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珠的祭日是在四月,所以柳姒用過早膳,便出坊尋了個有水的地方,請人為她做了場法事。


    等迴到絲織坊,無意中撞見一個人。


    趕巧的是,那人也在燃燭燒紙。


    看著那人熟悉的側臉,柳姒出聲喚她:“淑姐姐,你這是?”


    正在燒紙的周淑轉頭,看見是她後忙擦了擦淚站起身來遮掩笑道:“湖娘。”


    柳姒低問:“淑姐姐是在祭拜誰麽?”


    聞言,周淑神情落寞:“是我的姐妹。”


    她每月隻離坊迴家看望幼妹一次,因此今日便在坊中尋了個地方簡單祭拜。


    這種事柳姒自然也不好多問,於是添了把紙作完揖後,才與她搭話。


    “話說,我還不知道淑姐姐是哪裏人氏呢?”


    周淑迴她:“我老家是靈州的。”


    “靈州?”柳姒好奇,“那為何會來姑臧?”


    對此周淑似乎不欲多言:“家中出了些變故,幾經輾轉才來了涼州生活。”


    柳姒想起周淑是去年入坊,孤身一人來到姑臧,能在絲織坊做到如今位置,自是厲害,於是她誇讚。


    “淑姐姐不過入坊一年,就已能夠教授我們這些新來的,著實令我欽佩。”


    周淑聞言有些羞澀:“往年的織娘都是要學個三年才會教新來的織娘,我才學了一年,勉強會些簡單的,沒什麽厲害。”


    柳姒好奇:“為何是三年?”


    周淑解釋:“絲織坊三年才招一次織娘,都是上一屆教授新一屆,可不就是要學個三年嘛?”


    “三年?那為何今年又招了織娘?”柳姒不解。


    “往年確實是三年一招,可今年不知為何,說是坊中織娘人手不夠,就破格多招了。”


    人手不夠?柳姒疑惑。


    去年坊中有四百九十三名織娘也依舊人手不足嗎?


    柳姒突然想起她昨日看的那本有關織娘的名錄。


    等等!


    今年同她一起進坊的織娘有三十五個,那這麽說,如今坊中所有織娘該是五百二十八名。


    可她明明記得昨日那名錄上寫著,如今坊中織娘隻有五百零七名。


    那剩下的二十一個織娘呢?


    她們去哪兒了?


    謝晏說絲織坊或與沙風怪一案有關……


    想到此處,她旁敲側擊問。


    “我聽說之前有織娘被沙風怪卷走了,可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人手不夠的?”


    卻見周淑搖頭:“我也不知,但應當不是。畢竟當初被風怪卷走的織娘隻有一個,所以不可能是因為這個。”


    周淑說的應當就是謝晏所說的失蹤的音娘了。


    柳姒又問:“坊中除了被風怪卷走的織娘外,便再沒有其他的織娘失蹤或者離開絲織坊嗎?”


    周淑仍是搖頭:“未聽說過。”


    見她也不曉得其中隱情,柳姒便轉了話茬。


    將近晌午,柳姒迴了謝晏的寢屋。


    彼時謝晏正坐在案前翻閱案簿,眼見她迴來後,起身上前接過她手中的竹籃子,問道:“你去哪兒了?我找你不見,問了謝三他也不曉得。”


    因著謝迅的原因,柳姒並不想在他麵前提起喬珠,於是隨意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


    “出去辦了些事,怎麽了?”


    一邊說,她一邊挽了袖子淨手。


    謝晏走到她身前,給她遞了塊胰子:“你昨夜說想尋些香料,我便想今日帶你去鋪子裏挑,隻是上午尋你不到,也就罷了。”


    他素擅製香,於是柳姒昨夜睡前便提了一嘴,說是想要味幽不易散的香料。


    柳姒用帕巾將手上的水擦淨,目光落在他身後的書案上:“你晌午過後可有空?”


    謝晏沉吟片刻:“我等會兒還需迴趟驛站,恐怕得申正以後。”


    “也好。”柳姒點點頭,“那等你申時得空了,我們再去選香料也不遲。”


    接著又道:“絲織坊中除了你上次說的那位叫音娘的織娘失蹤外,可還有其他織娘下落不明?”


    謝晏不解:“此話何意?”


    柳姒坦白:“我昨日借機去了趟賈管事的屋子,在裏頭找到了一本被鎖在匣子裏的名錄,是同坊內的織娘有關。


    那上頭說去歲坊內共有織娘四百九十三名,今夏新聘三十五名織娘後,坊內還剩織娘五百零七名,你不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麽?”


