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俞慶紀二十六年的早春,京中謝國公的長女出嫁了。

    簪纓鼎盛,花開富貴,縱然在這皇城根下,謝家這一府國公仍舊如烈火烹油,八十裏紅城都壓不住的盛焰權勢。

    然而這門親事,定得依舊讓人感覺異乎尋常。

    眉珠撩開新換不久的門簾,邁入屋中,一股暖香迎麵撲來,她定定神,看向被裏三圈外三圈團團圍著的方向。

    都是謝家和親戚家的姑娘少婦們,平日裏逮不著這樣好的機會,今日窩蜂兒一樣湧進了她們姑娘的院子。

    眉珠剛想上去從這些嬌客們中擠迴她們姑娘的身邊,就聽到那圍得密不露風的人群裏哄然而起雜聲,那圈子竟就這樣緩緩散開。

    這一散開,就露出了剛剛被擁護著的中心。

    眉珠猝不及防之下對上了她的姑娘的視線,就覺得似是有一團流火,燃進了她的眼裏,刺得人眼珠都要痛起來。

    “今日多謝眾位姐妹來送我,隻是到底路程有些長,能否請各位容我偷懶刻鍾?”淡淡又柔軟的聲音從那讓人不敢直視的一片紅中響了起來,聲音不急不緩,每一個落字仿佛都著繾綣的鉤子,撓弄出雍容的聲線。

    滿室的京中貴女們都啞了聲音,半響,人群裏一個表家的新嫂子笑著打了個圓場,便率先領頭帶著房中的女眷們迅速而安靜地出了門。

    眉珠上前兩步,坐在妝鏡前的新娘沒有迴頭,似是有些厭倦,她搭起一手撐在桌麵上,指尖抵在額際,穿插進綴著紅寶石的鳳冠流蘇裏,襯著那段蔥管一樣的指尖膩白如玉。

    “如何了?”她有些低的聲音緩緩問道。

    “姑娘,迎親車隊來了。”眉珠刻意地放低了聲音。

    謝辭冰抬起眼,看向對麵鏡中的自己,看了片刻,終是自己伸手將鉤在鳳冠上的寶石珠簾勾下,起身,衣緞流光綴過,翻覆而下找不到一絲褶皺。

    “既如此,便真的當走了。”

    眉珠抬眼,和另一側眉怡對視一眼,都有些憂鬱地垂下了眸。

    這一去,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迴來的可能。

    謝辭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給母親沈氏磕了三個頭,每一頭都磕得實實在在。

    她磕得又穩又實在,坐在上首的沈氏麵色莊重,華貴美豔的麵容沒有絲毫的變色,隻是她袖中的絲帕,已經被染著蔻甲的十指掐成兩片。

    三首已扣,自此她視若掌珠千嬌百寵長大的女兒,再也不屬於她了。

    而那琅郡遠隔千裏,便是音信都難覓,她們母女此生,怕是再難見到彼此了。

    “宜室宜家,勿再歸來——”

    母親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最後一個字她幾乎都聽不清楚了。

    謝辭冰起身,由侍女扶著向外走去,她搭在侍女臂上的手收緊,骨節泛出青白。

    沒有人知道,京中的謝家寶樹,貴女楷模的謝大姑娘,出門的那刻在紅帕下哭得泣不成聲。

    身後的室內,國公夫人沈氏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眼眶裏一直打轉著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從她的麵龐上縱橫而下。

    這一樁婚事不僅是一個有著美名的貴女出閣那麽簡單。

    事實上,這一樁看似花好月圓的婚事裏,醞釀著巨大的政治能量。

    這是權貴與世家的聯合,象征著未來一個超級閥門的崛起。

    由兩大政治集團的領頭人物先進行的試探,而這樁婚事所帶來的影響與結果,將左右大俞王朝往後至少十年的政治走向。

    所有的權貴高門都在盯著京城的謝家。

    天下的世家氏族都將目光投向了琅郡。

    謝辭冰知道,她這一去,身上擔負著多大的使命,又應和著以她們謝家為首的京城權閥多少的期盼。所以縱然前路未卜,老死不能迴家,她也要在琅郡肖氏過得好好的。

    車隊一路駛過,三個月近乎穿越了半個大俞後,送親的車隊綿延二十裏,浩浩蕩蕩地駛入了大俞大半個世家的腹地——琅郡。

    經過三天繁亂的整頓後,謝辭冰終於被她的夫家大禮迎入祖宅。

    一身火紅嫁衣的新嫁娘端坐在床邊,陪嫁的侍女和傭人靜立在屋中的角落,然後謝辭冰聽到房門“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走入。

    她聽不到任何的腳步聲,但聽到了周圍侍女們整齊的聲音:“五郎。”

