你們進去,便利一些。”


    他執意如此,嶽樓飛也無法推辭,索性由得他去。


    因嶽樓飛和姬丞英生還,禎和帝已經下令,把他們的祠堂改作公祠。嶽樓飛略掃過一眼後,沒興致看石碑上的歌功頌德,直往公祠裏去。


    趁著嶽樓飛沒注意的工夫,衛晏洵把淺靈拉到一旁說話。


    “你做什麽?”


    衛晏洵看淺靈眼睛微微紅腫,想必這兩日必是流多了淚,他心裏微微抽痛,抬起手來,想摸一摸她的臉,淺靈卻一下子避開了,後退了幾步。


    “你要做什麽?”她道,“衛晏洵,我已經不是那個無父無母的小可憐了,你放規矩些。”


    衛晏洵一滯:“我從未這麽看待過你。”


    “但你卻這麽做了。”


    “淺靈,我從未有輕視、傷害你的意思。”


    他是心疼她啊,尤其在知道她身世,甚至更知道她前世的下場之後,越發覺得哪怕是看起來風水平順的今生,也是來得異常驚險。


    他甚至想,如果前世他能把所有的相信與精力,分給淺靈一點,她是不是就不會死得那樣慘?


    淺靈背過身去:“我阿爹還在裏麵,衛晏洵,別讓我煩。”


    她說完便邁進公祠,陪嶽樓飛上完香,正欲離開,轉過身便撞上姬丞英和姬殊白祖孫二人。


    淺靈與姬殊白對上目光,碰了一瞬,便低下眼去,姬丞英先道:“本想去上門拜訪,聽說你們不在,便猜到你們來這了。”


    嶽樓飛想到亡妻,想到元鈞一家三口,心裏又是一陣痛,當下也不願搭理姬丞英,淡漠地說:“已拜完了,這便走了,你們隨意。”


    姬丞英歎了一口,低聲下氣:“老嶽,我大錯特錯了。這件事,是我,是我們姬家對不起你們。”


    嶽樓飛道:“我現在沒有心情聽這些,你說再多,我的夫人也無法複生,我的女兒這些年受過的苦,也消除不掉了。”


    他知道不能全怪在姬丞英頭上,畢竟最終的決定是自己做下的,可看到如此家人凋零至此,他無法不遷怒。


    姬殊白見狀,立刻道:“祖父,那邊有個歇腳的亭子,不妨去那裏坐著說話。”


    人往人來的,姬丞英也覺不能自在說話,便勸嶽樓飛一起去。


    嶽樓飛不想理他,但姬丞英從年輕起便是個鐵齒銅牙厚臉皮的,愣是把嶽樓飛拉上,在亭中坐了。


    “我知道你還生我的氣,但我來不是來求你原諒的。”


    姬丞英摳著自己的手背,在極北留下的凍瘡,又開始癢得厲害,但他仍然很冷靜,一字一句道:


    “過去的錯,我已經無法挽迴,我永遠含愧於你,隻是還有小靈兒,你總要想想她的未來。”


    “她還這麽年輕,手裏又捏著叫無數人垂涎覬覦的財富,可想而知往後餘生,必然多生紛擾。我彌補不了她的過去,卻可以保障她的將來,永國公府,我們姬家,太原姬氏,可以永遠做淺靈的後盾。”


    姬丞英又補了一句:“你若不放心,我可以讓懷謹認淺靈作幹妹妹,將來無論遇到什麽不好的,他一定為淺靈出頭……”


    姬殊白執著茶壺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茶水哐當,蕩濺出來,潑向淺靈。


    他立刻挺掌一擋,把滾燙的茶水全部劈在茶桌之外,半滴水沒有落到其他人身上。


    “小子有失穩重,叫世伯見笑了。”


    姬殊白溫和地給嶽樓飛賠禮,姬丞英笑了兩聲,道:“叫什麽世伯,你爹才叫大將軍世伯,你該叫叔公。”


