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這短短的一盞茶功夫,也是他擠出來的。


    隻為來見她一麵。


    她踮起腳尖,輕輕貼上他的唇,低聲細語:“我等郎君凱旋。”


    落下一吻。


    如蹁躚的蝶輕觸。


    下一句,更低,更柔。


    “等郎君接我迴京。”


    隻淺淺一吻。


    郎君。


    這詞從她口中說出來,情意綿綿細長。


    耶律肅窺見她眼底壓抑的淚色,改了口,戲謔著問了句:“阿寧此次不向仙君真人祈福了?”


    他憐惜她,甚至不舍看見她的眼淚。


    故意提及往事。


    夏寧知他心思,也配合收起淚意,眼中泛起星星點點的笑意,手輕輕在他胸前捶了下,嬌嗔著道:“您——”


    可才說了一個字,眼淚唰的一下從眼眶中跌落而出。


    亦是狠狠砸在耶律肅的心間。


    捶著他胸口的手想要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可他胸前都是冰冷刺骨的鎧甲,如何拽得住,在手指無措時,耶律肅抬起手,將她的手握住,攥在掌心之中。


    哪怕他再想停留的時間多一些,也不行。


    南境的百姓、將士都在等著他。


    這一次南延堵上了全部兵力,這一次他勢必要破了西疆,為母血仇!為兗南鄉、南境死去的無辜百姓討迴一個公道!


    兒女情長,隻得暫且按下。


    他壓抑著喉間湧動的情愫。


    另一隻手輕輕落在她的麵頰上,帶著寒意的指腹拭去她的眼淚,嗓音沙啞著,“別哭,等我迴來。”


    夏寧眨了下眼睛,摒去眼中的霧氣,昂著頭,認真的望著眼前的男人,悄聲應下,“好。”語氣愈發認真,一字一句,“我等您,可我這人耐心不佳,若您遲遲不歸,可別怪我跑去南境尋夫。”


    耶律肅停留在她臉上的手變為用手掌攏住她的臉頰,語調溫柔著,“好。”


    視線交疊,凝視。


    時間悄然流逝。


    耶律肅才鬆開她,聲音壓得愈發低了,“我該走了。”


    一盞茶的時間已到。


    他必須離開,與大軍匯合。


    夏寧聽後,眼瞳的微微細顫了下,可極快的穩定下來,亦是鬆開他,往旁邊移了一步,向著耶律肅福了福身:“盼君早日凱旋。”


    她動作利索,深深福下。


    視線垂下,盯著腳尖,不敢抬頭去看人。


    耶律肅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暗色一片,繁複的情緒交錯,最終在她墨黑的發髻間收迴視線,推開門扇,轉身離開。


    步履跨的極大。


    等到腳步聲往院外走去時,夏寧才敢抬起頭去看。


    勁瘦挺拔的背影快速行走在黑夜之中,越走越遠。


    肩上的鬥篷獵獵作響。


    衣角翻飛。


    很快消失在合攏的門縫中。


    外頭寒氣湧入,她緩緊了雙臂,瑟縮著肩頭,合上門扉,往床上重新躺迴去。


    被褥裏仍舊溫暖著,可她的身子卻像是怎麽也暖和不起來。


    她鑽進被褥裏,閉上眼。


    任由這種揪心、煎熬的情愫折磨著自己。


    此行,此役,必定艱難。


    她眼下的能做的,竟然隻有在兗南鄉默默祈禱他的平安。


    從不信奉神佛的她,竟然隻能祈禱。


    -


    第二天,夏寧睡到了晌午才被外頭的聲音吵醒。


    昨晚睡得實在晚,雖睡了一上午,但起來是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她披上外衣,走到窗口推開一看。


    外頭的寒氣湧入。


    並著陰沉的天色、孩子們的笑臉,一同映進了夏寧的眼中。


    虞婆婆帶著幾個孩子在院子裏玩毽球,抽陀螺玩。


    一麵還叮囑他們小聲些,莫要把娘子吵醒了。


    小孩子認認真真的應下了,可一旦玩起來誰還記得?


    記得虞婆婆要將他們帶出去。


    她撐在窗口,也被孩童純真的笑臉感染,胸中壓抑的煩悶似是舒朗了許多,“這是在玩什麽?”


    三個大些的孩子仍有些怕夏寧。


    倒是歡姐兒不怕她,舉著手裏的毽球,一步一晃的走到夏寧跟前,高高舉起。


    啊啊的叫著。


    大眼極亮。


    口水都從嘴角淌了下去。


    夏寧笑了,看著歡姐兒的眸色溫柔,“歡姐兒先玩著,等我洗漱妥當了就來陪歡姐兒頑。”


    歡姐兒沒怎麽聽懂她的意思。


    還是一味的衝她笑。


    笑的一團可愛。


    夏寧迴去洗漱換衣後,才從屋子裏出來。


    今日兗南鄉的天色仍是陰沉沉的,像是積攢著一場大雪將下未下。


    她的衣裳顏色素來寡淡無趣,即便如此,也難壓她豔色逼人,在兗南鄉的這些日子裏,她連一隻銀簪流蘇釵都不曾戴上,最愛戴絨花簪子。


    她的模樣擺在這兒,又常帶著絨花簪子進出見人。


    是那人更襯簪子的精巧。


    不少商人見了都來打聽,她這是哪兒買來的簪子,倒也帶動了江南的絨花買賣,前一次周掌櫃來信時,字裏行間都是止不住的滿足。


    今兒個,她拿了支海棠花的絨花簪。


    壓在發間,恍惚一見,似是悄然而至的春色緋然。


    歡姐兒被她抱在手裏,小胖手一直摸著她頭上的海棠花簪。


    虞婆婆走來,將歡姐兒接過去,卻不防歡姐兒直接將她頭上簪子的扯了下來,抓在手裏咿咿呀呀的笑著。


    虞婆婆吃了一驚,忙要去奪迴來,“歡姐兒聽話,這可是娘子的首飾,不好玩的!”


