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崇學的屍體就倒在庚漢複與聞人胥兩人中間,兩人隔著屍體,也隔著安全的距離。


    島上叢林頗多,鬱鬱蔥蔥,聞人胥點了一簇火,照亮庚漢複沉思的麵龐。


    庚漢複問:“你提前換了老秦要給梅良玉的蘭藥,所以來太乙之前,你知道老秦不是要殺梅良玉?”


    “就像老秦說的,小姐雖然恨極了少主,行事作風也算狠毒,卻不會輕易失了理智,要在太乙殺了少主,她也不好善後。”


    聞人胥掌心托著火焰往前一遞,照亮秦崇學死不瞑目的臉:“老秦說是去太乙殺少主,反倒讓我起了疑心,才隨他一起來了太乙。”


    說著另一隻手摸了摸下巴,笑得意味不明:“托老秦的福,這次的事辦得很好。”


    倘若他用別的手段去破壞少主體內的封印,都會被那老妖怪或者別的人察覺,由秦崇學這個“外人”來動手,倒是減去不少麻煩。


    “他是長公主的兒子。”庚漢複沉聲道,“也就是說當年……”


    聞人胥抬眼望著他,搖曳豔紅的眼尾讓他瞧著像是仰頭俯視他人的毒蛇。


    “穆永安當年若是先去找的少主,也就沒這些事了。”


    庚漢複聽後卻是苦笑聲:“你以為當年他能從那些人手裏保住兩個孩子?”


    當時的情況,穆永安隻能二選一。


    聞人胥隻笑不語。


    庚漢複道:“既然小公子與少主同在太乙,那……”


    “哎,你那邊的計劃我就不便聽了,燕國舊部想要如何,我並不在乎,也奉勸你別把少主牽連進去。”聞人胥笑道,“我早就察覺你是哪邊的人,卻一直沒有與你挑明,你就該明白我的意思。”


    庚漢複皺起眉頭:“他既是長公主的孩子……”


    “長公主已經死了,家主也死了,這二人為何而死,你比我更清楚。”聞人胥道,“以少主的脾氣,等他恢複所有記憶後,是要幫你們重塑燕國,還是毀掉燕國,概率都是一半一半。”


    庚漢複脫口而出:“怎麽可能?”


    聞人胥卻笑道:“不巧,長公主的三個孩子,唯一活下來的,卻是對燕國最不在意的那一個。”


    “何況現在的燕國,確實容易令人憎恨,燕王如今還好好地坐在他的行宮中享樂,那些為燕國未來忙碌奔波的人卻沒這個好福氣。”


    聞人胥蹲下身將《洗兵圖》從秦崇學身上搜出,再從自己的機關盒裏拿出一隻紅色風車插入地裏。


    庚漢複的手抓著自己的胡子,好一會沒有鬆開,半晌後,他才深吸一口氣道:“你是無籍之人,因為家主才為長公主和燕國辦事,如今這二人死去,你自然不會再為燕國考慮,所以你剛才說的那些,隻是你自己的想法,並非少主的想法。”


    聞人胥聽後,摸著下巴道:“你說得對,但我準備等少主恢複記憶後,就這麽遊說少主。”


    他抬起頭看庚漢複,一副壞心思的模樣。


    庚漢複見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壞心腸,忍不住眼角輕抽:“燕國覆滅,對少主又有何好處?”


    “複興燕國又對少主有何好處?燕國式微,覆滅是遲早的事。”聞人胥笑道,“守著一個早已棄民而去的空殼子又有何用?如今不是燕國放棄百姓,而是百姓已經放棄燕國了,動亂太久,人人都想要過安穩的日子。”


    庚漢複卻肅容道:“縱使大勢已去,我亦不會放棄。”


    “那你家小公子可就過得苦了。”聞人胥伸手輕輕撥動紅風車,盯著它緩慢轉動片刻後,抬頭看向沙地,站起身道,“走吧,先把老秦帶迴去,太乙確實不是我們能多待的地方。”