    姬殊白難以啟齒,目光隱晦地瞟了淺靈一眼,見她目視下方,一言不發。


    姬丞英和嶽樓飛沒發現兩人的不對勁,繼續交談說話。


    姬殊白倒好了茶水,看淺靈依然不看自己,隻盯著茶水發呆,心裏暗暗急躁,想了想,便借著桌台遮掩,伸腳過去。


    淺靈猝不及防地,右腳腳踝被勾了一下,心裏一驚,本以為是野貓,哪知那東西還不走,一直在她小腿邊輕輕磨蹭著。


    嶽樓飛的腳就在兩人中間,淺靈沒想到他這樣大膽。


    心裏一著惱,淺靈不客氣地踩下去,茶桌被她頂了一下,杯盤亂跳,把嶽樓飛都嚇了一跳。


    姬殊白立刻坐端正,嶽樓飛則連忙問:


    “靈兒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他還把女兒當作五歲小孩,差點想抱過來哄。


    淺靈兩頰微微發著溫:“沒什麽,剛剛有隻野貓在桌底,驚了我一下,現在跑了。”


    嶽樓飛更心疼她了。


    小時候女兒招貓逗狗,鬥雞攆鵝,天不怕地不怕的,怎麽大了反而怕貓了?定然是這些年孤苦伶仃,被嚇壞了。


    “好,不怕啊,咱馬上迴家了。”


    嶽樓飛哄了幾句,轉頭對姬丞英道:“你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但不必了。陛下已經答應會給我一個說法,我且等著便是。”


    又過了幾日,大宛使臣使命完成,使團離開了京城。


    他們前腳剛走,後腳宮中的旨意便下來了。


    嶽樓飛為國征戰多年,勞苦功高,更蒙受不白之冤,困頓塞外,擢封為信國公,食邑三千戶,將軍夫人華明春則追封一品誥命,淺靈晉封為郡主。


    國公爵位可世襲,念在嶽樓飛無子,其榮寵俸祿,將來便由淺靈及其子孫承襲。


    除此之外,朝廷的賞賜流水般送進齊宅,宮人送了整整一日方送完全。


    榮賞過後,便是責罰。


    薑琢君、趙躍恩將仇報,戕害信國公一家老小,念在趙躍為從犯,且有功於朝,革去官職,廢為庶人。


    薑琢君乃主犯,當予以重懲,安鄉伯府削爵抄家,夷三族,流放三千裏,至於薑琢君本人,罪大惡極,雖死不足以抵罪,罰作糞夫,終生以在拾糞度日。


    所謂三族,便包括了妻族在內,因此林蕙及其母族無一人能幸免,禎和帝當日便派出了神禦軍,把包括林蕙之父,前淮南轉運使林雲海在內的林家一幹人等,全部捉拿歸案。


    在追查的過程中,還起底了林家不少見得人見不得人的陰私齷齪,禎和帝鐵血手腕,相關人等全部辦了個幹幹淨淨。


    源源不斷的消息傳進耳中,淺靈終於嗅出了味來。


    懲處薑家的時候快刀斬亂麻,利落得很,一刀下去,便不再管了,反倒是對林家,越挖越深,越挖越大,現如今,已經牽扯出幾樁別的案子,涉及到與林家非親族的其他三姓家族了。


    禎和帝分明是借發落薑家,要剜去淳王的一塊大肉,既是削除勢力,也是要把淳王逼上梁山,讓他早些下手。


    這也是他故意借欽天監之言,不再讓她進入勤政殿的原因。


    他要撤掉自己的一半圍欄,以身作誘了。


    淺靈想通了,帝王自有自己的計劃,她不插手就是。


    棲月道:“姑娘,下旨當日,薑家人就被流放上路了,薑家大房二房記恨薑琢君牽累他們,因此發泄在薑少謙身上,把他掐死了,聽說薑少謙全身上下,沒一處好皮。”


    “知道了。”


    薑氏自家的恩恩怨怨,與她無關。


    “還有一件事。”


    “什麽?”


    “那位薑側妃,沒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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