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肅用著早食,夾了一塊糕點到她的碗裏,“先用膳。”


    夏寧咬著筷子尖,乜他一眼,捏著語調說道:“想來早就有人同你說過這些了。”


    男人收迴筷子,語氣分外平靜的迴道:“誰讓有人的信上隻寫了隻字片語,最後幾封恨不能隻寫平安二字來敷衍人,”他眸光頗為無辜的看向她,“隻得讓暗衛寫信告知了。”


    夏寧眼神飄忽移開。


    這男人——


    拿捏她倒是愈發遊刃有餘了。


    夏寧放下了筷子,輕咳一聲,正經道:“那不是等著您來了,想親口說給您聽麽。”


    耶律肅勾唇一笑,“你說,我聽著。”


    夏寧倒是真的有事要與他說,淺笑盈盈的迴道:“那我真說了?”


    既然要說正事,便不適宜繼續在桌邊坐著。


    兩人都擱下了筷子,前後起身離桌。


    耶律肅走到窗旁的一把圈椅上坐下,圈椅旁還有一張小四方桌,上麵倒扣著一本夏寧看了幾頁的醫書,醫書旁還有一小碟幹果,她偏愛這些小零嘴,兩人在屋子裏各自做事時,常能聽見她吃東西的聲音。


    如今到了江南,這個習慣也不曾改變。


    夏寧本來跟著走過去,看見耶律肅瞧了眼幹果,隻當他早食用的不多,畢竟江南這兒的口味偏酥軟糯爛,也偏甜口,她吃的不錯,耶律肅吃著怕是不習慣,又轉身去給他倒了一盞茶水,好讓他用茶水就著堅果。


    別被她要說的事嚇著了。


    還能喝口水壓壓驚。


    放下茶盞,正要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時,腰肢被人掐住了,輕輕一帶,便已跌坐在男人的腿上。


    她個子矮他許多,但此時坐在膝上,倒是比他高出大半個頭來。


    有幾分新鮮感。


    耳邊傳來耶律肅低沉的聲音,“說罷。”


    搭在她腰窩處的手掌輕輕摩挲,力度適中。


    夏寧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窩著,這才開口說道:“我在江南添置了兩處產業,一家是絲染坊,一家是同京城裏一樣的絨花鋪子,也結識了些染行、布行的掌櫃,自上個月以來,江南市麵上的染料價格漲了些,再一打聽,藥材、上等的胭脂水粉漲得更多,我有心想打聽個清楚,繞了好大一圈,才在您托蕭公子送來的總鏢頭口中弄明白,問題的根源竟然出在兗南鄉上頭。”


    蕭公子?


    這稱唿從她口中說來聽著倒是新鮮。


    耶律肅按著她腰窩的手停了下來,“北邊常年風沙侵襲,沙塵暴更是常見,條件艱難,原本兗南鄉能供人中途喘一口氣,大火燒光後,去年南境換防就讓我們吃夠了風沙的苦頭,更不用提那些尋常的商隊、鏢隊了。”


    他果真清楚。


    夏寧也不顯得意外,從他腿上起身,走到書案邊上拿了兩樣東西,先是將一封信遞到耶律肅手邊,待他接過後才解釋道:“您還記得今年去安宜郡主府上做客時——”她站著說了一句話不滿,耶律肅的視線從信紙中抬起,腳尖勾了一個圓凳移到麵前,一手拉著她坐下,才繼續看手中的信函。


    夏寧從善如流坐下,接著方才的話說道:“郡主馬場邊上的那一片林子還記得麽?原是一片幹瘠的荒地,連樹都種不活,郡主後來收了一位能人,不過兩三年時間,便已在貧瘠的土地上重出了鬱鬱蔥蔥的林木,“郡主還說那一位能人手上有防沙治風的本事。”


    耶律肅恰好看完信函:“治沙?”


    他從未想過,這一詞會從阿寧的口中說出。


    從一個從小長在京城的女子口中說出來。


    夏寧端正了態度,腰背挺直,肩膀舒展,眼神堅定,字句擲地有聲:“是,我想重建兗南鄉。如今市麵上的藥材等物悄然漲價,在第二個兗南鄉起來之前,情況隻會越來越嚴重,京中、富庶的江南、其他州縣,對藥材、染料的需求隻會更加而不會減少。若能建起第二個像兗南鄉那般的避風港,其利潤遠比我名下的鋪子掙得多,隻是——”


    言語堅毅的夏寧猶豫了須臾。


    ‘隻是’之後的字眼在口中囫圇了一聲。


    還拿眼神小心翼翼的瞅了眼眼前的耶律肅。


    耶律肅接著她的話:“隻是投入過大。防風固沙需要人手、樹苗,而這些最後隻匯成一個財力,需要砸入多少銀子你可曾仔細盤算過?北邊氣候常年如此,防風固沙並非是砸了銀子進去一朝一夕就能看得見成效的,甚至十年後、數十年後,效果都甚微。”


    夏寧把捏在手中的一個冊子推過去,“我粗算過一迴,問了那位先生治沙需要哪種樹木,需要多少棵,又問了市麵上這些東西的價目,算出來一個破天的銀子數目。”


    耶律肅接過,翻看速速看完。


    冊子裏的賬目寫的密密麻麻,每一筆都有標注,寫的清楚明晰。


    甚至連重建兗南鄉的屋舍、客棧等所需要的銀子也一並算了進去。


    寫滿了一整本冊子。


    耶律肅詫異的看著夏寧,“這是你一人所想?”