    *


    紅色的紙風車在夜色中不快不慢地轉動。


    風葉片上的金色符文一閃一閃,亮著微弱的光芒,像是墜落到地上的星星,連接了兩端的天地一氣。


    感應到召喚的人,聽見了紙風車轉動的聲響。那聲音隨天地一氣傳到梅良玉耳裏,這熟悉的旋律,由聲入象,動靜相加。


    沒多久,又一道身影上岸,朝叢林中走去。


    走進林中的青年半身染血,外罩白衣被血色浸染開後,與裏衣的豔紅相襯,他站在林影重重下,像是從烈火中走出的修羅。


    梅良玉垂眸盯著還在轉動的紙風車瞧。


    記憶裏不管是母親還是父親,都不怎麽用聽風尺。


    眼前的紙風車是他父親創造的“水風井”。


    它不需要通過數山就可以傳遞消息,隻要附近有水象,便可由水生風,將需要傳遞的消息化作天地一氣散出去。


    想要捕捉帶有信息的天地一氣很難,不像聽風尺,傳遞消息必須經過數山轉換,在數山那裏就可以篩選攔截。


    世上的術都是由氣具象,機關家的水風井卻是由象化氣。


    聞人胥算得很好。


    秦崇學用了兵家異寶《洗兵圖》,必定會引起梅良玉的注意,假蘭藥成功注入梅良玉體內,讓封印鬆動,至少會讓梅良玉想起部分記憶。


    這是他阿姐使用的寶物,他一定會想辦法拿迴去的。


    聞人胥以水風井傳消息,告訴梅良玉洗兵圖的位置,他若恢複記憶,就能準確捕捉到水風井傳出的天地一氣找過來。


    此刻梅良玉望著眼前的紙風車和放在地上的《洗兵圖》,緩緩彎下腰,將這兩樣東西撿起。


    由水風井傳出的伶仃聲響還在他耳邊盤旋,像雨水擊打玉石,又像是天露落於深潭,梅良玉不禁想起,他剛來太乙的時候也常聽見這聲音。


    隻是很快這聲音就消失了。


    如今再看眼前的這隻水風井,梅良玉忽覺有些分裂,記憶中有一個他站在滿是紙風車的山道中,一個他站在停靠雲車飛龍的海邊。


    梅良玉伸出手,將轉動的紙風車按住,讓它停下。


    在黑暗中寂靜片刻後,青年悄無聲息地消失離去。


    *


    刑春三人等在去外城的山道上。


    梅良玉說要去追人就走了,刑春因為受傷沒能跟上,蒼殊也不放心他和燕小川兩個人等著。


    刑春在巨船倒扣下墜的時候傷著胳膊,燕小川瞧著血粼粼的一個人,但都是些皮外傷。


    蒼殊對兩人的傷做了簡單的處理。


    刑春看著自己的胳膊嘀咕道:“這要是玄魁的人,那他們也太囂張了,就因為梅梅屢次壞事就要來殺他,還是在太乙,他們怎麽想的?我總覺得不對勁。”


    燕小川正盤腿坐在地上,齜牙咧嘴地給自己臉上的傷塗藥,聽完這話,一頭霧水地看過來:“什麽玄魁的人?怎麽就要殺良玉師兄了?”


    刑春用一隻手給他比劃:“學院最近不是在查蘭毒嗎?在太乙賣蘭毒的最大組織就是玄魁。”


    燕小川問:“洛伏那件事嗎?那張相雲也是?”


    刑春:“我覺得是。”


    燕小川倒吸一口涼氣:“那怎麽不告訴院長他們?”


    “沒證據的事,說了也沒用。”刑春搖頭道,“洛伏已經死了,張相雲也被審過,他沒被審出問題來,後續再想從他身上找事,就是公開質疑那幾位審問的院長,誰敢?”


    “那他們都要來殺良玉師兄了,這事就這麽算了嗎?”燕小川氣唿唿道,“我受點傷就算了,還想拿我來威脅師兄,真是好大的膽子。”


    蒼殊倒是沉思道:“洛伏死的事讓玄魁的人急了,所以才要來殺梅梅?”


