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月色,淺靈順利來到後院東首的藥房。藥房走水後還沒修繕,陳年木料散發出的梅雨潮味裏夾雜著縷縷焦臭。


    她拿出一個火折子並一截蠟燭,點亮後小心地照著地上。原來貼牆放置的架子已經焚毀,七零八碎塌在地上,餘下一層厚厚的塵土與灰燼。


    東走五步,北走十步……


    她拂開地上的塵土,伸手尋摸著磚縫,試了幾迴,竟絲毫不動。


    淺靈微微擰眉,重新觀察地磚排布,又細細琢磨一迴,再次找尋,竟真的叫她在幾塊磚之間找到了一條暗縫。


    沿縫抬起,糙硬的磚石彼此摩擦,發出沉悶的轟響,上下分離,底下果真出現了一個黑黢黢的洞口。


    淺靈沒有猶豫,舉著火燭拾級而下。


    黑暗如巨獸吞噬了她,淺靈舉著燭火照明,瞥見暗室的牆上有幾盞壁燈,遂引火燭一一點燃,逐麵牆亮了起來。


    橘黃的光亮中,微小的灰塵閃著細光飛舞,朦朧之間,淺靈看到三麵牆堆滿了紙書簡牘,各式抄目密密麻麻垂下來,清楚地記著每一卷的綱目提要。


    書架之外,三張大方桌連成一個長桌,並幾把掛滿蛛絲的木椅,長桌上除了少許已經變了樣的藥材,便是亂亂的一堆草紙。


    淺靈將書架瀏覽了一迴,見上麵皆是醫道相關的書目。心動了幾迴,仍是丟開手去,轉而翻閱起桌上的紙堆。


    紙上所錄皆是研究病症的草稿,淺靈從紙堆中抽出一本醫案,從最後麵翻起,終於找到禎和二十四年八月的數個病例。


    “徐陂,滁州人,三十八歲,八月初三滁州官衙移交至此。筋脈斷近半,兩股有齧痕,無毒象。置於西廂,每三時辰探問一迴。陂之父母屍首存於義莊,一叟一嫗,筋脈盡斷,不似以往所見之恐水症狀。”


    “八月二十。陂存息微弱,死脈之相。”


    “八月二十一。屍首腐朽,骨烏,蓋毒矣。”


    後麵近兩個月的記錄十分簡略,或記錄用藥增減的隻言片語,或一個字都沒有落下。


    淺靈琢磨著醫案上的字句,一邊快速地把紙堆分類,果真叫她找出了一遝用藥奇詭且互有進退的草方,似乎是針對某一種病症反複草擬的處方。


    淺靈自生下來就聞著草藥味,於醫藥一道也算天賦異稟,可她竟然一時看不明白這方子的藥理和針對病症。


    燈油已盡,壁燈滅了兩盞,餘者僅存一點火星子將滅未滅。淺靈將草方疊好,和醫案一起卷了放入懷中,方吹滅了壁燈,端著蠟燭退出了暗室。


    藥房依舊伸手不見五指,隻有門口那方寸之地,淡淡籠上一片蒼白的月光。


    淺靈合上地磚,正要吹滅蠟燭,忽見昏昏火光映照之下,積土上隱約有一串並不屬於她的腳印。


    她的身體僵住了。


    腳印延綿到她身後的黑暗中,那裏隱隱綽綽,似有一個人影森森然立著,如鬼如魅。


    咚!


    淺靈驟然舉起蠟燭狠狠擲去,火光熄滅的同時,她向門口飛奔而去。


    後背襲來一陣冷風,旋即一隻手從她肩頭掠過,狠狠地反扣住了她的咽喉。


    淺靈被迫後仰,腳尖點地被往後拖,一截硬物骨碌碌滾到她的腳邊,卻是那滅掉的蠟燭。


    “你是什麽人?來這有何目的?”