    謝辭冰袖中的手,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摩挲起來。

    隨後視野被突然湧入的亮光照亮,新嫁娘掩在紅寶石與珍珠串成的流蘇後,用一種不符合她剛出閣少女的不急不緩的速度抬起了眼眸。

    然後她的雙眼似乎被照亮,不知道是被這燈火通明的新房,還是那眉如墨畫的肖氏五郎。

    她的夫家是天下氏族之首的琅郡肖氏,她嫁的雖不是肖氏的長孫,卻是世家內部選定的下一任肖氏族長,他便也自然而然地會是下一位世家的大族長,整個琅郡五百姓的領頭人。

    肖氏五郎,很早以前,便是連她遠在天子腳下的皇城,都聽說過肖氏檀郎的美稱。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於是這位肖氏的五郎,就看到自己那名冠京華的新婚妻子抬起了頭,天地一片萬籟俱靜,那彼時還是一個少女的女子,眼波流轉便是華光自眼角攝出,緩緩向他勾勒出一抹笑意。

    就算隔著一層珠簾,那也是足以稱為禍水的,災難般的美貌。

    他黑色的眼睛平靜,像幽深的漩渦,把他內心所有的想法深藏,然而他綻開的笑容,像琅郡開遍的綠萼,風姿清雅,卻依舊逃不開牡丹血肉裏帶來的雍容的美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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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外傳來喜娘拉長了聲調的洞房喜令,前院傳來喜樂悠長的旋律,他攬著她,在這古老的樂音下墜,她的長發披散,逶迤在鋪著大紅被褥的床上。

    他垂眼看她,紅的被,黑的發,白的膚,雪膚花顏,是早就聽聞的傾國傾城。

    紅燭燃盡,被翻紅浪,她長發早已被汗水浸濕,身體為他全然打開,目光迷蒙,似是陷入了半夢半醒的夢境。

    恍惚間聽到他含著笑的低問:“知道我的名字嗎?”

    她張口說話,脫口而出的話卻斷斷續續的不成句:“知……知道,肖氏五郎,單名為……奈!”

    他輕笑,氣息噴打在她耳後細膩雪白得皮膚上,近乎貼著她的耳朵低聲輕咬:“說對了。不過,母親喚我阿畀。”

    話音落下她迎來他更加迅猛的攻勢,她咬住下唇,抬起虛軟的雙臂抱住他的背,指甲在他後背上留下道道劃痕,明白了他的意圖,她閉眼哭出聲來:“阿畀,畀郎——”

    謝辭冰抬起眼,透過氤氳著水意的眸迷蒙地看著他,捕捉到他眼角眉梢一閃而過的笑意,還未來得及細想,便又被他攬下,陷入迷幻之中。

    肖嫗繞過眼前又一道紅廊,就聽到了前方不遠處飄來的悠遠的樂音。

    她抬眼看了看前方獨立隔出的院子,那院子是在五郎三歲那年由夫人劃出來指給五郎的,五郎五歲開蒙那年親自給院子題的名,“致一閣”這三個字的牌匾到現在還沒有取下來換過。

    她想著,腳下步伐不停,轉眼就來到了院門口,守院的侍女領頭那個早不是她眼熟的小廝,是五郎新婦的陪嫁。

    見到她,那侍女似是有些驚異,更不必提其他肖氏的家生子們,肖嫗是肖氏掌家夫人身邊的得力心腹,更是因為得力被賜給了這世家第一姓,臉麵之大,榮寵之至,自是不必多說。

    肖嫗來不及等她們見禮,隻匆匆說明來意就被為首的大丫鬟請入了院中。

    進了院,那樂音聲更是清晰,饒是肖嫗身負重任,也不免扭頭問了句:“這是在做什麽?”

    領路的小丫鬟細聲答道:“五郎在與少夫人聽音辨器。”

    肖嫗不免更加驚詫,不因別的,但因自肖氏五郎十三後,琅郡便鮮少有人敢和五郎比試這些風雅之物,不說這琅郡,五百姓裏所有子弟問一圈,沒有一個不畏肖氏五郎如同蛇蠍的。

    這京中來的謝氏女,倒是很有些膽識。

    正想著,便聽到前方茂密的竹叢後,傳來了一男一女兩道聲音:

    “是缶。”

    竟是同時響起,同時落下。男音清朗,女聲婉轉,交和在一起,隻覺兩種弦樂交響而奏,古雅清淩。

    看出肖嫗的吃驚,同為家生子的小丫鬟抿嘴笑了笑,補充道:“五郎與少夫人已轉過三十多輪了,隻是到現在還沒有分出過分曉。不說您,我們也隻覺此情此景,見所未見。”

    肖嫗不知是該鬆一口氣還是心情更為的複雜。

    她繞過那排茂密的竹子,就看到坐在石桌後的夫妻兩人。

    見到她,肖奈有些意外地一挑眉,抬起右手示意暫停,轉頭對他旁邊看來的紫裳女子低語幾句,肖嫗看到新婦笑著轉眸掃來,衝她頷首。

    一顰一笑自風華,雪膚紅顏,當得上傳聞中的絕代傾城。

    肖奈走上前來,問:“可是母親有什麽事吩咐?”

