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育之恩大過天,救命之恩更是無以為報,那些溺於噩夢的孤苦歲月裏,她是真的把陳小娥當成了自己的娘。


    女兒是他的命,嶽樓飛便要道謝,陳小娥哪裏敢當,連連擺手不敢受,末了摸摸自己的臉,向淺靈擠眼睛:


    “二寶,這麽看來,我倒像跟你一輩的啊。”


    淺靈挽抱著嶽樓飛的胳膊,淺淺微笑:“娘本來就年輕。”


    陳小娥高興了,張羅著要給他們做一頓團圓飯,又喊喬大寶樊樂來見見長輩。


    嶽樓飛勉強應付過,便迫不及待要跟淺靈說話。


    他哪裏顧得上別的,一去十二載,迴來時家已巨變,他如何能不問個清清楚楚!


    “靈兒,你告訴爹爹,爹爹不在的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娘又是怎麽了?你又遇到了什麽?”


    淺靈沒有可瞞的,父女倆說了一宿的話,在世上唯一與她有血脈牽連之人麵前,淺靈哭得像個孩子。


    與齊宅的悲歡交集不同,另一邊姬丞英被歡歡喜喜地迎迴了永國公府。


    因天色已晚,讓在永章的所有族人都來見不太現實,便隻喊齊了府中所有小輩,讓他們一個個給姬丞英磕頭。


    從前的奶包子一個個都長大成人,讀書的讀書,成家的成家,立業的立業,姬丞英又覺欣慰,然後又很快被一股心酸與愧疚代替。


    永國公府置了一場豐盛的家宴,全家不分男女老少,一起坐在一處用飯,觥籌交錯,一直到了夜裏,姬丞英麵露疲憊,姬懷謹和姬殊白一起,扶他迴去屋中。


    自己的爹自己明白,姬懷謹看出姬丞英有心事,姬殊白心思更透亮,問道:“祖父,您在想嶽大將軍嗎?”


    姬丞英抬起頭,看著屋頂,眼中略有薄光。


    “我對不起老嶽,今生今世,我都贖不清對他的歉疚了。”


    姬懷謹奉了一杯茶,輕聲問:“父親,當年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姬丞英握著茶杯,卻並不喝,隻是看著白瓷上的山水花紋,一瞬間仿佛又迴到了十二年前,清渭城的草堂前,他與嶽樓飛的久別重逢……


    “老嶽,你可真能藏啊,竟然躲到這兒來,可知道我打聽了多少人,才摸到你的住處來呢?”


    嶽樓飛穿著一身布衣短打,抬手給他倒了杯茶。


    “你既知我在躲,為何還要找來?”嶽樓飛說話不客氣,“我現在最不想見的,就是你們這些官場的老油子。喝了茶便走吧,別再來了,你個醉心仕途的姬狐狸。”


    他仍是笑:“我是姬狐狸,你便是嶽老狼,最善獵殺大家夥,狐狼攜手,何愁不成事?”


    “我已是白丁一介,你有事找別人去。”


    “不不不,這件事隻有你嶽樓飛能做,旁人都不能。”他說,“聖上有意禦駕親征,征伐赤突,我也領了使命,這件事必須你來參與。”


    他說完便歎了一口,語重心長地,與嶽樓飛推心置腹。


    “老嶽,我知道你這些年的報國之心,已經叫朝令夕改、詭計多端、變化無常的官場權鬥冷得差不多,但今時不同往日,聖上已經收攏大權,一言九鼎,不再是被薛氏挾製的傀儡了。”


    “今上雖稱不上仁君,卻是雄主,這些年,他轟轟烈烈做了許多事,此次更意在邊境安寧,大靖四望無敵。他很看重你,知道你以往在邊關吃了多少苦楚暗虧,更清楚你的忠心與抱負,你若能再次出山,必然能成一番千秋功業啊。”


    他苦口婆心勸了許多,嶽樓飛隻是望著虛空,無奈地出聲。


    “姬相。”


    聲音裏似有輕微的歎息。


    “我六十了。”