    一個男聲在頭頂響起,似穿風竹林娑娑而響,深遠低沉,但略顯纖薄,聽得出是個十分年輕的男子。


    淺靈掙了幾下,竟紋絲不動。


    這一刻,她猛然記起幼時,阿爹的義子、她的大哥元鈞是習武之人,他喜歡逗弄她,一次單手拿起一段柴火相問:


    “靈兒猜猜,這裏有幾片柴火?”


    淺靈無論怎麽看,那都是一截完整未劈開的木頭。元鈞一笑,把木頭遞過來,她剛抱入懷,便裂成整整齊齊、厚薄相當的幾片。


    後來他再讓她猜,無論她猜多少片,柴火永遠會比她說的數目多出一片來。


    “這叫內力,能以柔克剛,是義父教的。靈兒快快長大,大哥把這一身武藝全部教給你!”


    扣在頸間的大手雖並未用十分力道,但彎曲的指節深蓄著一股勁兒,似乎隻要稍稍一扭,她的喉管便能如那木頭一樣碎成幾片。


    這是個習武之人。


    淺靈無比清晰地確認這一點。


    “說話。”


    那人催促了一句,語調冷冷淡淡,卻不減危險氣息。


    淺靈抿嘴,心思千轉之間,開口道:“我……我在黑市接的差事,雇主讓我今晚過來,放一顆迷香,事成便能得十兩銀子。”


    她大喘氣地說完,男子又問:“還讓你做什麽?”


    “雇主說,如果有人潛入被迷倒,就摘下他身上可印證身份的信物,交給他。”


    “你可親眼見到了雇主?”


    “不曾。”


    “你怎知醫堂地下有暗室?也是雇主告訴你的?”


    淺靈低低嗯了一聲。


    “懷中所藏何物?”


    “沒什麽,”淺靈手心發涼,脊背微微繃直,“隻是一些醫書,我聽說華氏醫派有名,想著他們的遺作,或許能換些錢。”


    “拿出來。”


    淺靈杵著沒動,男子淡淡地問:“要我搜身?”


    她停頓少時,隻好把醫案掏了出來。


    黑燈瞎火的,男子接過去也看不見,隻是收了起來,然後低下頭,在她頸後道:


    “你一直壓著聲音與我說話,是怕被我找出來?你是住在附近的人?”


    話音未落,他已扯下淺靈兜帽,帶著她走向門口,似乎想借月色看清楚她的長相。


    淺靈扭了兩下,離門還有幾步之遙,突然揚手,一團粉末從袖中傾灑出,細如塵埃,無孔不入。


    身後那人躲了一躲,扣住她脖頸的大手鬆開了,淺靈趁機掙脫,快速奔向門外。


    外麵烏雲蔽月,瀉下的光又冷又黯,隻模模糊糊勾出條樓閣輪廓,但淺靈對這樣的庭院布局很熟悉,很快跑到了內院。


    耳邊一陣疾風唿嘯而過,緊接著左肩被抓住了,力道之大,壓得她幾乎把青磚地都踩陷下去。


    他把她翻轉過來,按在牆上。


    “你信不信,即便你逃過了今夜,我亦能掘地三尺將你找出來?”


    淺靈的脊背摩擦著粗糲的牆麵,此刻她與兇徒麵對麵,月亮卻不巧地躲進了雲層,她看不清對方麵容,隻知道身量頗高,周身縈繞著一縷極淡的鬆木合香,幽幽淡香令這劍拔弩張的黑夜也平添兩分安詳。


    她垂下手,身體疲軟下來,低聲示弱:“我已經什麽都說了。”


    說話間,一根細如發絲的銀針從袖中滑至食指與中指之間,她屈指一彈,拋出一線微光星子,準確無誤地刺入男子的頸側。


    壓在肩頭的力道如閉閘之洪瞬間斷流,麵前人似乎睜大了眼,隨即修長的身形仿佛被雪壓折了的青竹,咚地倒在了地上。


    淺靈站直,揉了揉肩膀。


    何止是他要查她,她也要弄清楚此人跟華氏滅門案有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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