    謝晏立刻反應過來:“除去失蹤的那名織娘,還差了二十名織娘。”


    “對。”柳姒道,“我剛才問過周淑,她似乎也不是很清楚。可這就是奇怪之處,這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二十個人,就這麽消失在絲織坊中,其他人竟一點不知緣由麽?”


    既不是被風怪卷走,又不是解聘離開絲織坊,那又會去哪兒了?


    此時此刻,謝晏突然想到了一個人。


    “念念,你還記得我同你說過,那位織娘失蹤後,絲織坊並沒有立刻報官,反而是她的知己好友最先報的官嗎?”


    “記得,怎麽了?”柳姒不解。


    “其實那位報官的女子你認得。”


    “我認得?誰?”


    “陳芳。”


    -


    柳姒重新迴到織娘住的寢屋時,陳芳剛從織室迴來,正坐在床沿邊盯著一方帕子在瞧。


    見到柳姒出現在此她很是驚訝。


    畢竟坊中人都在傳柳姒攀上了大理寺少卿這個高枝兒,身份不再是簡單的織娘了。


    自然不會再與她們擠在一間屋子裏住。


    所以陳芳沒想到柳姒還會迴來。


    她起身:“湖娘,你迴來了?”


    柳姒不動聲色地瞟了眼她手中的帕巾後,方才笑道:“迴來看看你。”


    她將手中拎的東西放在桌上:“這是我特地給你帶的,你瞧瞧。”


    陳芳看向桌上的東西,是一些簪子衣裳。


    上頭的花飾紋樣都是她喜歡的。


    還未等她開口,便有人“噗嗤”笑出了聲。


    “噗嗤,哈哈哈哈!”


    柳姒二人轉頭,隻見兩道身影從屋外走進來。


    一高一矮兩個女子,其中矮的那個一身梔色襦裙,正一臉諷刺與不屑的笑。


    “喲~這是誰迴來了?原來是攀上高枝兒的喬娘子啊!嘖嘖嘖,瞧瞧這身行頭,隻可惜再是穿得好看,山雞也隻能是山雞,變不了鳳凰的。”


    聞言,柳姒目光一凜。


    見狀,女子笑得更大聲了:“瞧瞧,還生氣了呢!不過說你兩句有什麽好計較的,終究是小家子氣,登不了大雅之堂。”


    她身旁那個高個女子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阿芫,要不還是別說了吧。”


    名喚阿芫的女子不耐地抽迴衣角,嫌棄道:“怕什麽?她連謝少卿的外室都算不上,不過就是個無名無分的暖床婢罷了!誰知哪日人家膩了,就將她給甩了!”


    說罷她還嫌不夠,走到柳姒為陳芳準備的禮物麵前,貶低道:“這都送的是些什麽?也真好意思送得出手麽?”


    豈料她這話說完剛一轉身,就眼前一花,被一股力道打在臉上狠狠打偏了頭。


    “啪”的一聲。


    滿屋寂靜。


    楊芫捂著臉,隻感覺臉上火辣辣得疼,一時不能迴神。


    而柳姒甩了甩發疼的手心,道:“當真是臉皮厚,竟將我手都打疼了。”


    聽到這話,楊芫才驟然迴神,一手指著柳姒不可置信道:“你竟敢打我!我耶耶可是這絲織坊的管事,你不想活了嗎!”


    柳姒輕笑:“管你耶耶是誰,即便你耶耶是當今聖人,我也照樣敢打你。”


    此話一出,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隻道這喬湖當真是膽大包天,連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都說得出口。


    可她說的是實話。


    永寧與死了的鳳陽貴為公主,不照樣被她掌摑過。


    楊芫隻是絲織坊管事的女兒,又是她出言不遜挑事在先,如何就打不得?


    可楊芫自小被賈管事和梅媽媽寵愛長大,在絲織坊的織娘中,無人敢惹她,橫行霸道。


    而今被一個外地來的織娘打了,簡直就是將她的臉麵按在地上。


    她憤怒抬手,想將這一巴掌還迴去,卻反被比她高一個頭的柳姒拽住胳膊。


    而後又挨了一巴掌。


    柳姒冷聲:“道歉。”


    楊芫胳膊被擰得直抽抽,卻還是硬著骨頭:“你不過一個暖床婢,有什麽資格讓我道歉!”


    瞧這模樣,死不悔改。


    不過柳姒最擅長的就是收拾這種囂張跋扈之人。


    既然不聽話,那就打到聽話為止。


    須臾間,楊芫又挨了幾巴掌。


    原本同楊芫一起來的高個兒織娘名喚康娘,她本還想上前阻止,待見到柳姒幹脆利落的幾巴掌後,直接嚇得不敢上前。


    至於楊芫,也被這幾巴掌嚇得從一開始的嘴硬,再到後來的求饒。


    她哭著道:“我錯了!我錯了!別打了!”