    “我知道,我不過比你小一點,今年也五十七了。”


    他舒朗而笑:“但年歲又算得了什麽呢?‘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我一介文人,尚且身子硬朗,何況嶽兄呢?我可記得,你可是能單手舉鼎的神人啊。”


    嶽樓飛露出一絲淺笑:“我若與你一般,兒孫已經長成,族親繁茂,不愁後路,我當然也可以撒手不管,隨自己‘壯心不已’去。”


    “你未至五十就已經當了祖父,我卻五十五歲才有了自己的孩兒,我女兒今年才五歲,天真爛漫,稚嫩無比,女娃娃一天一個樣子,叫我怎麽忍心離開她那麽久?”


    嶽樓飛說起愛女,滿臉的柔慈無奈,他頓時好奇:“你竟有千金了?怎不叫我看看?”


    嶽樓飛站起來,說了句稍等,便往屋裏去,片刻便出來了,懷裏還抱著個睡眼惺忪的女童。


    女兒雖幼,但眉眼靈秀無比,粉妝玉琢,一身嬌憨之氣。一隻手揉眼睛,另一隻手握著一顆碩大的葡萄。


    他口中“哎唷哎唷”,不由自主站起來,伸脖子細細看著,又接過去嗎,也抱了一抱。


    女童有些認生,但沒有鬧,隻是緊緊地盯著自己的爹,懵懂又乖巧。


    “多好的孩子,這麽丁點大就跟我兒一輩了!”他笑道,“怪道你樂不思蜀,果真玉雪可愛,是隨了娘的吧?”


    嶽樓飛切了一聲,抱孩子搶迴去,兩指捏開一顆花生喂進女兒嘴裏,小聲叮囑著:


    “乖乖靈兒,嚼細了才咽,別囫圇吞了,啊。”


    女童聽話,小嘴嘟起來細細地嚼。他看著可愛,也剝了幾粒瓜子仁給她。


    女童小手接過了,然後仰起頭,看看自個兒爹,又看看他,似乎在對比什麽,然後便脆生生地對他道:“謝謝阿伯。”


    嶽樓飛哈哈笑了:“乖乖覺得你生得比我老!”


    嶽樓飛這會兒半點沒有了一代雄將殺伐狠厲的樣子,反而俯身做了一個老父,輕手輕腳抱著孩子,緩緩地拍撫,輕輕地哼唱,動作熟練無比。


    他生了五個兒女,內孫外孫更多,卻自問做不到嶽樓飛這樣,頓時感喟無比。


    “你今日,真叫我開了眼界了。”


    嶽樓飛望著睡著的女兒,溫柔地笑。


    “我老來得子,最怕的就是自己走得早,海爾無可依靠,因此春娘懷孕的時候,我心裏暗盼是個男孩,將來能少受些欺負。”


    “可當真生出了女孩兒,我又覺得,什麽兒子不兒子的,我這女兒,給個神仙都不換!”


    他道:“既然這麽好,將來交給哪家都不放心,不妨我那些個孫兒,你挑一個做未來女婿?”


    嶽樓飛皺眉:“孫兒女婿的,豈不知亂了輩分,不要!”


    “怎麽不要?知根知底的多好。”


    “萬一我女兒不喜歡你孫兒呢?”嶽樓飛說,“何況永章無處不紛爭,我隻盼她一輩子平平安安,衣食無憂,便足夠了。”


    “你剛剛也說,怕孩子要受欺負,你何不趁這個機會,拚一把功勳,求陛下給你女兒封個郡主,這樣你百年以後,也有朝廷護著她呀。”


    “這……”


    嶽樓飛有些動搖了。


    他繼續道:“你可以不為抱負,不為大靖,乃至不為百姓,但總要為自己的女兒想一想吧。”


    嶽樓飛默想著,良久以後,才給了他一聲迴應:


    “好,我去。”


    ……


    往事便是如此,姬丞英愧疚欲死。


    “我倒不如死在大宛,這輩子,我永遠都對不起老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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