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聲辯人,夏寧便抽迴了自己的胳膊。


    甚至連頭都沒有迴,言語冷冷迴絕:“不必。”


    衡誌韶性格素來文雅,盡管身居高位運籌帷幄,卻極少聽說他與誰交過惡,是個將人情世故融進骨子裏的高官。


    可此時,他卻牢牢攥緊夏寧的胳膊,逼迫她直視自己,語中帶著鮮明的惱怒:“你是不要命了嗎!虛弱成這樣為何還要入宮?耶律肅呢?他便是這樣待你的?!”


    夏寧的視線瞧著他攥著自己的胳膊,諷刺的輕笑一聲,心中的燥怒煎熬著她的冷靜,她蹭地一下抬起頭,露出一張雪白無顏色的臉蛋,尖銳著質問:“你不知?你們這些權勢之人,不是就喜歡用這些手段強行逼人麽?你還問為什麽?那當初您又為何利用自己的身份買我開苞之夜,之後又強行要替我贖身?滔天的權勢壓下來,天青閣如何敢不從?!你這會兒倒是有臉麵在我麵前裝深情幾許?”


    她急速極快。


    如同一個無情冷血的劊子手。


    每一個字眼都長著尖刺,毫不留情的紮進衡誌韶的胸口。


    衡誌韶眼中的急切有所緩解,向來溫潤儒雅的麵龐上閃過一抹愧色,蒼白的解釋:“我隻是想救你——”


    夏寧尖刺著笑一聲,麵上赤裸裸的布滿譏諷:“救我?你所謂的救我便是要為我贖身,將我帶出天青閣這個火坑,隨後讓我給你做妾,踏入你衡家這下一個火坑?讓我對你的正室叫一聲姐姐?與你的妾室們姊妹情深的一同服侍你?”


    明明她這般虛弱,可說出口的字個個都是帶著犀利的狠勁。


    “衡誌韶!”她厭惡的望著他,“我出生青樓不假,但不代表我骨子裏就該是卑賤的!就該一生為奴!你可有問過我的意願?!”


    男人亦有自己的底線。


    衡誌韶皺眉,反問她一句:“難不成你還想呆在天青閣一輩子不成?”


    夏寧仰頭嗤笑一聲,複又垂下視線,臉上的冷色更甚。


    “勞您善心,我寧願自貶身份給南境七老八十的富商當填房、給耶律肅當外室,也不願嫁入你衡家的門給你做妾!”


    話音落下,在無人的甬道裏甚至有淺淺的迴音。


    她揚手,發了狠勁奪迴自己的胳膊。


    她心弱脾虛,氣極惱怒之下,急速的喘著氣,雪白的臉頰上生出異常的血色。


    單手捂著胸口急急的喘息。


    衡誌韶被她的話刺的惱怒,可下一瞬就見她急喘不止,心急之下又要上手去扶她,卻被她發了狠似的揮開,不顧身子搖搖欲墜,抬起臉來,雙目露出恨意:“別碰我,多碰我一下我都覺得惡心——”


    惡心……


    她竟……如此厭惡他?


    衡誌韶的臉色刹那煞白,雙唇囁嚅出一聲:“寧兒……”


    “住口!”夏寧嫌惡的皺眉。


    看著衡誌韶滿臉的痛苦,心中壓抑到極致的怒氣似乎找到了一個發泄口,她極力調勻唿吸,忽然笑了笑,一改方才的嫌惡,欺身上前。


    莞爾一笑。


    即便她此時虛弱不已,但眉眼、骨子裏的嫵媚妖嬈仍是信手拈來。


    衡誌韶愣了一瞬。


    低下眼眸,望著身前婉轉嬌笑的女子。


    短暫恍惚間,似是想起了自己落魄時,她明豔嬌柔,衣著首飾皆是張揚奢靡,將她襯的如畫師筆下濃墨重彩的妖姬,渾身浸滿塵俗,獨獨那雙眼中的溫柔,教人深溺不可自拔。


    她彎下腰,纖細的指尖捏著一塊糖糕,攜著甜膩的脂粉香氣襲來。


    眼眸微微彎起,似笑非笑。


    衡誌韶在心中下定了決心,要將她從帶出風月場所,也要供她嚐遍世間美味,穿上綾羅綢緞,戴上金釵玉簪……


    可權勢、氣運推著他越走越遠。


    他逐步登高,身邊的人、物都令他如履薄冰,當年他給不了她想要的……


    而如今,他能夠做到了,她卻……


    夏寧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迴憶。


    記憶中的女子褪去了明豔張揚之色,在他麵前笑的嬌柔,略顯蒼白的唇輕啟,說道:“此生,我隻悔一事,便是當年施舍你一塊糖糕與你結緣。”


    衡誌韶瘦弱的身子一顫。


    眼底卷席起劇痛。


    “寧——”


    夏寧收斂起笑意,正要後退時,身後的甬道中傳來疾步聲。


    還不等她察覺,隻覺得身後卷席來一陣寒氣將她團團裹住,即便隔著厚實的皮子,盔甲器具的冷寒也擋不住的傳過來。


    身子被一條結實的臂膀緊緊圈入懷中,又側身將她掩在身後。


    接著,便是陰冷的像是夾雜著碎冰似的質問聲從頭頂上方傳來:“定國公要對我家夫人作甚?”