    “這麽看洛伏在玄魁混得不錯。”刑春剛說完,就看見夜色中走出一個眼熟的身影,忙招手道,“梅梅!”


    梅良玉蹙眉來到三人身前。


    “沒找到人?”蒼殊問。


    梅良玉搖搖頭。


    “沒事,教習他們會想辦法的。”刑春說,“穆教習叫我們先迴學院,他們還要繼續追,其中一人受傷不輕,還中了吞天蟒毒,肯定會被找到的。”


    蒼殊也道:“有的事情,教習他們出手幹預比我們更有用。”


    梅良玉抬頭看了會天色,估摸著時間,確實該迴去了,免得被師妹發現他不在鬼道聖堂。


    其實他出來的時間也不長,和秦崇學也是短暫的交手,也就尋著水風井的聲音去拿洗兵圖耽擱了一會。


    蒼殊打量著梅良玉被長箭貫穿的肩膀,問他:“要不要先處理一下?”


    “迴去再說。”梅良玉將坐在地上的刑春撈起來,扶著他往學院迴去。


    到了靠海的道路,夜霧便多了起來,城中燈火在霧中無聲閃爍。


    路上梅良玉聽刑春和燕小川兩人碎碎念,像剛出籠的鸚鵡這一路話就沒停過,他和蒼殊都隻有埋頭聽的份。


    入城後,夜霧散了不少,風也大了些,吹著路上的掛燈搖搖晃晃,地上的影子也跟著晃動。


    剛入城這一段路寂靜無聲,兩邊的商鋪都關門熄燈了,隻有一道纖細身影立在路中間,她神色恬靜,點漆杏眸靜靜地望著從夜色中走出的幾人。


    刑春和燕小川還在嘰嘰喳喳,梅良玉看見站在前路的人,神色微變,將扶著的刑春一把推給邊上的蒼殊。


    蒼殊穩穩接過,刑春卻是一頭霧水地看迴去,聽見燕小川驚唿聲:“小郡主?”


    四人默契地停在原地不敢往前。


    刑春看看虞歲,又看看梅良玉,悄聲問蒼殊:“月珍說他倆吵架是情趣,那現在這氣氛怎麽感覺也不太對勁?”


    蒼殊輕聲答:“現在是真的要吵起來了。”


    梅良玉今晚是知道虞歲去了外城才敢出來,卻沒想到在迴去的路上遇見了。


    路道兩旁的燈影昏黃,揮灑在少女衣裙,讓她也變得閃閃發光,鬢邊幾縷發絲隨著夜風起伏,擦著她的皙白的臉頰。


    梅良玉剛對上虞歲看過來的目光,就見她轉身走了。


    “師妹。”


    梅良玉邁步追上去。


    虞歲腳步不停。


    “歲歲。”梅良玉又叫了聲。


    虞歲都當沒聽見。


    梅良玉腦子飛速轉動,搜刮著讓這人消氣迴頭理自己的辦法,最後他抬手朝肩上傷處按下,血水瞬間染了大片衣物,順著他的手臂蜿蜒落下,滴落在地麵砸出朵朵血花。


    青年啞著嗓子咳嗽起來。


    虞歲這才停下腳步,迴頭朝他看了過來,見到梅良玉滴血的手臂皺起眉頭。


    後邊三人看得清清楚楚,是梅良玉自己動的手,又見虞歲真的迴頭後,不由朝梅良玉投去感慨的目光。


    好兄弟,你倒是對自己狠得下心。


    梅良玉趁機朝虞歲走近,來到她身邊:“你走這麽快做什麽?”


    虞歲說:“我急著迴去見我師兄。”


    “我不就在你麵前?”梅良玉蹙眉,“你還有哪個師兄?”


    “我不認識你呢。”虞歲微笑道,“我師兄這會正好好的待在鬼道聖堂等我迴去,哪裏能出來外城鬼混還落了一身傷?”


    梅良玉:“……”


    “是燕小川被人綁了,我才迫不得已去了外城。”梅良玉側目想要叫燕小川過來證明自己出外城是被逼的,一眼看去,那三人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


    梅良玉不動聲色地收迴視線,在心裏罵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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