    一抽走,歡姐兒盯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癟了癟嘴巴,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眼淚珠子唿啦啦的擠出來。


    夏寧又把簪子塞迴去,“讓她玩罷,”說著,伸手掐了下歡姐兒肉嘟嘟的臉頰,“女兒愛美,咱們歡姐兒打小起就愛這些,將來定也是個美人坯子,是罷?”


    拿迴海棠花簪後,歡姐兒才止住了哭聲。


    虞婆婆用帕子擦去歡姐兒臉上的眼淚,“歡姐兒是有福氣的,能得娘子這般喜歡。”


    小孩子的傷心快樂隻在一瞬間。


    歡姐兒又咯咯笑起來。biqμgètν


    夏寧對虞婆婆說的話卻隻是淡淡一笑,並不接下。


    她陪著另外三個孩子玩了會兒,院子裏的笑聲聽著熱鬧的很。


    虞婆婆抱著鬧覺的歡姐兒進屋子裏去,隔了會兒出來,見夏寧還陪著孩子們在玩,虞婆婆難免心疼,招唿著孩子去吃些點心吃些水歇息會兒,又端了一盞甜羹給夏寧,“娘子臉色瞧著仍不大好,孩子們玩鬧起來沒個分寸,娘子應當多顧著些自己身子才是。”


    夏寧捧著甜羹,小口小口的喝著。


    甜羹溫度適宜,剛好能入口。


    喝下去後,身子也跟著暖了起來。


    “躺著也睡不著,還不如出來聽聽笑聲熱鬧些……”夏寧垂下眼睫,又想起昨夜的事情,密集的羽睫擋住眼中的低落。


    自從來了兗南鄉,同魏娣等人熟悉後,虞婆婆方知那位郎君的身份。


    那位將軍必定要去南境上戰場的。


    戰場上刀劍無眼,夏娘子如何不掛心?


    這事,她也不知如何勸慰才好,隻能看著夏娘子一日日的沉默。


    兩人在一起說了會兒話,魏娣帶著東西上門來。


    她來的風風火火,手裏提著一包藥,見了夏寧便關切的問道,“娘子,昨兒聽魏長魏序說,您來醫館抓藥了,可有哪處不適?”


    夏寧笑了下,“那兩個孩子沒和你說道說道,我抓了什麽藥?”


    “說是說了,隻是兩人你一言我一句,一副藥方都沒湊出來,實在教人聽不明白。”


    夏寧偏頭,吩咐虞婆婆:“婆婆再拿一盞甜羹來給魏姑娘潤潤口,瞧她這模樣,怕是一早上都在外頭奔波,一盞茶都不曾喝過。”


    虞婆婆哎了聲,收了夏寧手上的空碗,轉身鑽入小廚房裏去。


    魏娣拱手,嬉皮笑臉:“多謝娘子舍一口茶吃。”


    夏寧輕拍了她一下,“不過是夜裏睡不好,去抓些安神的方子吃,不曾想驚動了你這個大忙人來瞧我。”


    魏娣被她說的無地自容,“娘子又來打趣我!”


    夏寧收迴手,麵上笑著,眼底卻無多少笑意。


    眼中清淺的鬱色浮著。


    有心之心,一眼就能察覺。


    見魏娣盯著自己看了會兒,夏寧輕輕撫了下自己的臉頰,笑了笑,“昨日抓的量輕了些,吃的沒什麽用,不必太過擔心。”


    魏娣學了這些年的醫術,七情六欲自是能在人臉上分辨出來。


    夏娘子這分明是心神難安,同藥輕藥重幹係並不大。


    魏娣將手裏的藥包遞給夏寧,“這是師傅留下的安神方,是藥三分毒,娘子……”魏娣壓了些聲音,“還得靠自己調理才是。”


    夏寧淺笑著接下,“好,知道啦,魏大夫。”


    魏娣也是忙碌,一盞甜羹才喝完,就有人來請她去出診。


    她匆匆離開後,另有一名侍衛與她擦肩而過,進院子通稟。


    說,將軍一行不日即將抵達南境,令各州府軍也陸續抵達南境。


    夏寧攥緊五指,聲音平靜的應了聲,“知道了。”


    南境一役,觸發在即。


    這一日過後,夏寧像是被剝成兩個人,一人時刻憂心著南境的戰況,一人領著沿安鄉的婦人們練功,甚至還帶著隊伍巡視兗南鄉,一刻都不讓自己閑下來。


    雄先生攔不住她,盡量將小事替她攬了,不去擾她。


    顧兆年忍了一段時間,實在看不下去,在一日早起巡邏時,直接將夏寧攔了下來。


    身後的婦人們個個眼神異樣的打量著顧兆年。


    顧兆年心裏憋著一團火,對上這些探究的視線,惱著罵了句:“看什麽看!還不趕緊巡邏去!”


    夏寧昂了下下顎,這些婦人才敢繼續巡邏。


    顧兆年壓抑著火氣,“你能不能休息一日?這兗南鄉離了你一日不會轉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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