    柳姒停了掌摑的動作,揉了揉手:“楊娘子方才不是還說我就是個無名無分的暖床丫頭,配不上你的道歉麽?”


    楊芫哭得直抽抽,生怕再挨幾耳光,忙道:“配配配!喬娘子是巾幗豪傑,景星鳳凰,自然是配得上我道歉的,方才是我豬油蒙了心,才一時出言不遜,喬娘子快快放開我罷!嗚嗚嗚……”


    柳姒悠悠哉問:“還有呢?”


    “還有?”楊芫頂著高腫的臉震驚。


    說了這些還不夠嗎?


    但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


    她要是不說,萬一又被打幾巴掌怎麽辦?


    可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其他的,於是朝一旁的康娘投去求助的目光。


    康娘會意,忙道:“喬娘子是璞玉渾金,惠心妍狀,必定能和謝少卿琴瑟和鳴,長長久久,隻盼高抬貴手,放了阿芫吧。”


    聽罷,柳姒放開楊芫的胳膊:“滾罷。”


    話音落下,楊芫扶著被擰疼的胳膊跑到門邊。


    眼見自己離柳姒有著一定距離後,她又一改方才怯怯道歉的模樣,重新變得囂張起來。


    指著柳姒放言道:“你給我等著,我不會放過你的!哎喲!”


    一個不注意,扯到了臉上的傷,又是疼得齜牙咧嘴。


    見狀,柳姒柳眉一挑,作勢又要上前打她。


    嚇得楊芫一個激靈,連忙逃走。


    等楊芫走後,柳姒才抬手吹了吹自己發疼的手心。


    暗罵道:疼死她了。


    目睹全程的陳芳臉色複雜:“湖娘,你當真是變得不一樣了。”


    沒想到向來溫和從容的柳姒發起火來,會是如此得厲害。


    她在一旁險些看呆。


    柳姒漫不經意:“楊芫仗著自己是管事的女兒,在坊中橫行霸道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我今日打了她,那些往日裏被她欺負的人指不定私底下如何拍手叫好呢。”


    從前漠不關心,不過是因為沒惹到她頭上。


    而今楊芫主動招惹她,柳姒豈有放過之理?


    原本還有些擔憂的陳芳想想也覺得有些道理,又記起柳姒如今已是謝少卿的女人,即便做了些什麽,也總會護著她。


    倒沒了憂慮。


    至於柳姒,她原本是想尋陳芳問些有關音娘失蹤一事。


    沒想到被楊芫這一鬧,已將近申時。


    想著她同謝晏約好申時以後去選香料,也隻能計劃再尋個日子來問。


    便對陳芳道:“我還有些事,改日再來看你。”


    等她迴屋換好衣裳,謝三已經備好馬車。


    昨夜柳姒出門之所以鑽狗洞,是因為她要讓人以為“喬湖”一直在絲織坊內,這樣才不會有人將她與其他人扯上關係。


    今日她是以“喬湖”的身份出門,自然沒了這些顧慮,於是坐上馬車大大方方地離開絲織坊。


    因她說過香料這事不想讓絲織坊中的人曉得,所以謝晏才提議將她帶到鋪子裏去挑。


    等柳姒到香料鋪子時,謝晏已經在鋪外等了一會兒。


    戴著幕籬的柳姒下馬車見到站在車旁的謝晏後一愣。


    握住他停在身前的手順勢下了馬車,柳姒問:“怎麽不在裏頭等著?外頭日頭不小,你也曬得?”


    謝晏淺笑:“我想早點見到你。”


    聽罷,柳姒不答。


    隻抬頭看了眼頭頂的店鋪招牌——尋芳。


    再觀店外掛的旗幡,寫著“謝記”兩個大字。


    柳姒心下了然。


    還未進店,便已聞到幽幽的茶香。是茶香,又與一般的茶香不同。


    等進入店中,耳聞一陣琴聲。


    柳姒尋聲望去,隻見琴聲是從二樓閣樓的紗幔後傳出。


    若隱若現,沁人心脾。


    一個中年男子態度謙和地上前朝謝晏二人拱手。


    “小人見過大郎君,喬娘子。”


    等見過禮後,才又對謝晏道:“大郎君,小人已按你的吩咐備好了香料。”


    聽罷,謝晏牽住柳姒的手:“走吧,卿卿。”


    察覺到他的動作,柳姒也未吱聲。


    畢竟她如今在外就是個“暖床丫頭”,郎君要牽她,她還能“反抗”不成。


    隻能就這樣同他一道朝雅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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