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一路北行,朝夢澤而去。


    近一年,端木春便在夢澤開設道場授經。


    杏林弟子何止百人,不知散播了多少截靈築基之法出去!


    斬殺魔蛟,是絕了丹栗山的後患。


    而端木春,卻是整個太屋山外圍的心頭大患!


    沒有人去做,那山君便去做。


    所有人都忌憚青雲宗的威嚴,不敢忤逆,那山君便做這膽大包天,掀翻淩霄之妖!


    無法無天、桀驁不羈,方是妖!


    轟隆隆!


    轟隆隆!


    山君絲毫也未掩飾自己的氣機,劃破虛空傳出尖銳長嘯,體內火焰越燒越旺,讓空氣盡數扭曲。


    所過之處群妖驚若寒蟬,修者更是按下遁光,不敢衝撞。


    飛過元陽崗上空。


    元陽崗這塊疆域的妖王,是一尊叫做金睛白眼鬼的鬼修,築基初期修為,喜食青魚膽,手下鬼兵三千,威風凜凜。


    這日,金睛白眼鬼剛出關,自詡修為有所寸進,心中十分得意。


    前幾年青雲宗的修者暗中敲打它,莫要少管閑事,它心中憋屈,幹脆閉關不管窗外事。


    此刻出關,正是吞吐豪氣,無比暢快之時。


    忽而察覺到洞府之上,有一磅礴的氣息橫衝直撞而過,絲毫未將其放在眼底。


    它頓時大怒起來,豁然衝天而起,朝那道氣息的主人而去。


    “好膽,哪裏來的修者,敢從爺爺頭頂上飛過——”


    山君渾身燃燒著烈焰,沐浴還未洗淨的蛟血,煞氣迫人,隻餘一對倒吊銅鈴眼,冷冷瞥過金睛白眼鬼一眼。


    金睛白眼鬼前行的方向稍稍拐了下。


    錯開山君,以更快的速度向遠方遁去:“嗯?寶庫失竊,居然有賊子偷到我的頭上,哪裏跑!”


    山君默然不語,遁光更快三分。


    片刻後,一隻手持鋼叉的狗頭妖,奔跑至此。


    它的鼻子聳動了下,分辨著山君的氣味。


    它從長眉雪杉林開始,就一路追蹤著山君。


    它也不知道為何要來。


    隻是心中隱隱有所預感。


    山君或許,再也不會迴來了。


    耳畔有窸窸窣窣未知妖獸的腳步聲,狗頭妖下一刻消失於原地。


    ……


    夢澤。


    青山倒影於大澤之中,雲翳斑駁。


    從地平線上躍起的鵝黃色驕陽,眩暈在層層擴散的水波中。


    而在這片大澤的水麵上,或坐或站著近百修者。


    有修者采摘了一葉蓮花,盤坐於蓮花上。


    也有修者身似鴻毛,腳踩水麵之上,隨著水麵起起伏伏。


    前來求道的修者陸陸續續到來。


    “唉?山章道友也來了?”


    一人看到身穿破爛青藏色道袍,挽著道簪的山章道人不由打趣道。


    “哈哈山章道人,我這有之前的截靈秘法的筆記心得,要不要借你看看?”


    “山章道友缺的是筆記心得嗎?缺的是醍醐灌頂、神通自生!”


    “哈哈哈哈……”


    被這群修者嘲弄,山章道人的臉色頓時漲得通紅起來。


    期期艾艾的解釋著什麽‘求仙者求的本就是精誠所至’‘秘法有何難的?我隻是舍不得端木春大師’這些湖塗話。


    這些年來,山章道人在這太屋山外圍裏,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名人了,倒不是因為他修為之高、法術之精湛。


    而是單純因為他送走了一屆又一屆的求道修者,算得上是端木春大師的‘座前大弟子’。


    尤其是其人平日裏,即不尋寶也不結仇,要麽是在偏僻洞府裏修行,要麽就是尋覓端木春大師蹤跡,前去求道。


    所以十多年了,居然還活得好好的。


    是當年首次開設道場時,得授秘法的那批修仙者中,碩果僅存的人物了。


    而在這群散修中。


    顧潦用湖水洗淨右手上繪符時留下的汙跡,不遠處,則是謝文和幾位東華山弟子。


    這一年來,顧潦打入牧羊人內部,‘助紂為虐’的坑殺了許多練氣大圓滿修者,已經完全取得青雲宗、東華山弟子的信任。


    一名東華山弟子目光流轉,向一旁的謝文默默點頭。


    謝文會意,忽而滿臉神秘的拉著一位剛到的散修,說著悄悄話。


    不消片刻,一則消息便在這群散修中傳遍了。


    前幾日,有五位練氣大圓滿的修者,截靈脈而築基,成功破境,已成築基修者!


    之後,更是被東華山的土絕含樞峰,下任峰主西城君收入門牆之中!


    此消息一出,頓時引爆了這群散修的情緒。


    築基!


    上升仙門,錄入道籍,再無不是沒有跟腳被隨意打殺的散修!


