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日子裏,我一直記得那天的天氣極好,風朗氣晴萬裏無雲,滿地是金子一樣的陽光,那樣天氣實在是太好了,就像是蒸蒸日上的齊國的國運,而這樣好的日子,兵卒在笑,我兒在哭,世間都七情六慾嬉笑怒罵,隻有我滿身灰土跟我的兒子被人踩在泥地裏。


    我從前做人家的奴婢,我的主子常說人間苦。


    隻是我從前蠢笨,如今死了丈夫,沒了兒子,才知道人間真的苦。


    後來的事情我也記不清楚了,因為我隻是一位世間再蠢笨不過的農婦了,長得平庸,也沒有什麽說得出口的事情。


    後來的事情也很平庸。


    我死了相公,大兒被強征,二兒瞎了眼。我家沒了男人,地被鄉紳占了。


    為了給二兒醫眼,也因為沒了地活不下去了,我帶著他搬到了附近的大城,找了一個蛇頭,被她介紹到了一戶富庶的人家做事。


    最後我還是做人家的奴婢。


    但是這次做奴婢又不像是從前了,這次比從前很苦,我生得粗笨,不能再近身伺候夫人姨娘小姐,就被打發了洗刷活兒,天日不亮就起來洗下人的衣服和沒有盡頭的棉被,半夜露深了再抹黑迴到住的地方。


    我二兒像他爹,從前就很善詩文,我相公總是嘆息若如今是個太平時候,我能做一做舉人娘也未知。二兒很懂事,雖然瞎了一眼,平時也總在街頭上支了個攤子抄寫點兒書信掙些零碎的錢。


    我總以為這算是可以了,也算是活著罷


    可這確實是亂世。


    有一天我們的城陷落了,西南四十四部落反撲,城裏麵的守軍連夜撤走了,隻留下了官富老爺們被砍下來頭上城牆祭旗,街頭巷尾都是死人。我帶著我瞎眼的兒跌跌撞撞混在大批的流民裏往都城跑。我老了,腿腳總是不好,我兒盲了的那隻眼也總反反覆覆地作病,那時候我總是晚上做活兒,眼神也壞了,總覺得開始看不見這世間的東西。


    我聽說是齊王的兒子反了,所以齊軍打完了天下開始打自己人。


    我聽說齊王殺了他的兒子。


    那時候不知怎的,街頭巷尾流言飛傳,都說齊王非王族血脈,隻是來路不明——我聽了都覺得可笑,當初齊王室死的死沒的沒,現在隻剩齊王這一脈,誰在乎他到底是不是?


    後來世上沒有齊國了,因為齊王把所有國家都變成了齊國,他是皇帝了。


    齊王改了年號,說年號是平嘉,好像其實這個年號用很久了,但是我住的太偏,我不知道。


    後來齊王又殺了他的兒子,又殺了一個史官。他為了殺這個史官創造出來了誅十族。


    我兒是這個史官的第十族,因為我兒為了養活我把自己賣進了他府上做奴才。


    我兒死了。


    這時候我已經很老了,我什麽也不知道了,官爺又一次進入我的家,像個牽走一隻狗一樣把沉重的鐐銬箍在我盲眼的兒脖頸上。他們帶走了他,並在菜市場門口砍下了他的頭。


    好在這時候我已經很老了,前生所有的病痛讓我已經沒有了活頭,我也再不能就這樣像年輕時那樣跳起來去撕咬、謾罵、哭嚎,我隻能拿出來家裏所有的錢,求守屍人賞我兒一卷裹屍的竹蓆,


    我兒死了不久,我也死了。


    我死的時候,齊王開始篤信巫蠱,舉國上下都開始風行求丹問藥。這時候的齊王已經做了很久的陛下,但我還是習慣叫他齊王——這是個再奇怪不過的王了,他不喜歡女人,對自己的子嗣也不好,他年輕的時候推平了諸國,年老的時候卻開始偏信方士道學。


    齊王建起來了高聳入雲的問道宮,揮金如土一樣奉養著一大群「國師」;這些方士真真假假,所以每天都有人直接被拉出宮門處死,但每天都有更多的人爭先恐後湧向王城。


    最後終於來了一位齊王信賴極了的方士,他說要用故人的血引路,所以齊王翻遍了他打下來的天下,找出來了我。


    官爺再一次進入了我的家,這次帶走了我。


    我死前再一次進入了齊王宮,見到了故人;他們帶著我進入了一座衣冠陵墓,他們放完了我的血。


    我不知道齊王能不能用我的血見到他想見到的人。


    我什麽也不知道了。


    因為我死了。


    你問我是誰?


    我沒有名字。我爹娘是昔日趙國公府上簽了死契的奴才,所以我一出生就是沒有名字的奴才。


    後來我進宮,我的主子是世上最好的人,也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她說南方秋不悲。


    她祝我終身不悲。


    「你就叫南秋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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