    肖嫗衝他低聲說了幾句話,他麵上如沐春風的愉悅便漸漸地收起,話落後肖嫗抬眼看他,又看他恢複成那個喜怒不辨的少族長了。

    “此事我來處理,母親不用費神了。”

    說罷他迴頭,對石桌後始終微笑著關注這邊的妻子放緩了聲音:“大概今日又分不出分曉了,請阿玉原諒一二,等我迴來。”

    哪怕身處不愉的情緒中,肖嫗發現,她這位看著長大的少公子轉頭對著自己的妻子時,竟連他自己都不自知地放柔了表情。

    得謝氏女迴複後,肖奈才轉身離開,肖嫗悄聲跟在他的身後。

    肖奈離開後,謝辭冰看著他背影消失,垂下眼,眉珠默契地走上前來。

    “發生了何事,觀肖嫗神色,這件事還與我相關。”她淡淡問道。

    眉珠收斂了眉目,正色答道:“婢子聽說,京城安平伯的車隊昨晚入了琅郡,車隊裏,似是孟家嬌客。”

    謝辭冰勾起唇角,眼中結起寒冰。

    “送外甥女奔波幾月,最後停在了肖氏的大門處,眉珠,你說這個老東西他在想什麽?”

    眉珠訥訥不語,謝辭冰卻也不需要她的迴答,站起身來,攏起廣袖,垂眸一笑,那美人笑本是動人的神色,但奈何豔色太深,叫人隻覺危險。

    “連那所謂第一美人都送了出來,甄家還真是要將我祖父對他們的最後一絲忍讓都消磨殆盡。也罷,倘若公子願意,說不得明日我們便能一窺蜀中第一美人的風姿。”

    她說這話時,話中絲毫不帶情緒,然而自小隨侍她的眉珠和眉怡還是能從那冰冷中,聽出那一份藏得太深的憤怒。

    當夜肖奈迴房時,看到側屋她的書房裏似有光火,停下腳步,問掌燈的小廝:“夫人還在書房嗎?”

    小廝答是,他便轉了原本的方向,對門邊的侍女抬手示意,侍女們安靜地退下。

    謝辭冰換了身蓮青色的常服站在案前練字,左手微扶著寬袖,露出一截細膩似美玉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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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奈湊近看,她寫的是清心訣,再一看旁邊放起的紙張,竟已壘了厚厚的一摞。

    他心中輕歎一聲,上前至她身後,從她身後擁住她,右手握住她提著筆的手。

    “明明知道我來了,還詳裝不知,壞心眼。”

    謝辭冰手一頓,宣紙上墨滴落下,這張抄好的紙毀了。

    “怎麽會?”她揚起笑來,轉身看著他道。

    肖奈定定凝視她片刻,忽地抬手握住她下巴,沉聲:“你看著我。”

    他少有這麽氣壓低沉的時候,謝辭冰抬眼,未等驚訝過去,就對上他眼中專注又晦澀的神情。

    “下午安平伯的車隊,我派人把他們送迴了驛站,明日他們便要啟程迴京了。”

    她未來得及張口,他下一句話便洶湧著緊接而來:“並且我讓他們告訴安平伯,山東琅郡,他們再也別想踏入一步。”

    謝辭冰張張口,不知該說什麽。

    “四十無子方可納妾,這是我肖氏的規矩。所以,不會有什麽孟氏女,什麽蜀中第一美人,知道了嗎?”他湊近她輕聲道。

    原來他知道了她今日說的話。倒也難怪,這裏畢竟是肖氏的腹地。

    她笑道:“瞧你,怎麽生氣了呢,不過是一個孟氏女,我不把她當迴事,你怎麽反而還讓自己生了一肚子氣?”

    肖奈怒而笑,上前一步把她逼得更緊,她終於感到了不對勁。

    “是啊,我既怒你不把這件事放在眼中,卻更怒你絕不承認自己也怒了。阿玉,辭冰,承認你心悅我,對你來說,有那麽難嗎?”

    謝辭冰怔住,許久收迴了笑意,兩手慢慢地環上了他的脖頸,淡淡道:“你說得對,我不願意你納別的女子,可我更不願意將自己的失態展現在你眼前。可我知道你是整個氏族的少族長,這樣的事情,以後隻會多卻不會少。說到底,我還是害怕。淨軒,你說我怎麽這麽沒用。”

    “可我隻覺得是我沒用。”肖奈環住她的腰,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我總覺得來日方長,我真心以待,總能將你打動。可我忘了我想隻和你過一雙人的逍遙日子,可在旁人眼中,我肖淨軒竟也是個人物。身是紅塵客,卻總想的太簡單。此次是我對不住你,可下次,再不許你找這樣的借口了。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這個世上,若是連你都不信我,那我該是多麽的可悲。”

    “再也不會了。”謝辭冰靠在他懷裏,閉上了眼,“都說磊落重諾,無人可出肖奈肖淨軒,你能說到,那我這生,大概永遠不必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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