    夏寧用手抓了下耳鬢的碎發,說道:“是,在京城時跟著雄先生學了些管家之法,如何做賬記賬,在江南的這些日子也是自己管著園子裏的大小開支,也算是學了個皮毛,想著重建一個鎮子,與操持一個園子也是一個道理,便這麽寫了,自然也有不周到的地方,您先將就著看一眼。”


    他認真的聽了,並未把冊子還給夏寧,而是放在手邊的方桌上,“這事讓我想想再答複你。”


    重建兗南鄉不是隻需銀子到位就能成功。


    但夏寧的決心,他已充分感受到了。


    耶律肅又看了眼那本冊子,“阿寧,我能問一句,為何要重建兗南鄉?”


    從夏寧剛才的迴答聽來,她似乎隻是被這碩大的利益所吸引,才會生出這麽一個念頭來。


    可夏寧並不是一個愛財之人。


    夏寧垂眸,不同於方才的任何一種語氣,她的背脊依舊挺拔,“起因是傅崇從南境帶來了娘子軍裏僅存的幾位嬸娘的信函,她們如今仍在南境廝殺拚搏,憑著恨意支撐著她們活下去,若她們有生之年能等到大仇得報時,就想要迴道兗南鄉,重振兗南鄉,哪怕隻有她們孤零零的幾人也要迴去,當時,我還覺得她們將事情想的太容易。”


    她勾了勾嘴角,笑意中的苦澀蔓延,眼梢無力的垂下,“偶爾午夜夢迴……夢見兗南鄉的那場大火、那些殊死搏鬥也要護衛住自己家鄉的兗南鄉人,還有……還有像商大哥他們那樣的商隊……以及……那些喚我先生的娘子軍……我教了她們提刀廝殺的方法,卻未將她們都救出來……”


    放置在膝上的手腕倏地握緊。


    手背青筋迸現。


    “一旦夢見這些場景,就是徹夜難眠,兗南鄉已成了我的心結……心結藏在心底,不去問不去看也就那樣,不至於因此要了我的命。重建兗南鄉我更是從未想過要自己去做,這件事太過虛幻飄忽,根本不是我這等人物能做的成的,直至我去了安宜郡主府上,聽了那位先生的事跡。”看書溂


    她緩緩抬起頭,明豔的麵龐上綻放出希冀的眸光,杏眸中的水霧凝結,成了最閃耀的點綴,包裹著熱忱、真切,“我為了踐諾來到江南,心中憾事隻剩下兗南鄉與商家,眼下恰逢市麵上因兗南鄉大火致使貨物紛紛抬價,心中那件隻敢臆想的事情已滿足了天時地利,最後隻差一個人和——”


    “我是個貪心、膽大的,想要做一迴這件事中的人和!”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決心。


    “名、利、心安,我通通都想要收入囊中!”


    哪怕她頂著輔國公夫人、將軍夫人的頭銜,在京中時她仍會不安、害怕——在皇權麵前,沒有了耶律肅的庇護,她隻是命如螻蟻。


    隻有自己搏來的名望,才能讓她有底氣。


    一如當年——


    她以孤身入魏家村的功德,換來了自己平民的身份。


    她不願困在後宅,卻也不忍心舍棄眼前這個男人……


    她口口聲聲要他的尊重,而她,也要有配得上這份尊重的底氣!


    夏寧的每一句話,擲地有聲。


    她的決心、坦白,都令耶律肅陌生,卻也覺得驚喜。


    尋常女子一生困在後宅之中,端方美麗,柔弱而溫柔。


    他的夏寧,如何會是尋常女子?


    耶律肅沉沉開口,“固沙防風是項枯燥艱苦的差事,你在北方的日子整日隻會與風沙作伴。”


    他的嚴肅起來,夏寧反而鬆弛了眉間的神色,語氣變迴了柔軟,“我知道。”


    不是我不怕,而是我知道。


    耶律肅繼續:“從前的兗南鄉隻是一座供人休息歇腳的鎮子,其中的商戶各自盈利,你若要想從所經兗南鄉的商販、鏢隊直接獲利,就要比從前花更多的心思。”


    她的笑容延伸至眉梢,“讓人心甘情願掏銀子這事兒,我自不會輸。”


    耶律肅深深看她一眼。


    夏寧豎起三指朝天發誓:“絕不使勾欄裏的手段。”


    耶律肅不輕不重的哼了聲,才繼續說道:“最後一項銀子,”他伸手點了點夏寧遞過來的冊子,在說正事時,他的語氣冷冽,待她隻比常人溫柔一分,“讓雄齊替你重新擬一份賬目遞給我,再向郡主早些把人要過來,雖是能人,但你也要做到心中有數。”


    夏寧頷首一一應下,忽然眼睫猛地掀起,驚愕欣喜的望著他,“您答應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金屋藏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十裏豆沙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十裏豆沙包並收藏金屋藏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