    宣誓意味十足。


    夏寧周身如墜冰窖,短短恍惚了一瞬。


    衡誌韶本就愧疚在懷,他與夏寧到底需要恪守禮數,兩人不過見了三次麵,兩次都被耶律肅撞見。


    他自是理虧。


    他後退半步,斂著衣袖向耶律肅淺行一禮,算是賠罪,但口中卻說道:“我見夏夫人從慈安宮中出來後神色有恙,念曾為舊識,故而追上來問一聲夏夫人,是否需要用肩輿出宮,若有冒犯之處,請夏夫人、輔國公見諒。”


    耶律肅的臉色更黑。


    正要繼續發作,他身旁的白家小姐柔聲勸道:“師兄,莫在這兒耽誤時間,快些去見太皇太——”


    話尚未說完。


    宮中已傳來喪鍾。


    咚——


    咚——


    咚——


    一聲聲迴響在偌大宮廷的上方。


    鍾聲隆隆,沉重的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是太皇太後……”白家小姐呢喃一聲,似是不敢置信。


    夏寧清晰的感受到耶律肅身軀的僵硬,或許這一刻他心中亦是悲痛的。


    她迴過神,淡聲說道:“太皇太後直至閉眼前還在念著您,您快去罷。”


    耶律肅禁錮她的胳膊略有鬆弛,嗓音不自覺的溫和了些:“我尋肩輿來送你離宮。”


    衡誌韶看著眼前的三人,看著他懷中臉色蒼白的夏寧,再掃一眼另一邊的白家小姐,這兩人竟還有臉麵同進同出?


    他眉心緊皺著:“此地風大,夏夫人身子虛弱,如今宮中人手緊張肩輿怕是難尋,輔國公當真要讓她此候您不成?”


    耶律肅對他如此‘關心’夏寧,早已不耐煩至極。


    正要開口時,懷中的夏寧壓著他的胳膊,輕聲道:“好。”


    她的順從,令對麵的衡誌韶失神了一瞬。


    甚至連眼中的惱怒、不甘都徹底消散。


    耶律肅低垂著視線看她,自正月十六過後,他們才有五六日未見,夏寧的臉色卻比那時差了許多。


    她本就不是豐腴的體型,此時她更是瘦的有些脫了像。


    眼下淺淺的疲倦,眼中無力的眸光。


    被厚實的鬥篷包裹著,孱弱的教人憐惜。


    “師兄……”


    一旁的白家小姐出聲催促。


    才讓耶律肅迴神。


    夏寧卻像是沒看見白家小姐一般,神色如常,將他扣著自己的胳膊拉下,柔聲催他:“您快去罷,我在府中等您。”


    耶律肅似是察覺到什麽,但夏寧已然從他懷中離開。


    離他半步之外,強撐著蒼白的臉色,嘴角清淺的笑容,眸中溫柔的神色,皆是向著他而綻放,甚至還抬起手揮了揮,這個動作在她做來,有些稚氣的可愛。


    這才讓耶律肅打消心中的猜忌。


    耶律肅要走,自然也不會再讓衡誌韶在此久留。


    夏寧目送三人轉身離開的那一刹那,臉上的笑容逐漸冷了下來,甚至連眼中的柔色也冷了下來。


    甬道裏的風固然冷。


    也抵不過她從心底湧出的寒氣。


    她從懷中拿出謝安給她的一片參片,壓在舌頭地下含著,吊著自己的精神氣兒。


    否則,在肩輿來之前,她怕要昏死在這甬道中。


    好在肩輿很快來了,一路送她離宮。


    上了馬車後,荷心立刻拿著手爐塞進她的手中,換了一頂烘的熱乎的鬥篷將她罩住,又奉來一盞微微燙口的薑茶,讓她一口口慢慢吞下去。


    喝完一盞薑茶後,夏寧才覺得整個人緩了過來。


    手心腳底皆暖了起來。


    隻是臉色仍差的很。


    謝安替她號脈,也鬆了口氣,情況並未還差。


    荷心提著的一顆心瞬間落迴了肚子裏,臉上的笑容尚未來得及展開來,就被夏寧隨便找了個借口將她從馬車上差遣了下去。


    夏寧壓著嗓音,戒備著外頭駕馬車的車夫,低聲道:“我不疑將軍待我的深情,在這幾年中,我步步籌謀算計才得到他的真心,我亦不信他會如此輕而易舉的心中容下旁人,又或是忽然之前告訴我,從一開始他心中就有了旁人。這份自信,我還是有的。”


    她說的很平靜。


    鴉黑的羽睫垂著,視線凝在馬車的一個角落。


    小老頭內心扼腕歎息,他們的馬車在外頭,自然也看見了將軍與那位白衣女子一同入宮。


    她見了,多少心中難受。


    小老頭雖然隻會毒舌,這會兒倒也按捺著性子聽著。


    夏寧攏著手爐的手翻轉了一麵,手背貼著取暖,語氣仍平平著,甚至在謝安聽來幾近冷淡,“可自從蘇楠來了後,他一反常態的故意冷落我,不關切我,甚至那夜我病發他也因軍中有事不曾迴來,接著便是故意讓我在花燈會上看見他與白家小姐,然後又攜著白家小姐前往剿水匪,看著陣仗,竟像是怕京中他們親近的謠言傳的還不夠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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