    這兩件事,一件比一件更勾動這群散修心中的貪念。


    一個二個跟打個雞血般,對接下來的傳經無比渴望。


    清風吹來,輕舟上突然多了一個身體外側彌漫雲霧的人影。


    沒有人看到此人是如此出現的。


    但此時所有人都一臉恭敬,拱手高唿:“端木春大師!”


    端木春點頭不語,敲響帝鍾,三聲鍾鼓響起,緩緩開口道,


    “今日,我且一談道君四——”


    下一刻,端木春大師口中聲音戛然而止。


    本洗耳恭聽,沉浸於端木春講道中的修者麵麵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


    卻見端木春稍稍迴頭,看向白雲朦朧的天際。


    眾人正有些疑惑。


    便見忽而一團烈焰破空而來,由小及大,溫度之高,頓時將大澤蒸騰起濃鬱煙霧。


    ‘滋滋滋……’


    烈焰從天而降,端木春眉頭一皺,看了眼這群在築基威壓前,根本難以反抗的練氣修者。


    雙手一推,攝浪拍岸,將一眾修者裹挾著推到岸邊。


    自己縱身飛空,聲音冰冷,


    “哪方道友,來此擾我傳道?”


    說著,一甩拂塵,法力如海,壓得方圓百米內的水麵下沉,讓濃鬱的煙霧瞬間消散,露出山君那熊熊燃燒的身影。


    “丹栗山,山君!”


    烈焰中傳出聲音。


    端木春愣了下,有些驚訝。


    “山君?丹栗山那隻虎妖?成築基了?”


    “不可能!”


    一眾散修嚇得不敢吭聲了,其中不少修者,近些年來都在暗中針對過丹栗山,覬覦靈脈。


    此刻見烈焰升騰中的山君,驚懼不已。


    山章道人駕起一道遁光,出現在眾人最後麵,躲進一條石縫中,看向遠處的山君。


    心中卻有些奇怪。


    不知為何,他隱約覺得山君有些眼熟,尤其是聲音,粗糲低沉,似乎在哪裏聽到過。


    “看模樣,山君是來找端木春麻煩的。築基修者的恩怨,我還是速速離去跑遠點為好……


    奇怪,怎麽最近一直沒見到王猛道友,可是發生了什麽意外?”


    山章道人目光掃視一眾修者之中,卻未見到那位知己,不由心生惆悵。


    而另一邊,幾位東華山的弟子更是驚疑不定看著山君。


    這個時間點,魔蛟不是應該在圍剿欒陽穀嗎?


    為何山君出現於此處?


    而且這一身築基威壓是怎麽迴事?


    莫非是臨陣破境,反殺魔蛟不成?


    今日西城君未來,在場地位最高之人乃西城君的師弟,喚作勝安子,身形強壯,雙手胳膊肌肉鼓鼓的,手持一把闊刀。


    不似修仙者,倒似一個武夫。


    他看著遠方山君身影,道:“山君此妖背後,必定藏有天大的造化。當年小青童君前往調查,卻離奇身死,多半也和它離不開關係。”


    “嗬嗬,修成築基又如何?等此事了解,師門長輩必定向它討個說法。”


    大澤之上。


    烈焰中,山君雙眼中陡然攢射出兩丈金光,劃得風聲唿唿,直朝端木春麵門而去。


    看到近在遲尺的祭山釘,端木春顧盼間接連稱奇。


    他手指撚動,雲澹風輕的彈出幾許法力,恰好擊打於祭山釘運轉的關鍵處。


    祭山釘來勢極快,卻還未到端木春跟前,便被其悄然化解。


    山君不信,接連又是兩道祭山釘打出。


    卻依舊被端木春輕鬆破掉。


    薪柴火焰越燒越烈。


    但山君心中卻越來越凝重。


    它的時間不多了。


    而且這道人,為何對自己修行的《聽山祭》如此熟悉?


    或許是感受到了山君的疑惑。


    端木春體外的雲霧澹去,露出真容。


    一襲道袍不染塵埃,手中拂塵隨風飄動,背負的青蛇法劍還有靈光流轉,恰如一尊紅塵謫仙。


    而最關鍵的是,他的雙手都生有六指。


    端木春歎了口氣:“你這癡兒,修了我的法,居然還想噬祖?”


    山君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迷茫,目光死死凝聚於端木春的六指之上。


    與狐尾溝中,山君小廟中老山君的授業恩師,細節處一模一樣。


    它仰天長嘯,身影消失於原地,體表火焰盤結升騰,已經將山君的血肉完全焚燒,開始燒入骨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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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麽?為什麽!為何是你!你為何要傳授聽山祭!”


    不解,


    詫怒……


    山君不明白,端木春分明是想荼毒這方天地,誘使修者墜化為濁素。


    為何在數百年前,還要向山君傳授這等守護山林,饗食人間香火的‘守序’之法。


    火焰切割開湖麵,灼熱高溫燒得虛空扭曲,山君踏水而走,撲向端木春。


    端木春歎了口氣,右手一搭,拂塵絲線如琴弦,他左手撫琴,六指一掃,一圈圈蘊含青雲法力的音波衝出去,借著大澤水勢,將火焰撲滅。


    “為何?秩序法度,紀綱人倫,才能誕生更多的妖修,沒了這漫山的妖修,我等以何為棋?”


    山君頓時明白了。


    東華山和青雲宗,需要一個個類似山君這樣的守序者。


    幫他們悉心照料這一畝畝韭菜田。


    妖獸越多,越強,東華山才能煉製更多的濁素。


    修仙者搶奪靈脈,截靈築基後必定身死。


    唯有妖獸足夠強,才能造成修者是死於妖獸之手的假象。


    從而吸引一個又一個修仙者,前仆後繼,主動入陣。


    這一場斬濁素,定地龍的布局中,包括山君在內,都是暗中的推手。


    無人可幸免。


    山君明悟,心中隱隱有種信仰崩塌的感覺。


    老山君那言傳身教的堅持,原來是如此的可笑。


    山君甚至覺得,自己拒絕與百草穀的合作,是否也陷入了青雲宗一個更大的陰謀中?


    熊熊烈焰中,脖間的那顆靈石依舊蕩漾著玉石光澤。


    感受著胸前傳來的冰冷。


    山君眼眸中的迷茫漸漸褪去。


    它不懂什麽陰謀布局,也玩不過這群人類修者。


    它隻知道,有人欺負自己,就得咬迴去,有人若要打殺自己,自己隻有迴以殺意。


    這就是山君所信奉的森林法則。


    山君仰頭長嘯,身體熾熱如同一輪大日,半個大澤瞬間燃燒起來。


    山君大笑,縱身而出,道:“今日,唯死而已!


    ”


    轟隆隆!


    山君如同一顆流星,眨眼睛縮略數十丈的距離,且分化出一道又一道火焰弧光。


    其光之烈,目光視之,都似乎會被點燃。


    “嗯?”


    端木春皺眉,手中拂塵激活重重禁製,冒出團團精光,朝身前一丟,化作屏障。


    砰!


    砰!


    砰!


    山君突破一層又一層屏障,最終餘勢減緩,堪堪抵達端木春麵前。


    燒掉了端木春一截衣袖。


    端木春的臉色有些難看,山君就算破境至築基期,與他之間還隔著兩個小境界。


    此刻居然破開了他的法術,讓山君打到自己麵前。


    心中有些惱怒,端木春卻飄然退去,立於岸邊,凝視著被熊熊烈焰點燃,不僅沒有熄滅,反而火勢越來越大的大澤。


    因為他已經察覺到,山君快要死了。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端木春可舍不得陪這將死之人鏖戰。


    血肉骨骼燃燒殆盡,山君已無力再戰。


    “先生,我輸了嗎?”山君麵朝這方天地,目露卷戀之色。


    它似乎做了很多事,但似乎又做得毫無價值。


    “不,你沒有。”李清霖傳來意誌。


    火焰完全吞食了山君,到最終那刻,山君都挺立著妖軀,虎目不屈的與端木春對視。


    “東華山以道君四章秘錄為引,意圖引誘爾等煉化靈脈,以成濁素。修行此法,必死無疑。”


    山君的聲音傳出後。


    隻留二兩虎骨於原地,嶄新如玉,表麵還有淬火後的紋路。


    與此同時,屬於山君的駁雜的記憶,神通的領悟及法術鑽研,由靈石中轉,經由空冥境,融入李清霖腦海中。


    形成一顆獨特的道果。


    李清霖長歎一口氣,主動自毀靈石,收迴意識。


    ……


    “荒謬,濁素?濁素乃幽冥陰曹中的獨特生物,怎麽可能會出現在世間?之前那些詭異妖獸,我看不過是修行了魔道心法。”


    聽聞山君之言。


    有的人沉默不語,心思浮動,很明顯在思考。


    但同樣也有不少愣頭青不以為意。


    畢竟方才有修者成功築基的消息傳出,便有如此妖孽散播謠言。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奇怪,怎無道行歸還於天的異相?”


    “兵解圭寶呢?”


    不少修者有些疑惑。


    大澤中的火焰蔓延至山林中,不少修者一邊謾罵一邊施展甘霖術,引來小範圍降雨,熄滅山火。


    人群中,山章道人忽然看到一隻狗頭妖,畏畏縮縮的從火焰中穿出,遊到了水裏。


    山章道人目光一動,裝作沒看到。


    思索後,遁光一閃,離開了原地。


    ……


    水波蕩漾。


    一隻狗頭妖逆著山火,潛入大澤水底,將山君殘留的二兩虎骨叼起。


    熾熱火焰將它灼烤得傷痕累累,渾身皮毛化作焦炭。


    它卻緊緊咬著虎骨,遊上岸邊。


    身後有滔天之山火,群狼環視,修者如雲。


    狗頭妖目露悲慟之色,將山君的虎骨以芭葉裹好,用繩索死死拴在身上。


    它埋著頭,隻露出一雙似乎被火焰熏燎得,流著血淚的眼睛。


    “山君,我帶你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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